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十三剑客图(十二)王敬宏仆
王敬宏仆——唐·康骈《剧谈录》
原文:
唐文宗皇帝尝宝白玉枕,德宗朝于阗国所贡,追琢奇巧,盖希代之宝。置寝殿帐中。一旦忽失所在。然禁卫清密,非恩渥嫔御莫有至者,珍玩罗列,他无所失。上惊骇移时,下诏于都城索贼。密谓枢近及左右广中尉曰:“此非外寇所入,盗当在禁掖。苟求之不获,且虞他变。一枕诚不足惜,卿等卫我皇宫,必使罪人斯得。不然,天子环卫,自兹无用矣。”内宫惶栗谢罪,请以浃旬求捕。大悬金帛购之,略无寻究之迹。圣旨严切,收系者渐多,坊曲闾里,靡不搜捕。
有龙武二蕃将王敬弘尝蓄小仆,年甫十八九,神采俊利,使之无往不届。敬弘曾与流辈于威远军会宴,有侍儿善鼓胡琴。四座酒酣,因请度曲。辞以乐器非妙,须常御者弹之。钟漏已传,取之不及,因起解带。小仆曰:“若要琵琶,顷刻可至。”敬弘曰:“禁鼓才动,军门已锁,寻常汝起不见,何见之谬也?”既而就饮数巡,小仆以绣囊将琵琶而至,座客欢笑。南军去左广,往复三十余里,入夜且无行伍,既而倏忽往来。敬弘惊异如失。时又搜捕严急,意以盗窃疑之。
宴罢,及明,遽归其第,引而问之曰:“使汝累年,不知矫捷如此。我闻世有侠士,汝莫是否?”小仆谢曰:“非有此事,但能行耳。”因言父母皆在蜀川,顷年偶至京国,今欲却归乡里,有一事欲报恩。偷枕者早知姓名,三数日当令伏罪。敬弘曰:“如此事,即非等闲,遂令全活者不少。未知贼在何许,可报司存掩获否?”小仆曰:“偷枕者田膨郎也。市廛军伍,行止不恒,勇力过人,且善超越。苟非便折其足,虽千兵万骑,亦将奔走。自兹再宿,候之于望仙门,伺便擒之必矣。将军随某观之,此事仍须秘密。”
是时涉旬无雨,向晓尘埃颇甚,车马腾践,跬步间人不相睹。膨郎与少年数辈,连臂将入军门,小仆执球杖击之,歘然已折左足。仰而窥曰:我偷枕来,不怕他人,唯惧于尔。既此相值,岂复多言。于是舁至左右军,一款而伏。上喜于得贼,又知获在禁旅,引膨郎临轩诘问,具陈常在营内往来。上曰:“此乃任侠之流,非常之窃盗。”内外囚系数百人,于是悉令原之。
小仆初得膨郎,已告敬弘归蜀。寻之不可,但赏敬弘而已。
译文:
唐文宗皇帝很喜爱一个白玉雕成的枕头,那是德宗朝于阗国所进贡的,雕琢奇巧,真是希世之宝,平日放在寝殿的帐中,有一天忽然不见了。皇帝寝殿守卫十分严密,若不是得宠的嫔妃,无人能够进入。寝殿中另外许多珍宝古玩却又一件没有失去。
文宗惊骇良久,下诏搜捕偷玉枕的大盗,对近卫大臣和统领禁军的两个中尉说:“这不是外来的盗贼,偷枕之人一定在禁宫附近。倘若拿他不到,只怕尚有其他变故。一个枕头给盗去了,也没甚么可惜,但你们负责守卫皇宫,非捉到这大盗不可。否则此人在我寝宫中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要这许多侍卫何用?”
众官员惶栗谢罪,请皇帝宽限数日,自当全力缉拿。于是悬下重赏,但一直找不到半点线索。圣旨严切,凡是稍有嫌疑的,一个个都捉去查问,坊曲闾里之间,到处都查到了,却如石沉大海,众官无不发愁。
龙武二蕃将王敬宏身边有一名小仆,年甫十八九岁,神采俊利,差他去办甚么事,无不妥善。有一日,王敬宏和同僚在威远军会宴,他有一侍儿善弹琵琶,众宾客酒酣,请她弹奏,但该处的乐器不合用,那侍儿不肯弹。时已夜深,军门已闭,无法去取她用惯的琵琶,众人都觉失望。小仆道:“要琵琶,我即刻去取来便是。”王敬宏道:“禁鼓一响,军门便锁上了,平时难道你不见吗?怎地胡说八道?”小仆也不多说,退了出去。众将再饮数巡,小仆捧了一只绣囊到来,打开绣囊,便是那个琵琶。座客大喜,侍儿尽心弹奏数曲,清音朗朗,合座尽欢。
从南军到左广来回三十余里,而且入夜之后,严禁通行,这小仆居然倏忽往来。其时搜捕盗玉枕贼甚严,王敬宏心下惊疑不定,生怕皇帝的玉枕便是他偷的。宴罢,第二天早晨回到府中,对小仆道:“你跟我已一年多了,却不知你身手如此矫捷。我听说世上有侠士,难道你就是么?”小仆道:“不是的,只不过我走路特别快些罢了。”
那小仆又道:“小人父母都在四川,年前偶然来到京师,现下想回故乡。蒙将军收养厚待,有一事欲报将军之恩。偷枕者是谁,小人已知,三数日内,当令其伏罪。”
王敬宏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到贼人,不知将累死多少无辜之人。这贼人在哪里?能禀报官府、派人去捉拿么?”
小仆道:“那玉枕是田膨郎偷的。他有时在市井之中,有时混入军营,行止无定。此人勇力过人,奔走如风,若不是将他的脚折断了,那么便是千军万骑前去捉拿,也会给他逃走了。再过两晚后,我到望仙门相候,乘机擒拿,当可得手。请将军和小人同去观看。但必须严守秘密,防他得讯后高飞远走。”
其时天旱已久,早晨尘埃极大,车马来往,数步外就见不到人。田膨郎和同伴少年数人,臂挽臂的走入城门。小仆手执击马球的球杖,从门内一杖横扫出来,拍的一声响,打断了田膨郎的左足。
田膨郎摔倒在地,见到小仆,叹道:“我偷了玉枕,甚么人都不怕,就只忌你一人。既在这里撞到了,还有甚么可说的。”
将他抬到神策军左军和右军之中,田膨郎毫不隐瞒,全部招认。
文宗得报偷枕贼已获,又知是禁军拿获的,当下命将田膨郎提来御前,亲自诘问。田膨郎具直奏陈。文宗道:“这是任侠之流,并非寻常盗贼。”本来拘禁的数百名嫌疑犯,当即都释放了。
那小仆一捉到田膨郎,便拜别了王敬宏回归四川。朝廷找他不到,只好重赏王敬宏。(故事出康骈《剧谈录》,篇名《田膨郎》。)
图:
图赞:琵琶绣囊,一田膨郎。
金庸注:
文宗便是“甘露之祸”的主角。当时禁军神策军的统领叫做中尉,左军右军的中尉都由宦官出任。宪宗(文宗的祖父)、敬宗(文宗之兄)均为宦官所杀,穆宗(文宗的父亲)、文宗则为宦官所立。由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皇帝为宦官所制,文宗想杀宦官,未能成功,终于郁郁而终。
王敬宏是龙武军的将军,龙武军属北军,也是禁军的一个兵种,他是受宦官指挥的。
辑者注:
历代太监之祸国,最为厉害的就是东汉末年和中晚唐,本文之中的唐文宗,虽有雄心壮志,无奈太监掌握神策军的兵权,结果皇帝当得比太监还不如。甚至连自己临终前指定的皇位继承人也被几个太监说改就改了。他的弟弟唐武宗,其实是糊里糊涂当上皇帝的。
据《唐阙史》记载,当时安王李溶和颖王李瀍都极受哥哥文宗喜欢,而且都住在王爷区——十六王宅。仇士良(一手篡改文宗遗诏的太监头子)派出去的神策军是一帮没文化的粗人,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一大群人匆匆忙忙来到十六王宅时,却连要迎接哪位亲王都没弄清楚,站在门口傻了眼。宫中的仇士良反应还算快,马上派一个信得过的手下追了上去。然而这人是个脑子里明白嘴上讲不明白的大笨蛋,到了王府门口张嘴半天,才傻乎乎地喊出一句“迎接大的!迎接大的”,意思是安王年长于颖王,应该迎接安王李溶。神策军听到后还是一头雾水,搞不清该接谁。府里面的安王和颖王都听到了外边的喧哗,但是他们在没有最终确定之前都不敢贸然行动。
两个大男人发怵的千钧一发之际,颖王在邯郸带回的王美眉(歌妓到王妃的传奇代表)突然发飙。她极其镇定地走出王府,来到满脑子浆糊的神策军官兵面前,用自己美丽的歌喉开始了唐朝历史上最成功的一次忽悠:“尔等听着,所谓‘大的’就是颖王殿下李瀍。你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给我看清楚了,颖王殿下身材魁伟,连当今皇帝都称他为‘大王’。”看到这帮粗人们有点上钩,王美眉忽悠得更起劲了:“颖王与你们的上司仇公公是生死之交,一起喝过酒。拥立新君可是头等大事,你们可要小心了,出了岔子可是要满门抄斩的!”众人一听,大眼瞪小眼,小眼瞪眯缝眼,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是真是假。王美眉毫不含糊,立即转身回府把隐藏在屏风后边的李瀍推到众人面前。果然,李瀍高大魁梧,所言不虚。神策军们被彻底忽悠住了,立马拥李瀍上马,护送至少阳院。看到李瀍,仇士良恨不能拿头撞墙。骂了一通后,也只好将错就错,册立颖王为皇太弟。几天后,唐文宗在众人的期待中,终于驾崩,李瀍即位,是为唐武宗。
记得《冰与火之歌》中,小恶魔曾威胁乔佛理大帝:”小心点,这年头死个国王就跟死个苍蝇一样容易。“ 这句话放到中晚唐,也非常适合。扯回到这篇小说中,其实我们也能看出点端倪来。皇帝丢了个枕头,要放明朝,大概禁卫军将官一半的脑袋先被砍掉了。结果唐文宗不仅没砍人脑袋,还没敢发大火,只敢幽幽来一句:“今天丢的是枕头,明天会不会是我的头?”受气小媳妇的形态活灵活现。而田膨郎是个混迹军营的小人物,却能在皇宫里来去自如,虽说唐代传奇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这种风尘中人,但我认为也影射出当时太监掌管的神策军根本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另一个细节在王敬宏仆人埋伏田膨郎的 时候,说当时:“向晓尘埃颇甚,车马腾践,跬步间人不相睹”。不由得想起甘露之变后,太监派神策军捉拿涉事的大臣,结果导致京城一片混乱,当地的流氓恶少乘机劫掠杀人,长安城内甚嚣尘上,面对面都见不到人...
枪杆子里出政权,还是我朝太祖明见万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