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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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妮儿出生的那天,是个冬日,据说,几十年了都没有那么冷过,下的雪把屋顶都要压塌,路上的积雪厚得能没了膝盖,山沟沟里的雪跟路面持平,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山路,所有人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一不留神失足掉进雪窝窝里没了命。
田妮儿的妈妈偏巧这时候有了要生产的动静,去医院要走好久的山路,可这样的路况,没有一个人敢出山,爸爸急得在家转圈,奶奶吧嗒吧嗒抽完一袋烟,踮着她那裹了又放开的半大脚,指挥儿子烧水,撮草木灰,亲自下手给儿媳妇接生。
哪里料到田妮儿胎位不正,愣是把她妈妈折腾去半条命才生下来,当大家好不容易缓口气,妈妈却大出血,很快没了气息。
田妮儿的生日,是妈妈的祭日。出生以后,爸爸没再看田妮儿一眼,奶奶叹息着,看着小猫儿一样大的小娃娃,终究没忍心丢掉她,用玉米面糊糊留住了她的命。
春天来临的时候,爸爸跟着村里的打工队出了山,去了城里的建筑工地,常年不回家。
没有人给她起名字,不论谁喊她,都是“妮子妮子”的叫,大人们不让孩子跟她玩,说她命硬妨死了妈妈。她从小就跟着奶奶长大,三五岁就帮奶奶干活,打野菜喂猪喂鸡,在山地里种点耐旱的玉米和红薯当口粮。
快八岁的时候她才去上学,老师问她叫什么?她说,我叫妮子。老师问,大名呢?她说我没有大名。老师又问,那你姓什么?姓田。
好,那你就叫田妮儿吧。于是,她跟其他孩子一样,有了自己的大名。
田妮儿喜欢上学,但是她却不能按时待在学校,因为奶奶的脚上下山都不方便,所以她要帮奶奶干活,但不妨碍她是班里学习最好的那个。
教她的崔老师是另一个村子的,不知道她家里的事,总喊她别迟到早退旷课,她就低着头,静静站着不说话,直到老师叹息一声放她走她才离开。
田妮儿断断续续读到五年级就没有再读书了,因为初中要去山那边,太远了,而且花钱也多,她便再次回归了山林。
田妮儿最喜欢放羊的日子,她会把拴羊的橛插在一处有草的山坡上,自己躺在旁边晒着太阳看天上的云。书上说,平原的土地都是大片大片的,老师说,山外的世界很精彩,有很多他们没有见过的东西,可是她没有出过山,她只知道,山的那边是山,另一边也是山。
平原是什么样的呢?大海又是什么样的呢?她只能从课本的图片上看一下,知道平原是绿的,海是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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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妮儿十三岁那年的春节,过完年没几天,奶奶领她到山那边一户人家串门,她躲在奶奶身后,看着屋里那位漂亮女人,奶奶把她从身后拖出来,让她喊表姐。表姐跟他们山里人都不一样,她的脸没那么黑,穿的衣裳也是鲜亮的,她的脸上带着笑,亲切地摸着田妮儿的头,问她多大了,有没有读书,拿了她从没见过的点心和糖果让她吃,她不舍得吃,小心翼翼地装进衣兜里,那个兜有个破洞,她还要仔细捏住那个洞,以防它们漏出来。
你把妮子领出山吧,给她找个活计,能养活自己就行了。奶奶对表姐说。
表姐看看她,又看看奶奶,迟疑不决。
你带她出去吧,不然再过几年,找个山里娃嫁了,就更走不出去了。她妈妈没了,爸爸走了,我也慢慢老去,顾不了她周全。
奶奶看出了表姐的迟疑,继续说道。
可是她太小了,外面那些厂子,没人敢收的。表姐说。
那你就张罗着找个她能干的事吧,这孩子虽然小,但勤快着呢,保证到哪都招人喜欢。
行吧,可这一出去可就远了,想家也回不来,您老人家想孙女也见不到。表姐说。
只要她过得好,远点就远点吧,你看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没有出路啊!
她这时候才知道,奶奶要把她交给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表姐,要把她带到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应该是比这边好的,看表姐的穿衣打扮就知道了。可是她不想去,她走了,奶奶自己在山里怎么办?
可奶奶主意已定,回家给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塞给她一小把零钱,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银镯子。奶奶把镯子套在田妮儿手上,对她说,妮子,去吧,去平原吧,那边好过活,过好了,在那边找个好后生,不要再回山了。
田妮儿抱着奶奶哭了,她不舍得离开奶奶,山上的地奶奶自己种不了,奶奶怎么过活?爸爸早先还会拖人捎钱回来,现在也已经好几年没有消息了,她再一走,奶奶怎么办?谁来照顾奶奶?
奶奶给她擦去眼泪,笑着给她说,妮子,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放心,奶奶等你过好了,来接奶奶出山看景儿!
不知道走了多久的山路,又不知道坐了多久的牛车,田妮儿跟在表姐身后,终于看到了大山以外的世界。
原来山外面的房子是正南正北整齐排列的,原来山外面的街道不是石头铺的,原来山外面的人跟他们说的不是一样的话,原来山外边的庄稼跟他们的也不一样呢,原来……
田妮儿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她一边紧紧盯着表姐怕自己走丢,一边贪婪地看着这些新鲜的景色。
又坐了几天的绿皮火车以后,一辆三轮突突车把她和表姐载到了一处镇子上。
表姐嫁的人家是这个镇子里的,房子是宽敞明亮的,窗户不是木头的,还都镶了玻璃,院子是铺了地砖的,连大门口的狗,都看起来威风凛凛。
她在表姐家住了几天,表姐给她找了几件衣服替换,她想帮着做点什么,表姐不依,说她来了是客人,再说以后去做工,会有干不完的活,现在多歇会儿吧。
表姐给她找的活计,在一家村子里,那户人家每天赶集蒸包子卖包子,夫妻两个忙不过来,便想找个帮工。
表姐领她过去,让她喊赵叔赵婶儿,赵婶儿看看她,拉过表姐去一边嘀嘀咕咕,她隐约听到几句,好像是嫌她小。
她不小了,只是家里条件不好,没长开,而且孩子勤快能干,家里的地里的都行,又是自己家孩子,知根知底的。只不过因为是山里娃,很多东西没见过,不过一教也就会了,你试几天,不行我再领走。
赵婶儿听了表姐的话,把她留下了。
赵婶儿给她安排的住处在偏房屋,给她说了电灯开关在哪里,洗脸刷牙在哪里,上厕所在哪里,就让她歇着,自己去忙了。
田妮儿的眼睛贪婪地四处看着,屋里一张一米多的木床,上面铺着碎花的床单和同一个颜色的被窝,床旁边有一张三个抽屉的桌子,跟床头的板子是一个颜色的;墙边竖着个衣橱,衣橱上镶着比人都高的大镜子,半个屋子都照进了镜子里。田妮儿坐在床上,用手摩挲着那柔软的被褥,虽然在表姐家她已经睡过这么暄和的被窝了,可她还是觉得现在像做梦一样。
赶集需要天不亮就起床,赵婶儿给田妮儿准备了一个闹钟,跟她说到了点那个闹钟就会喊她起床,让她放心睡就行。可她怎么也睡不安稳,一遍遍睁开眼看时间,总怕会睡过头耽误了 。
不知道又迷糊了多久,闹钟响的一瞬间她就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鞋子就出了偏房屋的门。
赵叔和赵婶儿已经早起了,正在装车,其实昨天晚上她就看见这车已经装满东西在那了,想来应该是没装齐全。
赵婶儿喊她爬到突突车上,那一车家伙事旁边,给她留了一个位置,她把瘦小的身子缩进去,居然还挺宽敞。赵婶儿看她穿得单薄,回屋拿了件大衣给她裹上,田妮儿小小的身子藏在厚厚的大衣里,寒风都被挡在了大衣外面,心里感觉暖暖的。
他们卖的餐食是包子,和面是个力气活,都是赵叔干,赵婶儿先教田妮儿揉面剂子擀面皮,夸她学得快,又教她怎么加炭火,怎么看时间,怎么倒笼屉,叮嘱她注意安全,别烫着。
笼屉里的包子散发出浓浓香气的时候,饭点就到了,买包子的有早起赶集买菜的,有集上的摊主,等早饭这一波忙个差不多,赵婶儿拿给田妮儿两个卖相不好的包子,猪肉白菜粉条馅儿的,告诉她吃了不够再拿。
田妮儿捧着那两个肉包子,像捧着珍宝,她轻轻咬下一口,肉香、粉条香、面香,还有酱料的香气一起扑鼻而来,那是幸福的味道。
她想到了奶奶,奶奶这辈子还没出过深山,她一定没吃过这么香的肉包子,她忍不住鼻端微微发涩,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奶奶,等我长大了,安稳了,一定把你接出来。
纵使再不舍,吃得再慢,两个包子还是很快就下肚了,她轻轻用舌尖舔一舔嘴角,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余香。赵叔赵婶儿一定在背后偷偷笑她了吧,她一边想,一边赶紧去干活。
他们每天都赶不同的集,赵婶儿说五天赶一轮。第三个集在镇子上,表姐来看她了,跟赵婶儿询问她做得怎么样,如果有什么做错了的地方,尽管数落,都是自己家孩子,不用客气。她一边干活一边偷听,生怕赵婶儿对自己不满意。
幸好没有,她偷偷舒口气,揉起面来更有劲了。表姐临走前,把她偷偷拽到一边,叮嘱她多干活,少吃饭,要有眼力见儿,早上别赖床……田妮儿使劲点着头,她知道,在这儿,表姐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都是为着自己好。
这天是星期五,傍晚,田妮儿见到了赵叔家读初中的女儿爱霞,她跟田妮儿差不多大,却比田妮儿高了大半个头,赵婶儿让爱霞喊田妮儿姐姐,爱霞看了看她的小个头,俏皮地笑着说,你分明是个小妹妹,我喊你小甜妮儿吧,不是稻田的田,是甜蜜的甜。
小甜妮儿。她在心里默念这这个称呼,心里竟然真的甜了起来。
爱霞一点不把田妮儿当外人,跟她分享自己学校的故事,给她看自己攒的贺卡、明信片和邮票,在这之前,田妮儿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满眼里都是新奇。
爱霞找出来自己以前的衣服鞋子拿给田妮儿,基本都很新,爱霞说,不是她觉得田妮儿穿得不好,是这些衣服鞋子都穿不上了,放着也是可惜。
爱霞让她换上其中一套看看,那是一件水红色的棉袄,一条黑色的裤子,她不知道那是啥材料做的,穿上去软软的,特别舒服。
哎呀小甜妮儿,你真好看!比我好看多了!爱霞拿起一把梳子,把她的头发梳顺,拉着她左看右看,还喊赵叔赵婶儿一起看,每个人都在夸她,把她夸得不知所措,一张脸胀得通红。
她换下新衣服去烧水做饭,想着这几天的经历,总感觉像做梦一样。
晚上躺在床上,隔着窗户望着月亮,不知道家里现在冷不冷,奶奶会不会舍得烧炭火?手腕上的银镯子带着她的体温,她一点点摸索着,就像摸着奶奶的手。
第二天她依然很早就醒来了,往后很多年的早晨,她都一直延续了这个习惯。
赶集的空晌,赵婶儿会领她在集上转转,她紧紧跟在赵婶儿身后,就像出山的时候跟在表姐身后一样,生怕自己会跟丢。大集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她眼花缭乱,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的稀罕物件,就像她从来不知道大山外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一样。
当冬天到来的时候,田妮儿已经是一个大家公认的好帮手了,她揉的面越来越光滑,她捏的包子褶儿越来越好看,她站在摊前卖包子的时候,淳朴善良的笑脸,更已经是赵家包子的一个招牌。所有人都夸赵家捡了个宝,只有她知道,赵家是她的恩人,是赵家给了她新生活,给了她一个崭新的世界。
当然,还有表姐,若不是表姐把她领出山,若不是表姐把她领到赵家,她也没有今天的美好生活。
过年前后有十几天的时间不赶集,田妮儿特别想回家,想回去看看奶奶,这之前,她一直给奶奶写信,信是寄到崔老师那里去的,再托老师念给奶奶听。爱霞陪她去镇上给奶奶汇钱,她怕山太深太高,奶奶会收不到,忐忐忑忑等了两个月,终于收到老师的回信,说钱收到了,奶奶让她别寄钱回来,自己在外边好好的就行了。
大集上已经到处都是卖灯笼春联的,年的气息越来越浓,田妮儿想回家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可是表姐一句话就把她所有的热情打入了冰窖。
表姐说,回去一趟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我出来这么些年,也只不过回去了两三次,再等两年吧。
她哭了,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小河一样往下流,表姐叹口气,心疼地给她擦一擦,说,过年来我家吧 。
田妮儿摇摇头,她已经在赵家住习惯了,虽然,那并不是她家。
赵婶儿给她买了跟爱霞一样款式的衣服鞋袜,她脸通红,说可以用自己的钱,赵婶儿笑了,说你跟着我累了一年,过年给你买身新衣服,那还不是应当的?
爱霞在一旁笑,说我妈天天嫌弃我跟个皮猴子似的,就喜欢你这么温柔娴静的,要不是因为不能领养,她估计都想让你当闺女了!
田妮儿的脸更红,张着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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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杨树绿了又黄,麦子收了又种,田妮儿在赵家,已经三个年头了。三年的时间,她个头长了一大截,模样也越来越俊俏,手艺也越来越娴熟,家里的,地里的,集上的,哪一样她都拿得起放得下,她俨然已经是赵家不能缺少的一员 。
爱霞去市里念高中了,一个月才回来一趟,没有人一到周末就拉着她叽叽咕咕说话,她总会觉得失落,她就给爱霞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只是,那信她从来没有寄出去过,都被封在了一个纸盒子里。
冬月底,表姐跟她说,要领她回家过年,让她提前准备准备。她的心每一天都在期待着,每天晚上都要摸着手腕上的镯子入睡,梦里都是奶奶的身影。
依然是客车火车各种转乘,田妮儿已经没了刚出山时的怯懦,她主动去买票,帮表姐提行李。
山脚下的商店里,田妮儿给奶奶买了肉和蛋,想了想又买了一小袋白面,买了几斤米。表姐说,这么多东西你怎么背上山?她笑笑,说没问题的,我有的是力气。
山路是陡的,田妮儿的心是雀跃的,三年没见,她不知道奶奶变样了没有,老师的信里虽然总是说奶奶都好,她却不放心,没有人帮奶奶砍柴,没有人帮奶奶种田,她能不能吃饱?她会不会累到?
田妮儿一边爬山一边想着奶奶的样子,三年了,她们只能在梦中相见,现在,她们就要见面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就跟这山路一样,一个劲往上顶,顶得她胸腔都疼起来了。
到了,到了,那个古老的小山村就在眼前,田妮儿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把表姐远远甩在了后面。
远远就看见院门敞开着,田妮儿大声喊着“奶奶”往家飞奔。很意外的,院子里很多人,听见动静都一起扭过头来看她,她停下自己紧迈的双腿,有点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表情凝重。她迟疑着,一步一步往屋里挪。
“田妮儿,你回来了?”是崔老师:“快进屋看看吧!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颗一直鼓胀着的心用力地蹦着,像是要跳出胸膛。
光线昏暗的土屋里,奶奶躺在炕上,双目紧闭,几位本家婶子大娘围在奶奶身边,正在给她擦拭身体。
田妮儿扔下包裹,一声声喊着“奶奶”扑到炕边,炕上的奶奶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
“奶奶,我是妮子,你怎么了奶奶?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回来看你了!奶奶!奶奶你怎么了?”田妮儿慌了,这不是她盼望中的祖孙相见,奶奶应该是在院子里喂着鸡鸭,看见她进门,就扔下食盆过来把她抱住,然后夸她长高了,长胖了……
她惶恐不安,抓住老师的手,眼睛里满是祈求,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奶奶前几天出门摔了一跤,摔着头了,医生说得去大医院,但奶奶不同意……我给你打了电报,想着让你回来劝她老人家去医院看看,没曾想奶奶去得这么快……”
身边好像很多人在跟她说话,但她都听不见了,她归来时那颗心,原本像鼓满了风的帆,现在却被突然而至的狂风暴雨打折了桅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按照村里惯例,老人去世需要停灵七日,但因为正在年底,而且田妮儿已经没有其他直系亲人,村里负责白事的乡亲商议以后,征求田妮儿意见,想缩为三天。
田妮儿想拒绝,她出去了三年,回来都没能跟奶奶说上话,这最后尽孝的时间,跟奶奶最后在一起的时间,为什么要给她剥夺?可她知道,她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乡亲们都是自发组织帮忙的,奶奶的灵多停一天,就要多麻烦别人一天。
那三天,田妮儿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她白天哭,晚上哭,哭哑了嗓子,哭破了喉咙,哭肿了双眼。她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行动能力,除了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守在奶奶灵前。
“起灵!”黑色的棺木载着奶奶,去往她再也见不到的远方,她哭嚎着,踉跄着一遍遍扑过去,又一遍遍被人死死抱住。
一堆黄土,隔开了至亲的两代人。她把给奶奶带回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到正在燃烧的纸钱里,哑着嗓子念叨着,奶奶,这是给你买的外套,山外边的人都这么穿,你穿上一定比她们更好看;奶奶,这是我庙会上买的发簪,你喜欢挽头发,戴上估计会像早先那些大宅门里的当家老太太;奶奶,这是最新款的丝巾,山外的人都扎这个,你摸摸,滑溜溜的,可舒服了……奶奶,我还没独立,我还没把你带出大山,我还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咋就走了呢?奶奶,妈妈走了,爸爸不要我,你为什么也要离开我?我以后该怎么办?
火光里,她仿佛看到了奶奶的笑脸,奶奶轻轻对她挥挥手,慈祥地说,妮子,回去吧,回平原去吧,记住,一定要好好的。
给奶奶过完五七过后,田妮儿再次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
赵叔和赵婶儿用他们质朴的笑容来迎接她,让她歇些日子再干活,他们看她的眼神是疼惜的,连跟她说话都有点小心翼翼。她知道,这对善良的夫妻,是真心疼她,可无论他们做得再多,她的心也缺了一块,无法弥补。
深夜里,奶奶的音容笑貌一次次入梦,她的泪水一夜夜打湿枕巾。
不论思念的痛有多浓,她谨记自己打工人的本分,该干的活计一点也不少干,开春了,集上的人多了,地里的活也多了,而田妮儿,一天天的瘦了。
“你叔和婶看见你这样会不好受的,你知道吗?你奶奶在天上也不会安宁的!”那天,她拄着锄头在田里发呆,身后突兀地响起了一个男声。
田妮儿木然地回头,哦,是村里的赵中平,他家里也是赶集卖面食的,只不过做的是面和馄饨。
田妮儿扭回头,慢慢蹲下,用手揪着地里的一棵牛筋草,不吭声,但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何尝不知道这个样子对不起赵叔和赵婶儿,又何尝不知道奶奶会不安心,跟奶奶在一起的十几年,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一想到她往后几十年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奶奶,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幸好,中平没有继续对她进行说教,只是跨过田埂,来到她这边地里帮她锄草,然后跟她分享了自己的事。
中平的妈妈在他读初中的时候病逝,爸爸一个人支撑不起集上那么大的摊子,中平说,反正自己也不喜欢上学,就辍学帮爸爸出摊。
不喜欢上学的中平,做面食却是一把好手,这一点田妮儿深信不疑,她早就在集上看到过中平抻面,拉、甩、拽、抻,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包小馄饨,快到都看不清手上是怎么动作的,而更让田妮儿震惊的不是他的技术,而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男生。
没了妈妈庇佑的中平,很快就成了爸爸的左膀右臂,他们的父子摊,在集上一直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我也想妈妈,可是我知道,我只有让自己过好了,妈妈在天上才会过得开心。
中平拄着锄头,仰头看看天,再看一眼田妮儿,继续对她说:你知道吗,每一个我们失去的亲人,都会变成一颗星,他们就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所以,我晚上特别喜欢看星星,我会想,哪一颗是妈妈呢?一定是最亮的那颗,因为妈妈有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田妮儿,你的妈妈和奶奶,也都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你呢,你这样,她们会很心疼很心疼的。
从那天开始,赵中平出现在田妮儿身边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会在她下地的时候去帮她,会在星光璀璨的夜晚喊她一起去“看望”亲人,会在集上给她送去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会给她买漂亮的头花,会对着她唱“村里有个姑娘叫甜妮儿,心地善良又美丽……”
是的,中平跟爱霞一样,喊她“甜妮儿”,说她的笑是甜的,像撒了蜜。
田妮儿慢慢开朗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慢慢回归,丢掉的肉也慢慢长了回来。赵叔和赵婶儿看在眼里,心生宽慰。
时间一天天流逝,爱霞大学毕业留在了大城市,田妮儿仿佛已经是赵家第二个女儿,家里外头事事操心出力,而赵家夫妻把自己的配方和生意经毫无保留地教给她,对她毫不藏私。
奶奶六周年祭日那年,田妮儿带着中平回了她生活过十几年的小山村,跪在奶奶的墓前,她郑重向奶奶介绍:奶奶,这是您的孙女婿。
半年后,她从赵家出嫁,出嫁前,她拉着中平对赵叔赵婶儿行了大礼,喊他们“赵爸赵妈”。
表姐作为她的见证人和亲人,出席了这场婚礼。
而她的亲生父亲,一直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