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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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过台阶,我费力地推开厚重的军绿色门帘,用手撑着让身后的母亲过来,待她走进门,我松开手,帘子便不堪重负地砸回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温热的空气一下子涌来,母亲拉着我走到一旁扑了扑身上的雪。
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听过却从未来过,以至于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有些踌躇。穿着粉白色工作服的护士在大厅里来来往往地穿梭,目光平直地投向前方,脚步匆匆,从我们身侧轻擦而过。周身肃漠的氛围让人望而止步。想了想,我和母亲还是先自己左右转了转。左侧走廊边上有一台挂号的机器,我们在那里缴了费,挂了号,去候诊区等待。
在医院里总是要等的。
母亲牵着我默默找了处人少的地方坐下,我紧挨着坐在旁边,身子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母亲感受到了,她伸出干燥又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待的过程因等待本身而显得无比漫长,我忍不住小幅度地转了转脑袋,打量四周。这家医院不是很大,不管是从外面看还是里面,至少和那些综合性医院是没法比的,布局也很不同。
这里一进门就是候诊大厅。整个大厅是近乎正四方形的样子,整齐地摆放着数排金属座椅,椅子上包着黑色的皮套,折射着四面冷冽的银光。候诊的电子大屏就挂在一片乌泱泱座椅所面对的那面墙上,巨大的黑色屏幕上滚动着鲜红色的字,可以让人看得很清楚。四面的楼,大概有七八层,紧紧地围拢着这个地方。
一个女孩,坐在我左手边。和我的座位仅隔一条过道。那个女孩整个人瘫靠在那儿。她的脑袋搭在椅背上,对着一头乌黑蓬乱的发,平仰着脸,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浑浊发黄,就空茫茫地看着上面。我感到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我看到了这里一层又一层堆叠着向上的楼。每一层都有很多小的房间,有序排列着,连成一圈,在我的视线里逐渐缩小成一环一环,而在大厅最上方,也就是医院主楼的顶部,是一大片一块一块整齐拼接的蓝色玻璃,隐隐能看到上面映照的暗影被风吹着浮动,稀疏的天光就从那里透进来,泛着若有似无的蓝色洒落在大厅里。波光流动在头顶,使这里显得像是一口深井,井的上面是海,而我们就正坐在井底。这个念头使我冷了起来,好像真的浸在冰水里。
“呜——呜——”
奇怪的声音浪潮般涌来,将平静的氛围打乱,身后的人群传来阵阵骚动。我扭过身子向着声音传来处望去。此时那空灵怪异的声音还在继续,“呜——呜——”像是鲸鱼发出的鸣叫。声音撞在四方冰凉的墙面,散开,又重聚,回旋着上升,又落下,散布在每个角落,整个大厅都被笼罩在这阵阵嗡鸣声里。渐渐地,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止住话语,微屏着气,探头看去。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咔嗒”一声,在这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东面四楼一个房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炽亮的白色灯光瞬间迸射出来,照亮了门前的走廊。隐隐约约听到医生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内容。医生说完,一群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向着楼梯去。一群黑影慢慢地一层层往下,那“呜呜”的声音也一点点清晰起来,到了一楼。
楼梯口处,两个身形高大的保安大爷,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那男孩白白胖胖的。两位大爷空余的那只手皆是牢牢地握着一根警棍,他们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个保安,都握着防暴叉和盾牌,再后面是几个中年人和老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大厅门口走去。
而待他们走近了我方才看清,那个小男孩竟不是“走”的,他是“蹦”着来的。
他圆圆的身子夹在两名保安之间,保安每走一两步,他就单脚落地蹦一步,脚落地的瞬间,他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穿透力极强的鸣声,锐利地穿射而出,好似连绵的剑雨从上急速俯落,细细密密地穿透每个人的身体。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但没人听得懂他在表达什么,或是呼唤什么。那是一阵寂寞的声音,听着,只觉得凄凉。两名保安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扶着他,等他蹦一步,仰头鸣叫,然后再蹦一步,如是循环着,也因此,这一行人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耐的样子,他们神色很平静,已经看不出悲伤或愤怒。
鸣声渐渐消失了,他们已经走出了大门。我看着帘帐又一次砸落。回过头,先前那个女孩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有人在小声讨论着,大概是叹息之类的话。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说不清什么感受。惊奇还是怜悯?又或者只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母亲也转过身来,一边摇头,蹙着眉说道:“他父母还不知道有多愁……”
无声握紧了我的手。
我心里很静,空空一片。我环着母亲的胳膊,歪垂着头,盯着看脚下光洁的白色瓷砖,那里有很多细小的划痕,见了光就围成一圈模糊的光晕,让人昏昏然。我有些困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大屏上终于出现了我的名字,我和母亲忙起身,赶到对应的房间。接下来就一连串的问询,检查单子像流水一样从打印机里泄出。我们按照单子上的地址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到了四楼,猝不及防和一队住院病人迎面遇上。
这里的廊道很窄,除去椅子后只将将够两人并排。我和母亲站在内侧,靠后贴着墙壁为她们让道。
病人们穿着粉白色条纹的病服,走成细长的一列,一位护士在最前面为她们带路,温柔地引领,这些病人就乖乖地跟着她走在后面。她们抬着脸,对他人投诸的视线毫不避让,直直地看着。路过我们时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向我们微笑,她们大大的眼睛盛满了孩子一般的清澈,又带着一种平和的甚至是慈悲的光。我在心里感到奇异,这给我一种超然的感觉。大概过了几分钟,她们全部走过去了,浅色条纹的身影消失在大楼的某个拐角,像一群温和的热带鱼慢悠悠地从我们面前游过,隐没穿梭在珊瑚丛中,最后消失在海的深处。
每一位负责检查的医生都询问得很认真,我一遍遍重复自己的病情。我躺在床上,看着各种不知名仪器上变化的数字和曲线,心上像流水般拂过。其实我心里没有一丝可被治愈的希望。这些冰冷冷的东西,比我更呆滞、没有活力,它怎么会治好我呢?但,来这里本也不是为了让我自己安心的,也就无所谓了。拿好报告单,我穿上鞋子走出病房。母亲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拿着我的检查结果翻来覆去地看。上面全是些弯弯曲曲的曲线和连让人读都读不顺的名词。她抬头看见我,微笑着问道:
“检查做完了?”
“嗯,都做完了。”我点点头,说:“咱们现在得下楼去拿药。”
“行,咱们还是得快点出去,车还在外面呢。”说着她拿起一旁的包,把单子都折起来叠好放进夹层,牵着我往楼下去。
“欸,你是不是拿了我的充电宝!”
一个陌生女人突然一阵风似的从后面跑过来,想要拦下我们,我闻声转身,停住步子,遥遥地隔在中间。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矮矮的,身形很臃肿,穿着一件橘棕色的横纹棉袄和黑色的胖棉裤,还有一双因掉了皮而显得斑斑驳驳的夹棉黑靴子。她整个人就像一个扁扁的球。又黑又长的头发扎成一条低马尾,从背后一直垂到棉袄下端。现在,她正睁圆了一双眼睛,问:
“你们是不是拿了我的充电宝?”
母亲走到我前面,感到莫名其妙,对她说:“什么充电宝,我们根本没有看见!”
那个女人向前伸着脖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显得空茫茫,不聚焦一样。她干愣愣地站着,睁着眼睛的那股劲儿,直像是要把周围的一切画面和声音都用眼睛装到脑袋里似的。她依旧是那副表情,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讷讷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
“——你看见我的充电宝没?”
“什么?刚才说了我们没见过……”母亲以为她没有听清,又往前走了两步。
登时,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我的心头,顺着脊梁骨直攀向头顶,想到这个地方可是……我浑身一个激灵,一颗心“咚咚咚”地直跳,只觉得这窄窄的廊道忽然显得十分危险,我小声说道:“妈,咱们赶紧走吧!”
这个女人分明不对劲!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情况,因为害怕刺激到她,所以我不敢跑,但又担心她追上来,脚下迈着大步子也不敢停。等终于到了楼梯口,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差点又和一个小孩撞上。
“不好意思啊——”我赶忙道歉。没有回应。
那个孩子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红色旧棉衣,戴着棉衣上的帽子,戴着黑色的口罩,又在口罩外面围了一层围巾,严严实实地包着,我不由得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喘过气。他看着有十几岁的样子,一个人不言不语,就垂着头在楼梯间里小范围走来走去,宽大帽檐遮盖着,旁人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我看他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就和母亲先离开了。
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那个女人也跟到了楼梯间。出乎意料的是,她没和我们再纠缠。她拉着那个孩子往另一边去了。原来他们是一起的。
一直走到一楼,我们才停下。我忍不住对母亲抱怨:
“妈,你刚才和她说那么多干什么,离那么近,多危险啊……”
“哎呀,这不是她问的时候我没感觉出来吗。好了,走吧走吧,咱们拿了药也赶紧走。”
“你先去开车吧,我自己去拿药就行。时间长了再有交警贴罚单。”
“你一个人行吗?”母亲担心我再遇见什么人。
“没事,大厅那边到处都有人。”
“行吧,那你要快点啊。”
我挥挥手,往另一边的走廊去。
到了门口,我看看手里的单子,一零四。“咚咚咚”,我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门后传来医生的声音,我推开门进去,将药单递给坐在桌子后的医生。
“您好,我是来拿药的。”
医生低着头看了片刻,随后将药单子给了旁边的一个年轻助手,随后对我说:“行,你稍等一下。”
“好的——”就在他抬头时,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心中惊讶,我迟疑地喊道:“张师兄?”
他闻声,视线从桌面上转向我,他看着我,眯眼认了一会儿,恍然说道:“朱筱?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可是巧了,先前只知道这位师兄去了市里的医院工作,却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一时间我也不知怎么说,只答:“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后面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有点不太好,就来拿些药。”
他沉默着,稍后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多问。他刚看过我的单子,什么问题他是知道的,只说:“会好起来的。想开点,趁假期好好休息。平时不要思虑太多。”
这类的医嘱我已听过无数次了,即使我想做,其实也是由不得我的。但这并不是医生的错。我点点头,回道:“我知道,师兄……”
话还未完,房间的木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得大开。屋里的几人一时都停了动作向外看去,毕竟随意推门的行为在医院里很冒失的。
“怎么回事?”张师兄也站了起来,脸色不是很好,对门口的人说道:“稍微在外面等一等,屋里还有病人呢!”
我一看,竟然是方才那个追着我们问充电宝的女人。
她这会儿显得又慌又急,手忙脚乱,连带着那点呆滞迟钝都消失不见了。她向前弓着身子,举着一袋子药,语无伦次地说:“大,大夫,这个,这个药是怎么吃的,您跟我说说!”
师兄接过药袋,翻开看了看,微微皱着眉问:“是开药的时候医生没交待吗?”
“不是,说了,说了。但是我忘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扭着身子往外看,复又转过来,说:“我孩子他有病,怕他乱跑,正让门卫帮忙看着……我怕他一会儿再跑!您赶紧再跟我说说吧——”
孩子,我想起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原来是生病了。
张师兄看到她这样子,语气也和缓了下来,说道:“行,你别急,我再重新给你说一遍。”然后就拿起袋子里的药,开始慢慢对她讲药的用法。那个女人站在一旁,依然是伸长了脖子,很用力地睁着眼睛,她不像在用耳朵,更像是徒劳地想用眼睛去听明白,记清楚,却越听越焦急。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直摇头,觉得她恐怕是一点儿都没记住。
果然,她又开口道:“医生,您这,您再说一遍吧!”
我站在一旁看着,心里直叹,再说一遍恐怕也还是记不住啊。
她在一旁急得眼睛都红了,愧疚又无措地喊着:“我记不住啊,我,我也有病,我记不住!”
霎时间,整个房间都落入了安静之中。我像是被一道雷给击中了似的,呆立在原地。
很多年以后,每当我再回想起这一刻,回想起那一声“我也有病”,也都还是会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心。仿佛一把巨锤在身上狠狠地敲下来,整个人都跟着颤。
那个女人说完,全然没有意识到此时几人的沉默,依然焦切地等着,殷殷地在原地张望。还是师兄最先反应过来,他说:“那我给你写下来吧。”
女人在一旁不住点头,连道:“好,好,谢谢医生。”
最后她拿着药便急急地走了。
一旁的助手医师走过来,将我的药递给我,告知我用量。我一边记着,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因为刚出去了一个人,现在外面已经有患者在门口等了。
“师兄您先忙吧,那我就先过去了。”我匆匆向张师兄道别,然后小跑着追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出去,更不知道追出去要干嘛,但当我跑出楼,看到空无一人的医院大门时,我感到胸腔里的一颗心正漂浮着,沉沉地下坠。
医院门前的马路上车流穿梭,人来人往,一切都被笼罩在火焰一般的颜色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缓慢地燃烧,我感受到一股子热气从领口呼上来,才发觉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棉质的秋衣被沾湿,潮乎乎地贴在身上,是很不舒服的感觉,但我的心并不烦躁。大概因为这一日的跳动有些疲惫地麻木了。
我望见天边的红云,我们来的时候太阳还高挂着,现在竟已经到了日暮了。每一个这样的时刻,都总是布满着荒凉与忧愁。所有的一切都伴随着沉郁的语调,凄凉的颜色,和不得不拖沓着走入又一轮黑暗与黎明无休止循环的绝望。我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觉得他们应该和我一样感到疲累了。
夜里,我还是睡不着。我出门买了一杯冰果汁,咬着吸管一边喝,一边慢悠悠地走在月光下。越是冷的时候,我就越喜欢吃冷的。这时候小区里的路灯已经很暗了,薄薄一层挂在灯罩外面,那点亮度,除了能说明它是一盏灯,再没有什么别的用处了。
走到楼下,我看到家门口路边的树丛里亮着橙黄色的一星火光。我悄悄走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支点燃的香烟,一个人正闭着眼睛坐在通往地下车库楼梯的台阶上,右胳膊支在右膝上,左胳膊横着抱着右胳膊肘,一动不动。他虽点着烟却也不吸,只任凭指间的香烟慢慢被火光燃烧吞没,化为灰烬,扬起一缕青烟——正是张师兄。他是邻居阿姨的儿子,就住在我家楼下,我们碰巧上了同一所大学,只不过他已经毕业好多年了,平常也就师兄师兄的叫了。
“师兄。”我在一旁轻轻喊他。
突然听见我的声音,他惊颤了一下,睁开眼睛,说:
“朱筱,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我举起手里的果汁冲他晃了晃,笑笑说:“还不困。”其实困了也睡不着,但这话是不适合说出来的,今晚的夜色已经够沉重了。
“师兄呢,也还不回去吗?”
他长长叹一口气,灭了烟,然后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一边说着:“回去了,准备回去了。”
我们顺路一起往家走。没说话,我就看着脚下的方砖,默默辨着它们的颜色。
月亮在那儿,周围很静,有风。夜华如水,说的原来是一种触感。
“师兄平时工作很辛苦吧。”
“还好吧,”他笑笑,扶了扶眼镜,说:“谁不辛苦呢。”
“师兄看起来很累。”他看起来真的是。
他突然停下来,两手叉在腰间,微微仰着头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的脸正对着月亮的方向,像是修道的人在吸收日月精华一样。
他说:“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能做很多事,后来才发现,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做不了什么。”
我想着是啊,我们甚至处理不好自己。
我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我说:“对很多人而言,看不到就等同于不存在,忘记了就和没有是一样的,他们不知道,就永远也不会去想一下。”
“师兄,你当然能做很多事,只是也有很多事做不到。人都是一样。”
他在一旁笑了,说:“倒是还要你来安慰我了。”
不。
我想着,安慰我们的,应该是此时的夜晚,寂静的黑暗拥抱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