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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场

2022-04-23  本文已影响0人  啄木鸟的卓

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一期:“城市”


果不其然,无所事事了一个月之后的孙哥就受不了了,一脸疲惫,红血丝像一条条血虫似的在眼睛里蠕动,看着就很瘆人。离职后的孙哥一开始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后来某天半夜醒来,就开始发现“时间”这个东西逐渐变得扭曲。夜好像给打了激素一样,清醒无比,弄得孙哥也清醒无比,两只眼睛睁着,翻来覆去睡不着。数羊不行,刷手机也不行。最后被逼得凌晨三点多去跑步。效果确实不错,跑完步回来直接倒头就睡。不过坚持不了几天,孙哥就跑不动了,不是腹股沟疼,就是小腿肚子痛,再跑下去肯定要残废。夜里清醒就夜里清醒吧,孙哥打算全然接受。然而某天下午被噩梦惊醒时,孙哥发现整个小区里静悄悄的,空空荡荡,阳光把小区照射得十分清晰,明暗相接的线条棱角分明,像刀一样切割着孙哥的思维:别人上班,他宅着;别人睡觉,他醒着;他的频率跟那些鱼贯而出鱼贯而入的人产生了错位。用孙哥的话来说,就是“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孙哥突然恐慌起来,约我们组个局,好好聊聊。

“你们不知道,没事做整天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昼夜颠倒的日子有多难熬。”孙哥挥着胳膊,大口吞下一杯啤酒,两眼放光看着光汉、涂在和我。我们仨面面相觑。光汉说:“这个还真不知道。我们早出晚归地上班,不就是为了能周末宅在家过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好日子吗?”涂在也附和:“对呀。这是好事啊,谁能在三十出头就实现财富自由,提前退休的?放眼富豪榜也没几个呀。要不,孙哥你就是想女人了。有了女人你就正常了。”

“滚吧你。”孙哥一句大骂,大伙儿又嘻嘻哈哈一口闷下一杯啤酒。

我说:“孙哥,别听他们胡扯。据我分析——”

“你们听听,”孙哥打断我,“好好听听,‘据我分析’多专业啊。说吧,你都分析出啥了。”

“从你的精神状态可以看出你得了一种当下社会中年,也就是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得的一种病:闲病。通俗来讲,就是闲的。”

我的话一出,光汉、涂在捧腹大笑,孙哥又气又无奈。

“老弟,别再说笑了好吗?我脑袋真的快炸啦,一到夜里就清醒,白天就昏睡。再这样下去没准得猝死。”

说实话,我也还真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难熬,但看见孙哥眼袋变黑,精神萎靡,这事儿估计挺苦恼。孙哥是从一家颇稳定的单位上离职的,按照他的说法,离职原因多种多样,什么领导一言堂啊(可能),什么同事是个坑呀(多想),什么怀才不遇啊(扯淡)……能说个三天三夜。但离职后,这些都不是事儿,或者说都是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借口。孙哥说其实他只是想换个活法,不想到点睡,到点起,到点上班,到点加班,就像工厂里流水线上的机器,一切都太自动化了,没经过大脑。光汉就骂他岁数一大人就矫情。在我们当中孙哥是年纪最大的。

我说:“要不,孙哥,你找点事情做得了,实在不行再回去上班。你们领导不是在你走的时候死命挽留你吗?”

“那是作秀,谁走他都这样。”孙哥说,“回去是不可能再回去的。”

涂在抢着建议:“那就创业。现在流行这个,辞职创业,还能响应国家号召。”

涂在的话似乎得到了孙哥的认可,但也得到了孙哥的犹豫:“创啥呢?我一个大专毕业生,啥也不会。”

我接着说:“那就找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有啥小时候啊,或者长期以来的梦想没实现的,努力去实现。人不都说吗,做人要是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兴许能从梦想里搞出点事业来。”

大概是我的话戳中了他的神经,孙哥一下不言语了,表情严肃地思考着。孙哥,我太熟悉了,认识他也有七八年了。他一旦严肃认真,就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比如他的离职,好好的工作,工资在全市的中上水平,五险一金齐全,还有一个姑娘看上了他,没嫌弃他年龄大。说年龄大有安全感懂得照顾人。结果孙哥像被鬼推着磨一般坚决离职,姑娘也离他而去。去前还请孙哥别怪她势利,男人还是要有一份稳工作的,何况是他这样的大龄男人。我们理解姑娘的意思,孙哥也表示很尊重。我害怕他这时突然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梦想来。有一次,他就曾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想在楼顶上种植水稻,采用最原始的种植方法,自产自销,名字就叫作“孙哥水稻”。我反驳:首先,你得有楼顶。其次,你得解决首先这个问题。孙哥哑口无言,对着他家的阳台出神,他那思索的表情,足以透露出他想退而求其次,打阳台的主意,后来表情舒缓了,可能是放弃了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的想法。

不过,酒局散了,孙哥还没说出想要干什么。三天后,孙哥却在我们几个的“老人男”微信群里发了一张有大山、有森林、有几匹马的黑白照片,特别寂静无声,符合我们对北欧小国的审美想象。孙哥说,这就是他想要实现的梦想。我们仨按顺序发出问号表情。孙哥说:你们真笨,仔细看,看到什么?

光汉:难道你要去学登山,准备登珠峰?

孙哥:再猜。

涂在:莫不是野外生存?就像西恩·潘执导的电影《荒野生存》里的男主一样,踏上一段寻找自我之路。

孙哥:我是个俗人,再看。

我注意到了那些低头吃草的马:难不成是去骑马?

孙哥:对你们无语了,做人要有点想象力。哥我是想开个跑马场,小型的那种,有几匹马就行。

孙哥说,这是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照片。他记得,大概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在他们镇上的一家照相馆里看到过。当时他正在拍全家福,刚要出照相馆的门时,就瞥见角落里的照片,上面就是这样的静默的大山、幽深的森林和孤独的几匹马。孙哥说,那时候他被震撼到了,就一直特别想骑马,那种起伏和奔腾的感觉,想想就很美妙。可是,他们镇里有的是牛,黄牛、水牛、沙谷牛,什么都牛都有,就是没有马。马这个物种好像在他们镇方圆百里内消失了,其他镇也没见过。急得孙哥有一回爸爸妈妈带他去市里的公园玩时,他非要坐旋转木马。木马就木马吧,没关系,孙哥会想象。可是一坐到木马上面的时候,才知道不是一回事儿。硬邦邦的马身,画地为牢的转圈,机械的起伏,一点感觉都没有。

末了,孙哥让我给他找找看,莱城这地方有没有过跑马场。“我就不信了,几十年前曾在各大都市风靡一时的跑马场,会在这么重要的一座城市彻底死绝了。”孙哥最后说,信誓旦旦的样子。

我们仨私聊,都很为孙哥忧心忡忡,觉得孙哥这回是不是哪根筋又不对了?跑马场是想开就开的吗?会不会这里(涂在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不过,最后我们一致认为有事做总比没事做要强,决定先观察观察。查什么跑马场资料的事也先暂缓。

可孙哥隔三差五地催问,我只好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前去三多湖边上的图书馆查阅。三多湖之前以树多、花多、水多而闻名,现在是以游客多、活动多、小贩多而驰名。我挤过一行行排得整齐的游客队伍,在导游绵软无力的声音下走进了莱城图书馆。你还别说,我在县志上找到了一些关于跑马场的记录。通读下来,大意是说,一九三四年,莱城的跑马场由几个从广州溯流而上来到莱城做生意的传教士开办。当时轰动一时,《莱城报》曾经一整版报道这个盛况。前线打仗的时候,偏安一隅的一些达官贵人每日必来跑马场寻乐,同时也交换最新的时事讯息和小道消息,最鼎盛时期跑马场的马只是个装饰,而背地里俨然成了一个交流中心。可惜几年后,日军轰炸莱城,跑马场毁于战火。

孙哥一听,立马跟打了鸡血一样,与之前眼袋发黑病病恹恹的神情判若两人。果然,人不能闲着,闲着就会蛋疼。还是忙点好,忙起来了就不会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孙哥说:“知道原址吗?”

我说:“大概知道。”

我正想说清楚,孙哥却让我甭说废话了立刻带他去。按照县志上的记载,当年传教士开办的跑马场在三里店七峰山脚下。我估摸着猜测应该是在普陀路附近。约好在大圆盘碰头之后我和孙哥直奔跑马场而去。现在的七峰山下是一片城中村,毫无章法的三层楼、四层楼耸立两旁,使得村路十分狭窄。但穿过之后,就变得豁然开朗,村后竟然是一片空旷之地,山下长着许多高大的树。一圈生锈的铁网把几个小型足球场给围起来,足球场应该是废弃了,球门歪斜,球网破烂,一旁还插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出租”和联系电话。

孙哥很是兴奋,眼睛里都放射出光芒,说真是天助他也。这山、这树,就差马了,简直跟那张照片一模一样。我表示疑惑,这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风格。一个极端高雅静谧,一个出奇地接地气。但孙哥不同意,还是用他的口头禅告诫我做人要有点想象力。随后不容置疑地挥挥胳膊,抄起手机把出租上的联系电话拨了过去。一开始,谈得很融洽,但一听说孙哥想要把足球场改造成跑马场,对方就犯难了,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孙哥当机立断,拍胸脯担保出了什么幺蛾子他负责,另外再加一万块的保证金。对方才答应,而孙哥的脸上也才展露出难得笑容,说一星期后签合同。

孙哥放下手机眉开眼笑的样子,我感觉,他终于可以安稳地过上日夜正常的生活了,很替他高兴,其实这样有激情的生活挺好的,至少生活这潭死水是晃动的。生命在于折腾嘛。

可没过几天,大半夜里,我就接到光汉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光汉粗声粗气:“立刻、马上、现在到三里店转盘这里来,西口,转盘西口。”转盘西口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我骑着电动车呼的一声就去了。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结果一看光汉气喘吁吁地坐倒在路边的草地上,一旁还横歪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我正想问这是谁,就听见“哇”的一阵呕吐声,看那动作我就已经知道是孙哥了。在孙哥吐一阵停一阵的呕吐声中,光汉有一搭没一搭地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我。原来是,光汉正在家逗他养在鱼缸里的孔雀鱼呢,就被孙哥拉去喝酒。地点在莱城最有名的白公馆。光汉就纳闷,孙哥怎么突然这么正式了?这到底是要请的谁?正纳闷呢,孙哥就一身西装革履地朝他走来。光汉差点没认出来。他从来没见过穿西服的孙哥,更没见过打领带的孙哥。不知道的还以为孙哥是哪个本地著名企业家来参加本年度“杰出人物奖”呢,而且还是志在必得的那种。孙哥就让他少在那儿贫嘴了,赶紧进去准备准备。光汉就问,咋不叫上涂在他们。孙哥给他一个白眼,说他俩能有你能喝?今晚是有任务的。光汉又问,什么任务?孙哥说,我不倒下,你就必须挺住!光汉拍胸脯保证没问题。酒局开始后,来了些莱城银行的行长、副行长之类的,据说还会有个什么局的局长要来,结果一晚上连个屁都没闻到。孙哥不管,一个劲儿地给行长、副行长敬酒。觥筹交错间,光汉听明白了,孙哥这是跟这些行长们贷款去搞他那个跑马场,只需要四十万。孙哥说,这绝对是个开先河的项目,你见过莱城有跑马场吗?没有,绝对没有。这绝对是莱城第一家。现在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对精神文化的追求不可能还停留在渴望骑木马的年代,要改啦,改成要骑真马了。那就是要多开办跑马场。别以为这是西方贵族的玩意儿。咱们中国的传统,六艺里就有这个。六艺是啥来着,光汉问。我说,礼乐射御书数。光汉说,对,就这几个东西。孙哥接着说,传统六艺里就要求要学会“射”,就是骑马射箭。这多好的传统啊,现在没有了,心痛。所以,咱们有责任有义务必须为子孙后代建一个跑马场。孙哥说得头头是道,行长们也听得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光汉都忍不住想要竖起大拇指了。可是,行长们似乎并不感兴趣,两眼直溜溜地盯着眼前的那盘“天下第一排”油炸排骨。孙哥认为是酒还没到胃,酒到胃了就什么都到位了,不是有句老话说“水到渠成,船到桥直”吗?于是,又一阵觥筹交错起来。孙哥一会儿夸行长才华横溢,一会儿赞女行长貌若天仙,听得光汉一口酒一口酒地瞎闷。最后,行长们吃饱喝足还是没松口。

孙哥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眼泪鼻涕跟着呕出来,狰狞着脸,一副要死的痛苦表情。孙哥醉醺醺地说:“他妈的,那个行长吃回扣就吃回扣吧,竟想吃个十万。他也不怕吃了吐。”孙哥又是一阵倒海翻江。这时,涂在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光汉你个混蛋,大半夜不睡觉,还命令老子现在立刻马上来。老子来了。有什么事?”光汉朝孙哥努嘴,说:“把这醉鬼拖回去。”

“别拖回去了。”我说,“我那儿近,拖我那儿吧。”

于是,我开车,孙哥坐中间,光汉靠后,涂在在后面推着,用电动车把孙哥运回了我住的地方。

第二天我还没睡醒就听见客厅里孙哥打电话的声音。不知道他又要约谁今晚吃饭了。我弄了点稀粥给他喝,问他是不是不要命了?孙哥很疑惑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我说:“你本来就喝不了酒,还喝成那样。听你刚才电话的意思今晚又要不醉不归?”孙哥嘿嘿一笑:“还不是为了那个跑马场。嘿,你还别说,人活着啊,总要为着点什么才好。”“我看你是魔怔了。”孙哥又嘿嘿一笑,吸溜一口粥,忽然一个胃里翻江倒海,奔厕所而去。这回吐完后,人却比刚才更清醒了。孙哥爽朗地走出门。

让我没想到的,是孙哥竟然没醉。天色一黑我就期待光汉的电话赶紧来,好早点把孙哥捣腾好,太晚了第二天整个人上班都精神恍惚。电话是打来了,却是孙哥的。孙哥很冷静地约我出去喝喝茶。那是小东江边上的一个小茶庄,主营普洱茶,也卖其他的茶和茶器。我喝着带有浓浓陈味的普洱小心翼翼地看着孙哥。他脸色极其平静,但总给人一种克制住忧伤的感觉。涂在不说话,光汉倒在椅子上鼾声四起。孙哥像喝酒一样喝普洱,几杯下肚,突然喝不动了,手握着茶杯不停地抖着,脸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拧着,然后吸溜一下鼻子,长舒一口气,喃喃地说:“行路难,行路难啊。”一股气从胃里涌上来,孙哥捂着嘴跑到江边一阵狂吐。我推醒光汉,问咋回事。光汉迷迷糊糊地说:“今晚孙哥约的是四方酒窖的王老板,以前孙哥在单位的时候他总和孙哥约酒,无非是想把他的酒卖给孙哥的单位,作为接待上级领导的用酒。那会儿他俩亲得跟两兄弟同穿一条裤子似的,孙哥也在他那儿进了好多酒。孙哥想,跟他借个四十万应该没问题。可,今晚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你猜是谁?”看到我满脸疑惑,光汉接着说:“就是之前跟孙哥好的那个姑娘。我一看这不就尴尬了嘛,敢情这女的弃暗投明,呸呸呸,也不是弃暗投明,而是攀上高枝了。那个王老板也是坏,难怪那时候和孙哥好时,嘴甜得抹了蜜一样,一个劲儿夸。原来是早就盯上了孙哥的女人。孙哥脸色一晚上都是惨白惨白,极其难看,借钱的事半个字也没吐出,酒倒是咽下去不少。”我听出了孙哥在江边的呕吐声里夹杂的着一丝丝悲伤。

“不行的话,咱们凑点吧。”涂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抽起了烟,说。

作为哥们儿,是应该“凑点”,但囊中羞涩呀,工作两三年也没存下点钱,几乎月月月光。“咱们凑多少给他呢?总得有个数吧。”我把“数”字说得很清晰,意思是这个“数”咱们要心里有数,能承受得起。

光汉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很严肃,小声地说:“这不是‘数’的问题。我这两天跟着孙哥胡吃海喝的,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觉得他这里有点问题。”光汉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是说孙哥脑子有问题?”涂在说。

“呸!你才脑子有问题呢。我是说他脑子里的想法有问题。”

“啥问题?”我问。

“哪有人这样来搞事情的?谁不得有个详细的方案?我就问过他有什么具体想法吗?他说没有,做就是了,想到就去做。你们说说,什么叫‘想到就去做’。这不是典型的走一步算一步吗?咱们凑的这点数,能有个什么响吗?”

我承认光汉说得有道理。就拿我上班的公司来说吧,简简单单的一个节日庆祝活动,都要详详细细地做出一个策划方案,在经过层层领导审批之后,还要搞个什么第一次彩排、第二次彩排,每个人都分组,什么导演组、道具组、催场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央视春晚呢。我们都沉默了,可心里很不是滋味。

最后,我还是说:“不管怎样,还是凑点。”

孙哥还在江边弓着腰在吐,他那充满仪式感的执着表情,不难看出,他并不是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而是要完成自己心底里的一个小小的愿望。这个愿望在啃噬着他,让他有些魔怔了。着了魔,就非得把魔道历练完了为止。这让我想起在查阅跑马场相关情况时看到的关于传教士孙萝卜的故事。

孙萝卜的故事分散在一些江湖小报和其他名家的记忆片段里。据说,他是个瑞典人,名叫罗伯逊,按照中国的方式,姓在前,就自称“孙伯罗”。但孙伯罗叫着拗口,不如叫孙萝卜,显得入乡随俗很接地气。于是大家都叫他孙萝卜教士。孙教士是带着耶稣的指引来到中国的广州的,想要解救那些受苦受难的教徒。然而,当他那踩惯了北欧冷雪的脚踩在广州石板路上时,他在当地人身上看不出任何渴望被解救的希望,他们崇拜提着刀的关老爷、拈着须的财神爷、端着瓶的观音娘娘,对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只觉得这个人可怜,一定是犯了很重的罪才会受到这么重的处罚。而且在广州传教的教士已经很多,他失落地走在穿城而过的珠江边上,带着海腥味的江水有些刺鼻。教堂的主教菲尔德牧师十分喜欢他,看着他幽幽的孤单身影,就劝他,不如逆着河流而上,也许能找到心之所在。于是带着菲尔德牧师写给菲利普牧师的推荐信,孙教士乘着货船只身来到了莱城。

莱城虽然是一座破旧的小城,但秀气可人的青山和澄澈清明的绿水舒缓了他内心的焦虑,阳光照在那些古铜色的人脸上,带着害羞的淳朴。这让孙教士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也是差不多的这样的一座小城,当然城内的建筑和街道要比这里更有艺术气息。但莱城吹来的东南风就像波罗的海流淌过的暖流,郊区外那些一块块的农田和堆起的稻草如同翁厄曼河流经的村庄的景色;秋高气爽,带着草帽的女人们弯着腰在田里割稻谷,这不活脱脱的米勒画笔下的《拾穗者》吗?孙教士内心激动无比,那时候他还是个青涩的少年,虽然出生在牧师之家,家教严苛,但他还是常常偷溜出去,和几个小伙伴到乡下的马场去骑马。他常去的是一个叫哈拉斯的村庄,因为那里有个叫珍妮的女孩,在和他的小伙伴们逗笑之时,总是不经意地偷看他几眼。珍妮的眼睛很好看,蓝色的眼珠,笑起来就像一只奔跑中的萨摩耶。“她有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孙教士对菲利普牧师说,“我和她只是眼神交流,从未说话。我以为我很快就会忘记她。也确实,离开瑞典之后,我就从未想起过这么一个人。然而,现在这个人突然浮现在我眼前,像石雕一样凸显。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了。”

孙教士决心在莱城建一座跑马场,把对家乡的怀念和对珍妮的四年带到异国他乡。很快,孙教士就按照自己的记忆把跑马场的雏形画了出来,并寻求菲利普牧师的帮忙,看能否向信徒们募捐。牧师似是而非地笑了,并不理会孙教士的主意,而是有一天晚上把他带去参加一个晚宴。孙教士一看就知道在场都是达官贵人,心里渐渐就有谱儿了。可一晚上的觥筹交错下来,菲利普牧师什么也没说;或者说,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关于跑马场的事。孙教士纳闷了,不断给菲利普牧师递眼色。可菲利普牧师像没看见一样,谈笑风声,还用家乡话给大家讲笑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也不知道大家听懂没有。酒足饭饱之后,孙教士泄气了,心绞痛似的看着达官贵人坐车离开。三天后,孙教士却眉开眼笑了,因为菲利普牧师告诉他,那天晚宴上大人物对他的跑马场很感兴趣,决定资助建造。

很快,跑马场就动工了,选址就在七峰山下。不过在建造过程发生一场事故,一根脖子粗的梁子松脱了砸下来,把正好路过的一个工人砸死了。那个工人老婆死得早,只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孙教士闭上眼都能看到,那个身材单薄的女孩扑在她爸爸僵硬的身体上,声嘶力竭地痛哭不止。那硕大的眼睛里滚出黄豆般大小的泪珠,就像翁厄曼河翻涌的河水,而那深邃澄明的眼神和远在哈拉斯的珍妮如出一辙。后来,孙教士收养了这个女孩,时刻把她带在身边,小心照看着,杜绝一切的磕磕碰碰,就算是在建造跑马场的过程中,也绝不让她靠近他所能想到的危险半步。三个月后,跑马场建好了,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都对跑马场这一新鲜事物感兴趣,热情不减,激情不断。只是孙教士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来跑马场一看,那个女孩骑着一匹棕色的马驹向他奔驰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哈拉斯的乡村平野上,珍妮也这样骑着马朝他跑来。

后面的故事如何,孙教士和女孩命运朝着哪个方向走去,没有更多的记载,就不得而知了。孙哥发的那张照片、孙哥对跑马场的执着、孙哥那略带混血色彩的样貌,总让我猜想,他会不会是孙教士的后辈?

我们凑两三万,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极限了,不知道得勒紧几个月裤腰带才能缓过来。约好后天去找孙哥。那天天气好,日暮的晚霞像铁匠铺里烧红的铁,裂在天上。没想到,孙哥家门开着,孙哥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还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在各个房间里来回查看。晚霞的红光透过阳台的玻璃,把孙哥的脸照得通红,像个猴屁股。房子里有些空荡,很多东西都搬走了。

我们仨拧着眉看孙哥。

光汉还装作轻松,开玩笑说:“孙哥,你这是打算大改造?”

孙哥倒是很潇洒:“改造个屁。老子把房子卖了。”

“卖了?”我们仨从未整齐过的声调整齐地说。

“对。没错。”

光汉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有毛病你去看医生啊,实在不行你去精神病院住几天啊,你卖房子干什么?就为了那个连个影子都没有的跑马场?”

孙哥一脸堆笑,任由光汉粗声粗气地骂。我和涂在也难以置信和难以理解,窝在一旁沉默着。

孙哥说:“你们要是理解不了,那我也没法解释。老子就是想任性一回,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成不成另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光汉也沉默了。

那个男人走过来,说:“老弟,我已经看完了,房子不错。这是十万预付款。剩下的明天给你。”

男人意气风发地走了,孙哥也意气风发地带上我们走了。

“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是去看看跑马场啦。”

我们来到七峰山下的那个废弃足球场。奇怪,眼下的足球场和我之前看到的样子全然不一样。刺眼的灯光,鲜绿的塑料草皮,杂草也清除干净,一改原来的“废弃”模样。球场里还有人在踢足球,都是些三四十岁的男人,跑几步就弓着腰在那儿喘气,但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原来挂在铁丝网上的出租牌子已经撤掉,换上了一个大招牌,写着“英华足球训练基地”。

看这阵势,孙哥立马拨通了原来的电话,压抑着怒火冷冷地说:“兄弟,你这足球场不租给我了?”

“不好意思啊,兄弟,你那跑马场的想法靠不住啊——”

“靠不靠得住用你管?!滚!”

“啪”的一声,孙哥把电话狠狠地挂了,气得浑身发抖。我们仨战战兢兢地在一旁看着,谁也不敢说话。孙哥一脚踢飞了脚边上的一个破足球,气汹汹地走了。孙哥算克制的了,光汉一直骂骂咧咧。哪怕我们退还那个男人的预付款时,光汉还在骂,弄得那男的敢怒不敢言,以为在骂他,还小心赔着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房子他可以再去找。

孙哥又过上了无所事事的日子,不过这回没有日夜颠倒,他很自律,每天晚上十二点准时上床睡觉,第二天七点准时起床。实在闲得无聊就去跑步,看老大爷们遛鸟,捯饬捯饬植物,要么就是看书;甚至重新出去看看有什么工作。有几家单位看上了他的履历,他去面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放弃了,觉得没劲。光汉又急他:“你得生活啊,哥。”孙哥只是笑笑。我们也就不管他了。岑寂了半个多月,孙哥说他找到工作了。“在动物园给人养马。”孙哥一脸兴奋。

涂在又问,孙哥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不置可否。有一天我骑车去给领导送材料,路过动物园就溜进去看他。他正在给马洗澡。那是一匹高大的棕色大马,皮肤非常光滑,黑色的马鬃和马尾随风摇摆,活像一个性感的吉普赛女郎。那匹马特别温和善良,眼里发着光。

我突然问孙哥他知不知道孙教士?

“什么孙教士?”

我说:“没什么”。看来孙哥和孙教士一点关系都没有。

后来某日,我在超市买菜时,遇到了之前和孙哥好过的那个姑娘,尴尬地聊了两句。她问:“他现在怎样了?上回喝酒他是不是有事呀?”

我对她笑笑,说:“他养马去了。”

“什么?养马?”她一脸疑惑,“放着好好工作不要,去养马?他是弼马温吗?真是跟孙猴子一个德行,没有跳出如来佛祖的能力,还妄想着大闹天宫。”

还是女人厉害,一眼就看出了男人的问题所在。我还从未想过孙哥和孙猴子之间的半点联系。《西游记》里确实写了孙悟空去天上给玉帝看马,当个小小的弼马温。最后,愤起大闹天宫。但你也很难说,孙悟空在养马期间就没有对马有一丝半点的感情。同理,孙哥一定是对记忆中那张照片上的马产生某种情感共鸣,要不然你怎么解释孙哥非要弄跑马场,非要去动物园给人养马呢?我不想解释过多,找了个借口走了。我知道,她不喜欢一个喜欢马的人。

哦,对了,我好像忘记介绍了,孙哥,原名叫孙戈,头发根根冲天,黑里有点白,眼睛圆滚滚的,瞪起来,真的活像个铜铃。因为他年长,我们都叫他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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