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芥菜
一早,20号台风撩拨着窗户,窗户兴奋地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躺在卧室如睡在绿皮火车的卧铺上。我生怕已蠢蠢欲动的窗户,被这荷尔蒙劲十足的风儿给强抱走,紧忙爬起来,扣上拉手。
窗外暴雨如注,天地濛茫。
这样的日子里,读书正好。
随手捧起散落在茶几上的一本书,一翻,手指在汪曾祺老先生的《咸菜和文化》上止住了。“咸菜可以算是一种中国文化。西方似乎没有咸菜。”等字眼,如磁铁般,把我的目光牢牢地吸住。
“文革”前《福建日报》登过一则腌咸菜的新闻,一个新华社归侨记者用此材料写了一篇对外的特稿:《猴子会腌咸菜吗?》被批评为“资产阶级新闻观点”。——为什么这就是资产阶级新闻观点呢?猴子腌咸菜,大概是跟人学的,于此可以证明咸菜在中国是极为常见的东西。中国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
随着文章不断深入和汪曾祺老先生举的《福建日报》的例子出现,很快把我带进了记忆深处。
从小就眼见,老家(福建三明沙县)乡村里的家家户户,一年四季都在腌,每个家庭主妇都超会腌。地里长的各种瓜果蔬菜,似乎都能腌:芥菜(老家又叫盖菜,于芥菜有些变异),萝卜,萝卜叶子,大头菜,竹笋,生姜,辣椒,葫瓜,长豆、扁豆......品种之繁杂,不胜枚举。
可以说,各家各户腌咸菜品种数量的多与少,品质味道的好和坏,代表着各家女主人的持家能力水平。
老家里,吃得最常最多的咸菜是腌芥菜。它酸咸苦辣等不同的味道,产生出不同的功能:可以把淡出鸟的嘴巴改造得口齿生香;可以把淤滞呆讷之腹引渡到咕噜蠕动;可以把风寒之头晕鼻塞解救至神清气爽……
故此,腌芥菜在家乡,无论男女老少,布衣百姓,王孙贵胄都认为它是风味最绝佳,功能最强大的一道咸菜。
如此美好之物,怎能叫我不想它,怎能叫我不说它呢?
每年10月底,第二季水稻完成使命,变成稻谷,退隐到风吹不到,雨淋不了的仓房里休养。芥菜便开始了一个生命轮回。它们在镰刀和锄头的策划下,于希望的田野上,匆忙无声地完成了交接使命,就像两个换岗的士兵,不说话,一切的默契与意会尽在那个利落庄重的军礼中。
冬天的田野萧索,杂草尽失夏日里的热烈奔放,温顺地躲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小溪水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号叫,鸟儿放弃了天空,抱在窝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幼小的芥菜,在瑟瑟寒风中,孤独无助地摇摆。它不能退缩,更不能倒下,疲惫的大地需要它的绿意抚慰,单调枯涩的餐桌需要它去装点。况且,来年开春,它还要把土地移交给第一季水稻呢。
它们肩上的责任担子如此之重,压得它们不敢丝毫松懈。即使在夜里,眼睛也不肯合上睡一会,哪怕是星星和月亮抛出的微少营养,也不愿错过。
“噌噌”,那是它们骨骼拔高拔长的声音。“唰唰”,那是它们四肢撑大撑开的声音。很快,它们为脚下的土地搭起了遮阳挡雨的绿篷子。终于,它们可以手牵手,肩并肩,一起抵抗飞霜雪雨了。
但这也意味着它们将离开土地,生命走向另外一个征途。只见男主人手中的镰刀冷光一闪,来不及喊一声痛,它的根便被割去,那可是大地母亲输送给养的脐带啊!
这才是刚刚开始的痛哩。紧接着,家庭主妇操着明晃尖利的菜刀,“哗”地将它的胸膛剖开,刀口白花花的,线条形状很美,像一朵雪中盛开的梅花。盆子里的草木灰细得如深海的干泥粉,她们一点也不吝啬,抓起一大把,匀在它们绿色宽阔的叶子上,那是在给芥菜上止痛药吧。因为,她们要使劲地搓揉芥菜的。
男主人来了,把这些经受过家庭主妇洗礼的芥菜抱走,一棵一串地披在一根根长长的棍子上,棍子固定在够得着阳光的门廊上,远远望去,家里加上了一道绿色的屏风。
雾和夜色共同织成一块大幕,但并不满足只把天地罩得严严实实,它们扭动灵巧的身姿,毫不费力地流进每一条缝隙。门廊上的芥菜的刀口还敞开着,雾便在里头歇了下来,匆匆走的时候,把日月送给它的精华甩给了芥菜。
厚重的雾,在太阳面前不堪一击,逃遁是它们正确而唯一的选择。
太阳咧开嘴,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其实是在发着狠。它先是轻而易举地敲断芥菜的骨头,接着又吸走芥菜骨头里的骨髓汁水。
被敲骨吸髓后的芥菜慢慢地蔫下去,身子也不再饱满,全身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颜色从深绿转到浅黄,它们在无声中,完成了一次凤凰涅槃。
家庭主妇走上前,捏了捏干皱的芥菜,自言自语地说,是腌的时候了。于是,她们撮起一些又红又黏的东西,在芥菜结痂的刀口上来回涂抹,那是红酒酒糟。所以,豁开的口红红的,像涂上一层口红。钵头里的盐巴雪一样白,她们豪气地抓起一大把,撒在它们软下的叶子上,来回抹,就像给自己脸上上防冻霜似的。
接着,家庭主妇们把一棵棵芥菜卷捆成团,一团一团地放进瓮子里,盖上盖子,在盖子和瓮子之间注上水,把无孔不入的空气死死地隔开,整个腌制工序完成。
虽然她们非常熟练,但每一个动作还是很认真的,认真到大气不敢出。怎能不认真呢?把芥菜变成咸菜,哪是简简单单的腌,是创造啊!
芥菜带着家庭主妇的指纹和体温,陈列整齐,与世隔绝,静静地躺在瓮子里,在黑暗中煎熬近一个月。这期间如同武林中人的闭关修炼般,坚守戒律,如心生杂念,轻则前功尽弃,重则走火入魔。
瓮中的芥菜亦如此,这期间只要它忍不住寂寞,与空气勾搭私通,如果扛不住饥渴,偷吃上一口外来之水,病菌就会趁虚而入,致其腐烂,落得猪狗不闻的境地。触类旁通,想想,我们的生活中有着许许多多的渴望与诱惑,如果抵制不住贪欲,乱张口伸手,最终难逃身败名裂,粉身碎骨的下场。
当我看到经过炼狱般痛苦后的芥菜,蜕变成黄灿灿的腌芥菜,从小小的瓮子口散发出醇美浓烈的香味时,功用也如逢春的枯树开枝散叶,扩展出数倍:它们可独当一面,可和着鱼肉,可配合竹笋,可陪衬瓜果蔬菜;它们衬得泥鳅粉干、饭汁汤、水煮鱼等熠熠生辉;它们上得农家桌,入得街边摊,进得大酒店。
于是,已尝过人生酸咸苦辣的我,诚悦地接受这酸咸苦辣的腌芥菜的启发,毅然地选择了做自己,八小时后,我的目光在文字上跳跃,身心在白宣黑墨中驰骋。
丰盈后的内心,那些不安分也就无处藏身了。
因此,我很充实,也很释然。
回望往昔,我还深深感到,吃不仅仅是文化,吃还是一种精神。比如,我们所倡导的吃苦精神,它和文化一样,都是从具象的物质形态升华至抽象的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的抽象并不妨碍我去品味它的真谛。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上中学寄宿的岁月里,母亲每周都会给我准备一罐够吃6天的炒腌芥菜。它和课本一起,小心翼翼地被放进书包里。
这罐炒腌芥菜之色泽黄,味咸而香。其加工很简单:把腌芥菜洗净,拧干切碎,待锅中油热后,投入干炒至熟即可。加入油量的多与少,是决定此菜口感好坏的决定性因素。毋庸置疑,母亲是倾尽其所有所能的,但她炒的腌芥菜还是又干又涩。那时,我多么企盼这里面多几滴油,至于有几块肥肉在里边的想法,那是奢望和梦想啊!
寄宿时代成年累月地吃这干涩的炒腌芥菜,从吃到腻,吃到厌,再吃到怕,最后吃到恨。当吃到恨仍坚持着吃,我觉得,这时吃的就是“苦中苦”,这苦中之苦,不就是苦的最高形式吗?
领悟之后,对腌芥菜由恨变成了感恩,是它的灵性把我的心怀带到了如此高的境界。因此,它为我传送的不仅仅是营养劲道了,还有坚韧不屈,乐观向上的精气神。此生,它的味道并不止停留在我的味蕾里,还溶进我的骨髓里,占据着生命细胞的比例。
厨房里隐约传来“丁零当啷”切菜的声音,节奏明快舒适,是爱人在操弄午餐,无意惊扰了我。我合上书本,走到她身边,说,亲爱的,弄盘腌芥菜吃吧。
看厨房外,行道树在剧烈地摇晃,雨下得越来越大,地上一片狼藉。腌芥菜味道在家里徐徐弥散,我心安定温暖敞亮。
鲜芥菜 腌芥菜(2017年10月15日 星期日 台风暴雨 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