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山》第三卷 柴女(一)郑巧儿闭门逢灾
诗曰:
喇叭,锁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这是明时王磐的一首《朝天子·咏喇叭》,点点几句便说尽了那军民滋扰,黩武耀扬之相。小子不才,亦有几句和的,分教是:
天下汹汹,百姓汤汤。天下汹汹,旦夕共狠谁执鹿?百姓汤汤,宁家安顺有余殃。今还殷亩扶农事,明发束冠甲衣长,朝为田舍郎,暮则守边忙,忽闻天子召,浑欲白骨荒。
话说,在元至正二十二年,于大都郊野之地,稀稀拉拉地有那么几处村落,其中一处,名作高家河,多以同姓杂居,人口繁盛,道路促狭,因久不与外面交通,于间倒也鸡犬相闻,怡然自洽。里中偏有一户外姓郑老儿,大名老实,居家以田亩为业,前时因畏避灾祸,携妻至此,后渐宁顺,承平日久,便添下一儿一女,姑娘行大,现年一十二岁,乳名唤作巧儿的,男娃子襁褓,全家哄得个心肝儿相似。
却说,那春耕秋采,百果争形,地垄油沃,田亩丰登。这一日,那巧儿正与爹爹在田头儿摘草,忙得累了,便踞坐在梗边儿,一面擦汗,一面歇气儿。郑老儿疼姑娘,铲了一会儿道:“巧儿,莫干了,回家看看你娘,她要淘米煮饭,还要带你阿弟,指定是叉手叉脚地囫囵不开,你顾着哄哄也好,再有一会儿,弄完了这垄,我也回的”,“哎”,巧儿应了一声,捡起包袱,撂下个水瓮,扯开步子走了。
毕竟这巧儿年少,又还是个后生的心性,走没几步便丢了疲惫,看看路旁的蜂蝶萦舞,鸟语花香,心内也跟着禁不住踊跃,你看她这头儿折个柳条儿,那边儿采个紫花,头上刚别了几朵,看看不好,又编个花箍戴戴,直打扮美了,才心满意足地蹦跶开了。
又过一段儿,离村近了,就见炊烟袅袅,暮野四合,沿大路之上,五七个浆妇说笑,从田埂沟隙,三两的牧童牵扯。还在村口以外,有对黄发翁妪,一手拄杖,一手扯着顽童,往来呵呼之声,忽高忽低,此起彼伏。
另面,那巧儿正美滋滋地边跳边走,寻思娘在家要做啥子好饭菜哩?不期迎面跑来一匹高头大马,上头端坐一个公子哥儿,身下随了几个家奴院工,提笼架鹰,后还牵了两条大黄狗,离着老远,便招呼嘶叫,“诶,那头的,赶紧闪一边去,俺们公子要借路”,见势,巧儿忙躲在一旁,低了头候着。
不一会儿,那马蹚过,扬起尘土一片,闹得整面乌呛呛的。巧儿不耐,抬手搌抹儿,仰头的工夫儿,正与那公子瞧了个对脸儿,那人愣住,一下子勒住丝缰,转头仔细再看,但见她:
不施装扮,不趁襟衫,细直身子高挑,粗布花衣素淡。面岂敷粉?好如珠圆玉润,发哪梳簪?亚赛乌瀑流连。绞手一番羞怯怯,顾盼一副稚喃喃,额首半个仙家子,唯是花箍在人间。
那公子瞧了出奇,看得懵楞,不走不动,把个大路槎死,巧儿欲走,却奈无路,左右间没地通融,当时急了,欲在马后环绕。那公子在马上转着圈看,看她在了马边,一下子忘乎所以,径接哈腰来摸,巧儿不备,被他在脸上掐了一把,忙往后躲,惹得那公子发笑,众奴见了,早晓得主家心意,哪里让走?即围作一圈,将巧儿拦了。那巧儿愈急,左冲左不得,右突右不得,跺脚钻跳,不得出去。来往间,又让众人捞摸,当时急得泪眼迷离,通身欲汗,只盼哪来个行人解解,好逃离这场是非。
书尽此,小子需交代两笔,便说那蒙蛮入主,仍不改其旧时的边夷之气,全不把国家作看,直取了南宋以后,全国一统,还要将人分作四等,即一等蒙古,二等色目,三等汉,四等南,皆从族裔远近,纳降时延为判。
于中,犹南人地微,概因御侮甚烈。君不信,且看当时的襄阳围城,但从宋理宗端平始算,无论四川,至于大理,皆不能入,凡三十余载,可见战事之绵。又有崖山一役,陆秀夫兵败偕幼帝昺投海殉国,太后见之同随,百姓闻之号呼,宁死不从胡虏,竟携家带口,悉数投海继之,往者填塞海口,逾十万之巨。后人闻之,无不哀哀欲绝,至有“崖山之后,再无中国”一说也。
再之后,这胡蛮篡位,岂肯干休?一时间,竟有那道道邪法频颁,条条苛律惛乱。譬如蒙古、色目等殴打汉、南一众,挨者只准顺受,不得还手。又如私藏铁尺,铁骨朵及刀杖等一切铁物者,处死。再有人口不得取名,仅以行第、日期之类替代,如此往往,苛责甚重。
不耽于此,那蒙人还时不时地仗势倚权,欺压取乐,引得朝野内外,怨声载道。若之何?且听当时百姓之戏言:“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官两鼓一声锣。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又多年,便说这蒙蛮入主,承祀华夷,建元既久,亦复往昔。合朝上下,无不是歌舞升平之气,靡靡绯乐之音。而征伐之心殆丧,弛懈之心丛生,殿陛之间,俱使些个悭吝、贪鄙之徒充斥。久了,便贪黠狡狯,人皆攀附,即是府间分内之事,亦得往来打点,如阁属省拜,要有“拜见钱”;无事白要,要有“撤花钱”;三节两寿,要有“节寿钱”;打场官司,要有“公事钱”;管事经营,要有“常例钱”;迎来送往,要有“人情钱”;便是赍发传票,拘拿锁禁,都得有份“赍发钱”,长此以往,终酿得大大小小,无数的豪强争势,激催哗变。
噫!这天下诸般,岂能一言以蔽之?且按下这许多不表,单说巧儿这面,那公子耍得够了,冲巧儿道:“那小妞儿,先住了,咱家看你的小模样花哨,莫如跟了俺罢,好好赏你一碗饱饭吃,省得跟个穷叫花子爹娘,整天价在土里刨食,来呀,扶姑娘上马。”
听着,恶奴们齐齐拥上,那巧儿挣拧,一下子鹰飞狗撵,人仰马嘶,折腾了好一阵儿,看巧儿激烈,惹那公子气愤,抬手解了鞭子,照巧儿抽道:“好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让你背拧咱家,今儿便抽死了你!”
打动几鞭,忽看郑老儿赶来,见女儿遭围,即已十分明了,急急拨进人群,拉住鞭道:“公子高抬,老汉有几句话说”,“哦?老叫花子,你却说甚?”郑老儿满陪着笑脸道:“小女无知,惹动您家生气,还望宽谅则个,莫与她一般模样。”
那公子望了郑老儿一眼,“怎么说?这俊妮子是你家的?哎哟嗬,还真看不出哈,这丑的东西,倒养出恁般标致的!”众奴哄笑。郑老儿尴尬,“公子说笑了,荒野村颜,哪有什么姿色?不过是半点青春罢了”,“诶?话可不能这么讲,你看这小妮子生得见楞见角,又多毛刺儿,倒是给咱家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乍见这山野小菜,着实喜欢得紧呢!啊哈哈哈哈!”
趁势,从旁的奴们忙不迭地跟着溜缝儿,“哎,我说这位老爷子,你算福分呢,生了这般的标致美人,多巧啊,就被咱主子看上了,这要是领回家中,赶明儿价有个一儿半女的,你这老两口子,岂不是后半辈子有靠?还这磨蹭甚么呢?麻溜儿拜谢啊!”
郑老儿被激,闷地语塞,不知要如何答对,欲要发强,心又不敢,欲要服软,志又不甘,一时急得团团搓手,作声不得!那公子看郑老儿痴迷,已有些不耐烦了,张口喝道:“那老儿,卖我罢,咱家还缺个姨太太,跟了我时,强似这掏土扒灰的买卖”,看郑老儿不语,又接道:“要是伺候得小爷我舒服,便就多赏你这家里头,几碗子碎谷便是,值当多养头驴么,哈哈哈!”
郑老儿闻言,青筋暴露,梗着脖子,牵拳道:“小官人莫要如此罢,俺自穷,当不得那财东,只土里面掏弄,贱生贱养就是了”,“嗯?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个不识时务的老耗子,就打死你又怎地?不过头牛耳!”
几个正矫情着,那面又风风火火地赶来一伙子人,原是有人从旁经过,不敢扰动,径去村中报信,直来在老汉的家门口,看那妈妈正在烧火做饭,久不见回,思计着地头儿活儿多,才装了瓦罐要送,出得门来,正被几个青壮接着,其中一个猴急道:“大娘,祸事了!祸事了!你还送地甚么饭啊?”那妈妈着实被唬得不轻,忙道:“祸事哪来?”“唉,你家伯伯共巧儿在田头叫人拦了,说是要抢家作姨太太哩!”“啊,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那妈妈头晕目眩,一下撇撒了瓦罐,栽倒于地。
几个慌张抢救,掐人中,喷凉水,忙活了好一阵子,那妈妈才苏醒过来,待一明白,立马跳起,急去隔壁交托了小子,跟那几个不分深浅地慌张张跑来,隔着老远,一眼就瞧见巧儿爷俩,这妈妈便呼天抢地,扒开人群,贴在郑老儿的身后。
眼见着人多眼杂,那公子恼恨,遂倚风撒邪,抬鞭往下便抽,郑老儿护着母女,被鞭打了几十下,一时口洽鲜血,几近昏厥。那人抽得正酣,冷不防被人从马上掫了下来,当时哼唧一声,争些儿背过气去。
却缓一缓,回头再看,就见人丛之中,站了一个膀小伙子,立在当中,不服不忿,看他站起,猛一拳又捣在面门,登时打得他门牙迸碎,鼻口蹿血。那小伙儿道:“郑家妹子莫怕,有你二牛哥哥在此,管叫你无事”,说话儿二牛便拉着郑老儿三口,躲在身后。
那公子吃了这小伙一记,当即恼羞成怒,兜着碎牙的口唇道:“一群吃干饭的夯货,都还愣着作甚?”见有吩咐,恶奴们纵开鹰犬,齐齐哄上,多一时将二牛掀翻在地,慌乱中,郑老儿夫妇亦不得脱,被人连踢带捲,那妈妈又有些护女心重,着人当胸闷踢,心下又急又气,登时死过去了。郑老儿见了,忙趴在地上呼叫,只见那妈妈迷闷无知,凭你摇晃。这时,圈外的围众越聚越多,无不是血灌瞳仁,怒目相向。那公子一时气短,便私下唤过来一个小厮,叫速去官府递告,迟则恐变。
两相僵持,又多半个时辰,那妈妈才舒缓过来,口讷无语,直指胸口,郑老儿帮揉搓了一阵儿,那妈妈哇地一口黑血喷出,哑叫了一声“苦也!”即手搭了胸口,喘不过气来。乡人们看了,无不群情激愤,不要使人拦着,几番都冲过去了。那公子被家丁们隔挡,此时也软塌塌地,不言语了。数间,人群中有人高喊:“任这混蛋的世道,官不官的,民不民的,还作甚么书生气!反他娘地狗鞑子去休,却要先拿这王八日的祭旗!”
那公子益恐,正恍惚间,听有铜锣开道,队队官军径至,为首一个蒙官,称呼速尔汗多的,分开人群,到在里边。那呼速尔的官长先与这公子见了,彼此行个招呼,讲两句蒙语,言还未了,从旁又走出个南人,清了清嗓道:“列位,我是这府里的文书宋青,这是咱府台大人,今身到此,不知尔等有何冤怨,聚得如此势众!好好地说,事因谁起?苦主哪边?”
郑老儿见了官人,忙躬身施礼,跪爬半步道:“长官容情,小的郑老实,今在田头带着俺家姑娘薅草,看天色将晚,便叫姑娘先回的,不期撞到这家公子,是他瞧见我家姑娘颜色,欲行强纳,老汉不肯,故此缠磨。”“噢?如此说来,倒是这公子生事了?”
那宋青乜了郑老儿一眼,向那公子施礼道:“敢问公子,可是耶布里昏哥家的?”“不错,正是家父,你待怎说?”宋青谄笑,“我说看着像呢,想咱耶布里老将军,那可是明堂贵胄,架海金梁,但不知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就可还硬朗?”那公子缓色,舒口气道:“嗯,家父好着呢,劳尊驾费心!”
宋青见势,朝呼速尔递过个眼色,便拉了公子一旁,低声道:“不知公子称呼?”“咱家行二,叫作噶木哈”,“二爷,按说,拿咱现成的身价,莫说个把的乡间女子,就是哪个王公大臣的妮子,也远不在话下,可是呢”,宋青的眼珠儿滴溜溜儿一转,左右望了望道:“却看现在,刀兵四起,百姓呼号,恐有个一差二错,生了哗变,与老大人的面上,也不十分地好看,不好再用强的哩!”宋青顿了顿,看看噶木哈,更加媚羡道:“二爷,于今儿这事儿,请恕小的擅专,便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罢。”“咋个说?好怕个鸟?你怕时,趁早滚远一点儿,小爷无惧,却再添几个贼乱民如何?咱都是马上天下,拳脚皇帝,瞧把你低声下气,窝里窝囊地”,噶木哈依旧不依不饶。
宋青冷笑,心里话儿道:“不怕?不怕你他娘的找我们来?”想着,回头又与呼速尔咬了几句耳朵,依旧使他捎话,“禀公子,俺家大人的公务甚冗,目下还要巡防他处,既公子无虑,宜请自便,少时俺们再来,烦望上告令尊老大人,改日拜会。”
见府兵要走,噶不哈情急,顾不得体面道:“哎,哪里,哪里?还得有劳,就请府台大人裁下”,宋青看势,嘿笑了两声,便吩咐了下来,叫把郑老儿爷俩,二牛并噶木哈齐带至府衙,余众遣散。
这正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太平归彘犬,乱世起英才。”毕竟那巧儿共郑老儿的运气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