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诊室里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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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门诊楼三层专门设了一个慢性病门诊,其实就是一个慢性病人拿药点。现在除了到一楼统一取药外,其他挂号、开药、缴费、报销都在这一条龙完成,方便了病人不少。今天礼拜天,我到时十多个人的“长队”已经排到了“安全出口”。说“长队”是因为门诊室小,不过四五平的地儿,留出两个医生座位,就显得很拥挤了。
因为老父亲的慢性病,脑梗、前列腺、高血压、慢阻肺、糖尿病,我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趟,一次要开八种药。八十三岁的他身上零件渐渐都出了问题。医生说一次最多只能开出四十几天药量,应是防备那些药贩子,骗取医保费的有机之徒。想来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也真是件困难且麻烦的事,要做成一件普惠的善举,就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稍不留心就可能让好政策走偏,成为少数人欲望和利益的机器。
长队里大都是老大爷老太太,像我这样的中年人很少。都快九点了,我往里面瞄了一眼,门诊室里竟然一个医生也没有。老人们沉默地排着队,他们不得不耐心地等待。这时过来一位身长魁梧的中年男人,脸上露出焦躁的样子。
怎么搞的,这么晚了,一个医生也没有!医院到底几点上班呢?!男子的嗓音在这窄小的空间显得格外洪亮。
我替你们打了电话过去的,人家医生到住院部给办出院去了。门诊室旁是体检科,一位白大褂女前台神色张皇,虚弱地解释道。
我们可不是一个科室的,打电话还是帮忙性质的。做了好事反倒理亏,她心有不甘地加了一句。
男子不接受这样的解释和好意,继续大声地骚嚷着。
大家可以去向他们院长投诉,你们这些老同志是可以投诉他们的。
听罢这番话,老人们发出一些小声的不满。不知是不满院长,还是这位男子。我不禁多看了一眼这位男士,剑眉虎眼,一副器宇轩昂的神态。不过七尺男儿推着老弱病残上前趟雷,他倒可好,躲在后面扇阴风点鬼火,这心理强大得够可以啊。当今世道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如此逼仄阴暗的心理,也敢理直气壮地昭告天下了。
我排在倒数第三位。排我后面的是两位个子矮小的老太太。倒数第二位老人斜挎了只皮革小黑包,一只皮打皱的手紧捏着医保卡、就诊卡、慢性病小本子,另外一只手摊开十几张药盒纸片,纸片被修剪得齐齐整整。老太太灰衣灰裤,唇上、鼻下、额上、两颊,爬满了蛛网似的皱纹。这些横的竖的,粗的细的,深的浅的纹理,借助岁月这支画笔,把“苍老”两个字繁复而仔细地描摹了出来。脸上和手上黄黑色、干枯的皮肤,镶着一块块暗斑,星罗棋布。老人两只眼睛散发出失神的光晕,像两条没有方向的河流,死水微澜,四处溢流。
后面那位老太太年纪看起来要小很多,褚红色的脸庞没几根皱纹。她身穿一件厚实的棕红色外套,黑色绒裤,衣裤的边边角角、线头扣子打理得清爽熨帖。一头稀疏花白的直发,钢针似的梳得整整齐齐,一只冷酷的黑夹子将它们集中收拢在脑后,显得干练麻利。她嘴巴紧闭的时候,又露出一副凛然又精明的神态。
趁着等待,两位老太太闲聊了起来。
老婶子上七十吧?红衣老太有意压低对方的年龄,她一直深谙说话的技巧,讨喜的这一套用得多了。
七十八,哦,还有两月都七十九了。
家有几个子女啊。
三个喽。三个儿子,都在外奔饭吃。
家里没有后生,一个人来看病是蛮艰难的,是么哦。
是哦。老伴几年前就走了,我肋巴骨这里动了刀,医院说心脏堵了,连着大腿也动不了了,花十多万哩。灰衣老太扒开衣襟,在胸前比划着刀口。
那你敢情是捡回一条命。唉,钱是人挣的,这年头身子骨没灾没病就好。红衣老太看似安慰,其实不然。谁都晓得钱是人挣来的,可八十来岁农村老太太,到哪淘这几个救命钱呢。或许上次的手术费,已经让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乱作了一团,糟心透了。灰衣老太不愿提起,甚至不愿再去想了。
我一个人,孙子孙女不用带,菜地没弄,畜牲也没养,像只鬼在家呆着。灰衣老太眼睛望着前方,好像又回到那个孤孤零零、冷锅冷灶的家。
红衣老太突然想到了自己,虽然有儿有女在身边,不也一样么。糊口都要紧,还不得自己过来开药么。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点累,腰涨痛得受不了,心情也跟着坏起来了。
站这么久,腰实在吃不消,我到旁边坐会儿,到时你帮我证明下,我可是排你后面的。交待完红衣老太就缓缓挪出了队伍。
医生来了,只有一位。女的,五十来岁,卷发染成了棕黄色。时间久了,这里一根那里一根,突兀地杵出些白发来。今天来得晚,女医生像是耐心一些,声音更柔软一些。长队像贪吃蛇一样扭扭捏捏地动起来,我后面又陆续接起长龙,直排到楼梯旁的洗手间了。
忽然前面起了一阵骚动。
啧啧……环境所迫啊……有什么办法呢。
有人在议论着什么。我正纳闷他们讨论的话题,簇拥的人群一松,吐出一个小人儿来。
女孩不到十岁,个子不高,瘦小身材,头顶两颗小辫子,一摇一摆。套了件宽大的红校服,一只瘪瘪的书包趴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跟大人到医院玩?不是。我的目光移到女孩手上,惊讶万分地打消了刚才的鲁莽猜测。
小女孩手里也抓了一把纸片,跟灰衣老太一样的药盒子、医保卡、处方药单纸……她也是来拿药的!父母不在家里?那是给爷爷或奶奶,太太还是外公外婆的?
女孩急匆匆钻了出去,对身边的关切和好奇不屑一顾。她像个小大人,在我们怜悯地注视下,从从容容地走向下一个流程。
谁家的孩子,可真怜惜。像她这么大娃娃,这会儿还赖被窝宝贝着哩。排前面的一位奶奶心疼地说道。
这支队伍简直就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小社会,那些隐藏在家里家外的龌龊、难堪、困厄、恐惧、无奈,雕刻成一张张布满沟壑纹理的面孔,密集地展现在这里。2024年全国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七十九岁,据说十五五规划人均寿命有望再增一岁,要达到八十岁了。杜甫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大唐盛世,七十岁就是高寿,稀罕少见。如今老龄化社会,遍地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这一岁一岁,也都是那一张一张剪得齐齐整整的药盒片片码起来的。
这支队伍的老人还是幸运的,处在高龄还能自己拿药,迟早都要到需要服侍的地步,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尊严尽失,难捱至极。这让我想起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今天来医院前,他正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小区一步一步“丈量土地”。听到我的声音,他停下来,慢慢地转过头,然后一步一步移过来。他是继父,一辈子跟我没什么交流,从不管我的闲事。中风后,我接到他那个老年机传唤的机会明显多了起来,而且都是同一个由头——药不多了。尽管我专门给他制作了个药量消耗表格,剩多剩少、啥时候去开药,心里早有安排,可他还是不放心。每次到医院开药,不到十一点,他就会打电话过来问“怎么还没开好啊?”,他担心“他的药”有什么变故。在熙攘的医院接到这个电话,我心里的恼火可想而知。
不过,要是我到八十岁,也会变成这样么。
我又佩服起母亲的深谋远虑来。当年在给我选重点高中和技校时,母亲“力荐”技校。她说,就算上了大学,也是要参加工作的,那跟现在读技校没啥区别,并且这更稳当,当场见效。这句影响人生的“名言”,随着年月的叠加,时事的变换,我的体会和领悟也在与时俱进。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斯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意思是什么都不能重来。可是,母亲这句话后面的深意可以对照,鲜明的对比。几十年后,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答案都在这儿等着我们。大哥上大学,有孝心没时间;读技校的我没能力却有时间。母亲的如意算盘拨得长远,很有前瞻性。《论语》说过,父母在,不远行。有时候觉得老一辈人真的很自私,只为自己划算,不考虑儿女的人生价值;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拖家带口的理想主义。可自己儿子也在外面闯世界,一年难得一个电话回来,你能苛求责怪他么。我倒希望他能活得更精彩一点。至于我们老了病了怎么办,咋办,顺其自然吧。我们七零后就是这样妥帖、悲伤的命,要奉献,要敷衍好上上下下。
这真是老人们的错么。时代不同,经历有复杂有简单,视野有差别有远近,考虑事情自然会各各不同。昨天正好看到新加坡作家尤今关于圆满和死亡的解释,一个人的圆满,就是让亲人微笑地走完人生的道路,再以微笑送他们踏上另一段旅程。对于这段话,我是这样理解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一遭,都是在修行。圆满也好,欠缺也罢,自在心安就好。
我正浮想联翩,排后面的几个人争论起来。原来新加入一位白皙面庞,面貌清秀的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他正柔声细语地怼着刚回队伍的红衣老太太。
我们排这么久,你可不能插队啊。
我可没插队。我早就排你前头了。红衣老太太声音有些发急。
我排队的时候就一直没见你哦。男人继续声讨,声调毫无波澜,估计退休前不是老师就是政府文员。
你没来前她就排这儿的,她腰痛在那坐会儿的。一旁的灰衣老太太开始帮腔了。
不就是一点时间的事么,我值当说瞎话么。红衣老太太有点愤愤然,又有些超然。
确实只是一点时间的事情。可世界上哪次争执不是一点时间的事呢。争权夺利,抢夺资源,利欲熏心,两面三刀,不都是想多赚一些更有价值的时间罢了。
红衣老太太话音未落,他们的后面也炸雷了。
怎么看病的?看一个人要十多分钟。本来两个医生的活,现在一个人干,究竟还要我们等多久!操你妈的*!我要打电话投诉你们医院!
不知道爆粗口的那位,是不是开场怂恿老人投诉的那个中年大汉。女医生听了没抬头,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仍旧有涵养地提问题,回答问题,打字,开药。
这时灰衣老太太小声嘟嚷起来。
嗐,这有什么,这个月我都跑三趟了。不是这药缺货,就是那药没来。从乡下过来几十里,公交车还不会倒,瞎子一样,懵懵懂懂到处问人家,可又有啥办法呢,还不是要等。等等吧。等等就好了。
灰衣老太太面目茫然呆滞,人中部位布满一条条竖形皱纹,下面的嘴唇没闲着,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女医生,或者是安慰那个发脾气的男人。
我感觉就在那一刻,小小的门诊室好似都静止下来了,样貌清秀的老人没出声,嘴巴和心智不输人的红衣老太太,这次也没答话。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说,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地拯救另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困境。是的,我们每个人从呱呱落地,都肩负着修行自己、照看他人、圆满自己的任务,无论境遇如何,不管时间长短,人生的答案始终都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