皮囊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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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世道从来都是如此吗?善理皮囊的人总能混得风生水起。
周末同门聚会,林淮性子偏静,兀自坐于沙发一隅,浓烈的烟雾笼罩着周身,听着他们扯开嗓子嚎了几曲,他没有一星半点的思绪。
小胡大概闹腾得乏了,坐下来想同林淮喝酒。林淮却声称不会喝,推辞一二。他突然正色,用手肘顶林淮的肩头,“事不过三,哥们这可太不够意思了啊。”
林淮看拗不过,索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苦!
对面的扬子见状,把杯推向一旁,以开玩笑的语气,“这样喝酒多小家子气,直接对瓶吹!林淮怎么一点没变?给人感觉还是像个斯文败类哈哈哈。”所有人都轰然大笑,林淮自己也憨笑了起来。
“诶!今天是不是该大朋请客了?他班上一学生家长给他送了大礼呢。”
林淮听了眉心一挑,“这钱你也敢收…”
大朋止住了林淮的话头,豪气地说,“诶?我请就我请!那咱今天就不醉不休!”突然他双眼眯成细缝,咧着嘴坏笑,“之前不是听说,有学生给扬子送情书吗?”
“那有什么,我班上有个不爱读书的女孩子喜欢我,还说要跟了我呢!”
“那你是想趁机诱骗未成年少女吗?”
大朋旁边一小师哥嗤笑,“就他这个邋遢鬼样,要说被学生表白,不也得林师弟那样一表人才,你们说是不?”
其他人都在乱起哄,扬子不乐意了,“瞎说什么,滚一边儿去!”
话锋突然转向林淮,小胡纳闷地凑过来小声嘀咕,“你咋不吭声?你以前是不是在泠泉中学教书?听说那里年底要拆迁,并入其他学校了……”
大家还在七嘴八舌,“我快烦死了,我们同组的组长天天催我屁股后面,让我帮忙去招生!”
“要我说,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对啊,不帮不也是本分吗?
林淮猛地灌下一瓶,胃的烧灼感让脑袋近乎炸裂。他们在耳旁谈笑风生,包厢昏暗的彩灯令人眩晕,迷朦间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消音了。
撕裂的记忆来回拉扯,多年的郁结并未疏朗,反而将人越拧越紧,一塌糊涂。仿佛有时光隧道在穿梭,经过林淮,把他带到了那段最不愿回去的岁月。
【壹】
零八年夏天,林淮刚毕业四处碰壁,一次偶然在泠泉中学暂顿下来,担任初一的数学老师。小镇比较落后,环境艰苦,可他什么都不在乎,再大的困难都难凉他满腔的热血。
谢主任是这所中学的教导主任,也是初一的班主任。已逾花甲,本应享受退休后的清宁生活,却毅然决定留下来继续教育事业。在小镇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在学校里,他深受老师与学生们的爱戴。
每个年级似乎都有像乐里一般的学生,他常在课上搞恶作剧,时而顶撞刚入职的林淮,同学们也都厌恶他,甚至在整个小镇上都臭名昭著。
主任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平房里,他腿脚有些不便,拿着一大堆课本教案上下学。常能看见乐里习惯性地顺过他手中的重物,一起往学校走去。
林淮在旁目睹了整个过程并没怎么惊讶,他想主任毕竟教了这么多年书,对付问题学生总有他的法子。
那日,林淮准备与主任详谈乐里在课堂上的不端表现。走廊间几个学生在推搡,林淮正欲上前制止,乐里把手中的书砸向了对面男孩的头颅。
林淮沉着脸高喊,“乐里,马上随我到办公室来!”
他站在墙角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扣住。林淮以为他已经在悔改了,打算随意说教几句,就放他回去。
“欺负低年级的同学,你是要做个小混混了!”
他有些不满顶撞道,“你总是针对我!”说完转身就走,主任适时出现在门口,拦下他厉声喝斥,“站住!”他立马乖脱脱地愣在了原地。
主任拉着乐里缓缓走回来,一脸严肃对林淮说,“你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要与那些孩子争吵?”
林淮一时哑然,转而望向乐里,他一脸愤怒说,“他们当小越的面骂他妈妈,说得很难听。”小越是他的小跟班,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主任平静地说,“你虽然有理由,但动手就是你不对。”随即把办公桌上的练习本塞给他,“快回去认真做作业,放学的时候去道歉!”
等到放学的时候,乐里一股溜想着赶紧回家去捞鱼,却在校门口被林淮逮了个正着,他牵起那个额头被砸肿的小男孩,对着乐里说道,“你忘了谢主任说的,你必须要向于小山道歉!”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泛灰的夹板拖鞋,一边的带子已然断开了,他用大脚趾使劲揉着地下的黄土,半晌才说道,“对不起。” 然后也不等回答就跑了。
林淮严肃的表情有了几分松动,还算孺子可教。只是于小山似乎也没有打算回应,一脸怨愤走回家去。
那个凶暴狂傲的男孩终于低下了头颅,得到的不是原谅,而是状告。另一日,于小山的父母将乐里的屡屡劣迹上报,还去了学校闹,扬言一定要让学校开除他。
最终学校教委会决定将乐里送去专门学校,这件事在小镇上立马传开了,放学途中,乐里能感受到周围一片幸灾乐祸的目光。甚至还有人不怀好意地挑衅,他随即捡起一块石头就准备砸过去,大伙这才四下散开。
【贰】
回到家,乐里看见爸爸坐在门槛上,脚边是踢翻的几个空酒瓶,正一脸阴沉地看着他走近。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站起身,步子都不稳了,却是死命拽紧乐里,将他拖进去用皮带抽,还一边咒骂道,“长本事了? 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乐里死咬住嘴唇,眼里有恨意也有悲伤。他起初还扑腾两下反抗,后面干脆闭上眼任由爸爸拳打脚踢,这世上最爱他的妈妈去世了,不会再有人疼他了。
乐里的妈妈是极温柔的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在乐里七岁那年,她淹死在了离家门不远的那条河里,便成了他心上永远的痛。
他在河边玩耍不小心掉下湍急的河流中,妈妈不顾自己怀有身孕,径自跳入水中托起了乐里,让他去找大人来救自己。乐里转身正准备大声呼救,但似乎妈妈被水草缠住了尖叫了一声,乐里下意识就要上前去扯,结果绊到了石块,直接将妈妈推了下去。
他当时就傻眼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恰巧镇上几个居民路过看到这一幕,纷纷下水去救,但为时已晚。闲言碎语开始在小镇上传播。
他们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别和乐里玩,他亲眼看见他妈溺水都不救。”
“诶,可怜了那女人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啊!”
“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冷血的崽!”
之后几个月他没说一句话,也没作多余的解释,爸爸对他的态度瞬间冷到了极点。他心里是知道的,如果他早一点去找人来,或许妈妈就得救了,只要早一点……
“要是早知道是这么个玩意,出生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掐死你!”
“你怎么还好意思活在这世上啊?”
这是乐里听过爸爸说的最多的话,他一直是活在黑暗里的耗子,他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摆脱这样的黑暗了。
另一天,乐里还是忍着疼痛收拾好屋子,做好早餐放在桌子上,就一瘸一拐去上学了。谢主任看到了立刻就明白过来,他轻抚着乐里的额头,“如果你不想待在家里,我可以给你安排住宿。”
乐里的眼睛瞬间亮起了光,但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又一点一点熄灭下去。“不用了,老师。” 说完他转身就要进教室。
主任不自觉就拉住了他的手腕,“为什么,孩子? ”
他敛下了眼睫,轻声说,“因为妈妈说,让我照顾好爸爸。”
主任叹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校长走了过来,请他去办公室商谈。
“主任,您班上的乐里,要尽快送去专门学校了。”
“这个孩子的本性并不坏,他太缺爱了,教育才是对他唯一的救赎。”
“但是这样也是为了他好,这是磨练他心性的好机会。”
主任有些怒道,“为了他好? 我开始教书时,你或许还没出生,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得怎么教育一个孩子。把他送去专门学校,他的一生将留下抹不去的污点。他的确存在问题,但我不会放弃我的任何学生,除了我没人能带走他!”
校长稍显为难,试图劝说,“谢主任,您太固执了。现在的问题是已经惊动了上头,必须在他们下周来视察之前,把乐里送去专门学校。”
主任质问道,“你受压于权威,却不为学生考虑,身为教育者,你能问心无愧吗?”
【叁】
那段时间主任生了大病,住在小镇上唯一的小诊所治疗。家人都在城里,他坚决不让人通知家里,说是不愿他们麻烦。林淮周末偶尔去探望他,乐里也会在那里,给主任削苹果,带给他无尽欢笑。
相处了这么久,同理心作祟,再加之他在学校安分了不少,林淮的心也不由得对这个男孩柔软了几分。
然而,好景不长,乐里被他们送到专门学校的消息不胫而走,主任拖着抱恙的身子,亲自去专门学校与校长交涉。那位校长曾是他的学生,仍敬他三分。
他不厌其烦地向校长说明乐里的情况,“你知道他很小就没有母亲吗?父亲是个好赌的酒鬼,小小年纪靠杀鱼赚钱养家,父亲醉酒还对他拳打脚踢,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他性子逐渐暴躁。”
他顿默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个孩子难道不可怜吗? 我们无法改变他的出身,但我们可以给予他爱和感化。如果你希望他是个少年犯,就用对待少年犯的方式去对待他!”
校长双手摊开,长舒了一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您知道他在这里又闯祸了吗?他抢东西,还与人斗殴。”
主任脸色暗了些,“你把他交给我,我会亲自教育他!”
操场上,乐里一看见主任掩不住地欣喜,“老师,您怎么来了?”
主任并未回答,直接上手不停地用力拍打他的屁股,“你是甘心沦为二流子是不是?”他向来温和且有耐心,林淮未料到他会如此动怒。
刚出校门,一个男孩追出来,把背包递给乐里,“你忘记了这个。” 瞥了一眼主任又说,“这是你爷爷吗?”
乐里耷拉着眼皮,撇撇嘴小声说,“我希望他是。”
主任的眸里似乎有泪光闪过,“孩子,这是我第一次打你,你痛我的心也不好受,但是你不能,一错再错。”
乐里的上睫毛如蝉翼般轻颤,语气里隐着一丝担忧,“我让您失望了吗?”
“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的,好孩子。”
【肆】
林淮像往常一样去诊所探望主任,乐里在窗外逗着蛐蛐,主任一脸慈祥地看着他,突然开口道,“林淮,这几个月接触下来,你觉得乐里这孩子怎么样? ”
林淮明显顿了一下,良久才说,“他有率真的一面,但他身上的问题更多。”
主任笑着摇头道,“他们说乐里暴戾,爱惹事生非。我看到的是一个聪慧,懂事且友爱的十三岁的孩子。作为教师,我们应该做的是引导他到正确的道上去。”
林淮沉默了。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道,“你还年轻,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一定要帮帮这个孩子好吗?”
林淮思索了一会,最终还是应道,“好。”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谢主任立马笑开了,一脸欣慰。
学校不久又召开了教委会,校长无奈道,“之前是出于尊重,但是谢主任太乱来了,应该考虑让他退休了。”
课堂的气氛明显有些沉闷,下课铃一响,有几个孩子终是忍不住问,“听说谢老师要离职了,这是真的吗?”
林淮柔声宽慰他们,“不会的,你们早点回家,认真完成作业。”
放学后,林淮在办公室整理教案,乐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进办公室敲门示意。
林淮点头让他进来,还没来得及问他缘由,他先一步开口,“谢老师要被迫离职,是因为我吗?”
林淮沉默了片刻,站在理性的角度,他应该立马否定,但谢主任为他前后奔走,付出了太多,理应让他知道。最终他回道,“嗯,因为他把你从专门学校带回来了。”
话音刚落,乐里就冲出了办公室。
谢主任离开办公室时,仍不忘再三叮嘱林淮,“你很适合教育行业,即使我离开了,我相信你也会一直抗争下去!”林淮目送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一阵哀叹,他全力以赴得到的结果不也是被撵出去吗?
他输了,在强权下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自身都无法保全,学生的前途又有何干?
主任离开的第二天,乐里没来上学。林淮正心生纳闷,就听到其他老师在谈论他,原来为了不让主任被强制退休,他自己主动提出要上专门学校,并且已经收拾好出发了。
林淮有些错愕,乐里不知道主任已经同意离职了,主任也不知道他拼命从狼窝救出的孩子又去了专门学校。他们都在往为彼此好的那条路上奔赴。
后面发生过什么,林淮都不知晓了。谢主任被迫退休的那个寒假,天气异常冷,他的心也彻底冷了,就卷包袱离开了泠泉中学。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突然跌坐在地上。这些年来,他一遍遍给自己洗脑,今天的成绩都是因为尽职尽责,对教育事业的热爱。他甚至自己都快忘记了,此前泠泉中学的校长找他商谈过,以引荐他入城区中学的机会,让他不再参与乐里的事情。
【末】
曾经隐晦的过往在眼前重演了一遍,林淮又站到了人生的微小岔口上,留下?拯救那个无望的孩子?可他再次选择了避开。因为他还年轻。
一个沙哑的声音忽而响起,“你真的适合教育行业吗?”
随即,他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摸索前行,愈行愈黯淡。
“为什么说狗改不了吃屎?”
“因为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的狗太多了。”
魔音在他耳边回荡了很久,忽而他看见自己变成了人模狗样,无论他怎么声辩,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他。
还好,只是一个梦。
已经六年过去了,每次做完同样的梦,醒来仍是一身惊惧。
林淮的儿子在床边,他身旁有只狗在流哈喇子,紧盯着林淮看了一会,他拍了拍脑袋,惊得坐起。
儿子轻抚着那狗,慢条斯理地说,“爸爸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狗是姥姥捡来的,妈妈说先放我们家里养着。”
林淮的妻子嗔怪道,“你昨晚怎么又喝那么多酒!”
林淮洗漱干净,整理好自己憔悴的面容,换上一身笔挺西装,镜子里的他,再也不是那个青涩的毛头小子。
如今他是省重点高中的教导主任,高唱以教书育人为己任,亦过着闲适富余的生活。
驱车抵达学校,一出现在校门口,学生们便热情洋溢地给他打招呼,“主任,早上好!”
他立马扯出一个最大的笑容回道,“你们好啊。” 还听到身后有些女生在窃窃私语,“林老师真的好帅啊!” 他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这时,身旁一群男孩飞奔而过,其中一个公鸭般的嗓音划破天空,“乐里,快跑!要迟到啦!”
林淮脚步骤然顿住,乐里?随即摇摇头,不可能的。
如大家所见,在这所学校里,他是两袖清风,深受学生喜爱的教师。
-终-
烂透了。他们说世道潦草,混得好的人往往皮囊以里都不是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