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结婚的雀儿喜

想结婚的雀儿喜

雅克自然食品店里有个胖姑娘雀儿喜，她老蹲地上摆东西或擦货架；她蹲那儿一大堆。她常穿条肥大的灰白绒裤褂，裤褂上有些污痕。每次见到她我就忍不住想：怎不换件干净衣服？她有时也收钱，但不负责向顾客推介商品。推介商品的是麦克，杰瑞或老板迈克。

有回我问雀儿喜喝绿茶吗，她说喝；我问喝过我的绿茶没有，她笑得露出嘴角的白尖牙，胖脸上露出两个酒窝，说喝不起。我说：“我送你一包。你知道绿茶的功能吧？”她说：“减肥。我要多喝。我未婚夫要我减一百磅才跟我结婚。”我说: “哪有这样的未婚夫？跟他吹了。”她笑得眼都眯了，脸红了，“你去跟他说，你认识他。”我问：“哪个？” “杰瑞。”她朝杰瑞努努嘴。杰瑞正在不远处货架前跟顾客说话。我吃一惊：杰瑞精瘦，脸色苍白，连胡子都白了，至少五十岁，雀儿喜却二十来岁，杰瑞连脚上的皮鞋加一起也就百磅出头，雀儿喜却至少三百磅，手臂都比杰瑞的腰粗。杰瑞注重仪表，衬衣总扎在裤带里，皮鞋也擦得光亮。他寡言少语,说话走路都有气无力；雀儿喜笑声如珠，滚到地板上咚咚响。杰瑞要求雀儿喜减肥百磅符合中医学原理。他八十年代到广州中医学院去学过中医，开过中医诊所，诊所倒闭了。但爱人就爱人本来样子，怎能要人变身？为什么他不把自己变重一百磅以配她？这一百磅是雀儿喜面前的喜马拉雅山。我说：“他开玩笑吧？”“他说真的。我也想减，就是减不下去。”她还一脚跪地上，脸上那个大酒窝还打着漩，大而亮的眼望着我，脸还红着， “你去跟他说说。”我跟杰瑞还没到这地步，只是每次来了都跟他聊一气，偶尔给他一包茶。雀儿喜把杰瑞称“未婚夫”，而非男友，谁知杰瑞把她当什么? 杰瑞从未跟我提起她。但我或许可成她之美。有顾客说喝我的绿茶一年内减了一百磅，我可给她些绿茶。这店里我的茶卖得好得力于杰瑞的推介。我便说：“这样吧，我送你半年喝的茶。你每天喝两包，喝完把茶吃下去。喝完你精力充沛就多动。有人一年减了一百磅。你试试。有志者事竟成！”二十四包茶值三百多美金，就算是送给杰瑞的结婚礼。她说：“那太感谢了！我也下决心要减。这下我更有动力了。”我便叫她出来，从车厢冷柜里拿出二十四盒茶给她，叫她把茶盒拆开，把茶叶放到冰箱里，又嘱她坚持喝，我等她结婚的喜讯。她拿了茶，发誓说她一定坚持喝。

那个店在一小城商业区，小城有十几家店铺，附近都是农民。店主马克也种有一百公顷的地。我隔两个月就到那店里走走。给雀儿喜茶后见过她一回，她还是一身灰白绒线衣，形体依然。我问：“茶在喝吗？”她说在喝。我问有效果吗。她红了脸，说好像减了点。我笑着叫她继续。

半年后再也没见雀儿喜。碰到杰瑞闲聊几句，也不便问他是否已结婚，雀儿喜喝了我的茶后减了多少？不至于一点都没减吧？但一百磅恐不可能。年轻女子很难减肥，因为喝茶后会更饿，多吃点就抵消了。真想见到雀儿喜问问结果。

一天到店，老板马克不在，老板娘姬芮在店内的办公室里。老板娘个子大，脸愁苦，人很厉害。她一进店，员工仿佛羊见了狼，都低头夹尾，走路都快几分，话少笑无。有回她说他们请清洁公司来打扫卫生，第二天她发现很多灰尘都被扫到货架下。她马上叫清洁公司返工。哪有这样糊弄人的，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打扫过后哪都纤尘不染。她跟我讲过她跟马克的爱情故事。她丈夫过世时她有四个孩子，最大的不到十岁，小的一岁多。她给人打杂养家。马克父亲开杂货店，给她打折、赊账，说：“你有钱就还，没钱再说，先养活孩子。”感动得她要哭。后来她就跟了马克。马克是领养的，比她小十岁，结婚后帮她抚养孩子。她大女儿跟人生了个儿，养不活就丢给他们；他们把那小孩养着，小伙子已上大学了。

我一见她就说你还在这里忙什么，该歇着了，该去满世界旅游。她坐在计算机前，摇头说：“我不管哪，他这个店早叫人掏空了。马克稀里糊涂，进了多少货卖了多少根本搞不清。他就喜欢种地。”她突然压低声：“他们偷他！我看账，问他最近怎么这么多退货，他说不晓得。半年退货五千多，一查还都是刚开店那会。哪个一早来退货，一退上百块？我说别动，我看看。我看监控录像。每天早上刚开店，那收钱的就左看看右看看，没人，砰砰敲几下，从钱屉里抓起钱就往袋里塞。”她伸头左右望，如猴子观景，再做抓了钱往裤袋塞的样子。“查看以前的录像，都一样！我们报警了。起诉不起诉还不好说。起诉又有什么用？钱拿不回来！要不是我，小偷就这样偷下去！”她皱眉摇头，“如今人都怎么了？收银的偷钱！这成什么事？”我马上想：这是谁呢？是迈克？迈克每次见了我就滔滔不绝谈如何发财。上次在别的健康食品店里看到他，他红着脸说他不在马克的店里干了，说话躲闪。马克是摩门教徒，不至于吧？我忍不住问：“哪个会做这事？”她把手盖嘴上做个遮盖秘密的屏障，用气声说：“雀儿喜。”

我一惊。笑得那么纯洁的女孩怎做这事？她欠债了？她干那杂活，一天大概能挣五六十块，一月也就千把块。她想弄点钱去做抽脂手术、买减肥药？这事闹出来，她跟杰瑞怎么处？她不知店里有摄像头？这小城里谁不认识谁，将来她怎么过？

老板娘姬芮接着说：“马克是和事佬。我跟他们不客气。前些天我要人一早来上班。杰瑞说早了他来不了。我说：你要想在这里干就早来，不想干就别来，想上哪上哪，街上那么多店由你挑。我跟他们就是直筒筒。哪有顾主叫你早来你还推三阻四的？”这不是撵杰瑞吗？这事闹出来，杰瑞脸上怎搁得住？

离开那店，我为雀儿喜难过。后来我还在店里见过杰瑞几次，他还一如从前，衣着齐整，沉静寡言。我也偶尔跟他闲聊几句，但装做不知雀儿喜的事，没跟他提过雀儿喜。

一年后再也没见到杰瑞，马克说他走了。雀儿喜还跟他在一起吗？他们结婚了吗？他们还住这小城附近吗？

 （选自《在美国卖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