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舞池
傍晚,柳儿从菜场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菜场离家很近,但她不想回家。回家就意味着马上要做饭,做完饭就要洗剩下的脏衣服。干活是永远没有底的。每一个小时都像木框一样钉死了,简陋,粗糙,但无法动摇。日复一日,她厌烦这样倦怠死板的日子。
柳儿的母亲想让她去她二姨开的舞厅里工作。可是柳儿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相貌也不算出众,母亲便想让她端端盘子,或者其他什么也可以。柳儿站在一旁低着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二姨听出这话里有话,上下打量了柳儿一番,轻蔑地笑了笑,说道:“多一个人端盘子自然没有什么,只是她毕竟是我的外甥女呀,怎么能委屈她做这个呢。”
“不委屈,端盘子这算什么委屈呢。”母亲忙赔笑道,“只要你肯收着她便是了。”
“这么客气做什么。我们一家人,我照顾她那是应当的。”二姨看了看柳儿,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会算卦吗?”
“算卦?”柳儿抬起头,怯怯地问了一句。
“他们做生意或做官的人,最在意的就是运数如何。我前几天想着,要是能给那些老板,客人讲一讲,算一算,岂不是又是一条财路?”
还没等柳儿回应,母亲便连忙赶着说:“她会,她会。她祖母还在时就教过她。她还给小生算过呢,你看,小生这不是考上大学了。”
二姨挑了挑眉毛,说:“既是这样,那你就上我那儿算卦吧。我管你吃管你住,只要你不把我的财路搞砸了。你看怎么样?”
柳儿的脸微微泛起了红晕,母亲让她赶紧给二姨磕头,却被二姨拉住了。临走时,二姨说:“回头我给你们送点茶叶吧,你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劳什子,都泛酸了。”母亲笑着点了点头。其实那是前年过年的时候,邻居送的。母亲一直藏在箱子里,舍不得喝,今天才启封。柳儿看着二姨远去的背影,仿佛夕阳的金辉都散着茶叶的酸气。
第二天柳儿就去二姨的舞厅里工作了。
二姨的广告打得很响,不一会儿,镇上的人就都知道了金星舞厅来了个算卦的,事业姻缘都能算,准得很。柳儿穿着二姨给的新衣裳,坐在帘子后面,透过帘子缝隙悄悄地看外面乌泱泱围着的一群人,脸不知觉地泛白了。二姨看出了她的这份心思,笑着说:“好丫头,别紧张,一会儿你就坐在帘子里面,他们坐在帘子外面,你只管算,不碍事的。”
柳儿点了点头,但其实她哪里会这个呢。
第一个客人是汽车店的老板。他走出去后大家都围着他,问算得怎么样。他笑着说:“她说我三月之内会遇见一位贵人,从此生意兴隆,能发大财!”周围的人听后都按捺不住,想走进房间赶快算一算。柳儿一上午算了五个,二姨就不让再进房间了。二姨站在楼梯上大喊:“从今往后,每天只算十个,上午五个下午五个,要提前预约!”底下响起一阵骚动。柳儿在房间里隐约听到了二姨的声音和吵嚷声,小声地笑了出来。没有人知道那都是她信口胡说的,反而都把她的话当做金玉良言。原来世上还有那么廉价的信任啊。
柳儿的每一天就是坐在帘子后面给人算卦。舞厅的生意很兴隆,二姨待她也不错。晚上她是不用工作的,就常常趴在角落的栏杆上看着舞台上浓妆艳抹,又唱又跳的人。她说不上羡慕,也说不上不甘,但就是觉得心里酸溜溜的。黑暗里的舞厅像一个巨大的窟窿把她吞噬了。柳儿倒是很希望自己真的会算卦。她不怨母亲,也不怨二姨,可是想来想去,她觉得也不该怨自己。她常常通过帘子的缝隙观察外面那个她的客人。他们有的大肚腩,有的油头,有的声音粗鄙,也有的涂着浓厚的粉底……前者让柳儿觉得恶心,但后者却引她发笑。一想到这些有钱有权人的“命运”现在却任由自己这个一穷二白的丫头摆布,柳儿心里就涌上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她绞尽脑汁地想出不同的好话欺骗他们,但内心里却在暗暗诅咒着:你们,你们这些人,都倒霉!破产!流落街头吧!
但那天来了一对母子,那妇人说儿子也老大不小了,给他算算姻缘。柳儿从帘子的缝隙里望去,那青年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贴身的白衬衫。那妇人戴着两个金镯子,涂着艳丽的口红。她拉着儿子坐下,说:“我儿子叫陈松风,今年二十五了,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分开了,这之后啊就一直没看上……”她还没说完就被儿子打断了:“妈……你怎么,什么都跟别人说……”
“就是要都事先说明的。给你算卦呢,你别不耐烦。”
柳儿默默地听着那妇人一一陈述。其实她也没有怎么听进去,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编造着一会儿应答的话。待妇人说完后,她说:“可否让我和这位先生单独谈谈?”那妇人听了虽有些吃惊,但还是答应了,出去前悄悄给柳儿塞了一把钞票。
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柳儿斗胆,悄悄把帘子挽了起来。
“你为什么和那女孩分手了呢?”
“算卦还要问这个的吗?”
“不算,就随便问问。”
“不算干嘛问这个。”
柳儿觉得自讨没趣,就岔开去,又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姻缘呢?”
青年没有回答,眼睛垂了下去。柳儿见状,便又放下了帘子,说道:
“来吧,我们来算一算你的姻缘。”
下个月初二姨要在舞厅举办了一场宴会。那天她把柳儿叫到她的房间,给了她几件衣服,一盒首饰,对她说:“下个月初的宴会,你也要参加。”
“我?……我,还是算了吧。”柳儿嗫嚅道。
“什么算了?我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不想来就滚回家去,回去陪你妈洗衣服去。”
柳儿给二姨磕了个头,拿着衣服和首饰走了。“这场宴会遍邀城里权贵之人,我去参加,那我算什么呢?”柳儿一边走一边想。柳儿隐约听到拐角处有人在谈论哪家的姨太太,她用力地听却听不清楚。忽得她想到了什么,脸上一阵发烧,飞也似的跑回房间去了。
从三天前二姨就开始准备宴会,预定吃食,布置会场,派送请帖……整个舞厅都洋溢着忙碌但欢乐的气息。关于这场宴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心思,柳儿却摸不透自己的心思。她还是喜欢趴在角落的栏杆上,看着她认为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夕阳从阁楼的小窗里照进来,照得她右半边脸暖洋洋的。
宴会那天二姨亲自站在舞厅门口迎接每一位来宾。柳儿按照二姨的要求也打扮得很漂亮,但是她对这场宴会的兴致远不及她精致的妆容。她尽可能避及热闹的谈话和嘈杂的人群,但是控制不住下耷的嘴角依旧把一切都弄得很难堪。
当柳儿看到二姨脸上渐渐泛起了醉意时,她便悄悄从后门走了出来,一个人走到后花园里。晚上有很好的月亮,像姑娘们的梳子一样斜斜地,懒懒地挂着。柳儿一个人坐在石阶上,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屋子里的酒杯声和欢笑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儿听到有人在背后囫囵地说:“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
柳儿回头一看,发现正是那个那天要她算姻缘的青年。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不在里面喝酒,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青年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柳儿转了转头,青年看到了,笑着问:“我身上的酒气有那么重嘛?我压根就没怎么喝呀,就是怕多喝所以才偷偷逃出来的嘛!”
柳儿也不看他,兀自看着月亮。
青年见她不说话,又说:“你上回说我三个月之内就能找到女朋友,这都一个月都过去了,怎么还没有女孩子愿意和我搭话呢?”
“那不是还有两个月嘛。更何况,那是我随口乱说的。”
“什么?”
柳儿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惊讶但明净的眼睛,害羞地低下了头,小声地说:“其实我,我根本不会算卦。”
“你才是真的喝醉了吧。”青年笑着说,“现在大家都知道金星舞厅出了个神算子,都争着上你那儿去算命。结果你说你根本不会算命,怎么可能呢?”
“我没有骗你。”柳儿转过来,提高了声音对他说。
“嘘——你小声点,你想让大家都知道啊。”青年赶忙对她说。柳儿赶忙看了看四周,只有树的阴影在夜色里摇曳,才舒了口气。他看着柳儿脸色沉重,才相信她并没有骗他。但还是感到不解:“可是,你这样总是会被发现的呀?就比如,要是我三个月内找不到女朋友,那你不就露馅了?”
“你不懂。”柳儿狡黠地一笑,说:“来算命的人从不会疑心是算子出了错。如果没有实现,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有哪里没有做对。”
青年也笑了。柳儿又转头看了看他,问:“那你呢?你希望三个月内能找到女朋友吗?”
青年撇撇嘴:“你少管我的事了,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说真的,你不会算卦这件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那当然啦。”柳儿顿了一顿,看着他:“那你呢?你不会跟别人说吧?”
“你怕了吗?那之前你跟我说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我会说出去呢?”
柳儿害羞地低下了头。
青年看着她,看着她耳朵上垂下来的珍珠耳坠,一根麻花辫垂到腰间,用红丝带扎着,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觉得仿佛连空气都能酿出蜜意来。“好啦,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嗯。”
“为什么?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
“这样的事好像也没有为什么……”柳儿暗暗地想,抬起了头看着月亮。
月色如水。青年起身往前走去,柳儿跟了上去,两个人沿着花园的小池边走着。“你不回去吗?他们发现你不见了,会过来找你的吧?”
“他们不会发现我的。”青年停了下来,坐在池边的长凳上。
“为什么?”
青年翘起了二郎腿,但他什么也没说。柳儿没有坐。她面对着青年,站在一颗石榴树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柳儿。”她说得很轻。
“咦,好巧,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植物诶。”他又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吧,我叫陈松风,我在家排老二,我们家是……”
“我知道。”她笑着说,“我不仅知道你叫什么,连你家住哪儿,你多大,你是哪儿毕业的我都知道。哦,就连你的生辰八字,我都知道哩。”
青年想起算卦的事,哈哈笑了起来。
“既然你都知道我们家在哪儿,那我下次请你来我们家,给我们家每个人都算算。”
柳儿登时变了脸,亦怒亦嗔地看着青年,冷冷地说:“你喝醉了。回去醒醒酒吧。”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到后来又跑了起来。她听见风拂过耳梢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听见青年在后面喊:“我没醉,没醉!”
一个傍晚,当柳儿回到自己房间时,她看到桌上放着一封请柬。她翻开来一看,是礼拜六王总管举办的舞会。她拿着请柬去找二姨,问她是不是放错了,二姨看到后笑着对她说:“没有放错,这就是给你的。王总管给了我三张,我给你留了一张。你,可是我们舞厅的大红人呀。”
二姨要留柳儿喝茶,柳儿推脱一番便出来了,一直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房间。她觉得外面的世界都是很危险的,这个舞厅、二姨、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危险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是时才能感觉到稀疏的安全。她背靠着门,曲着膝,越想越荒唐。她算哪门子的红人呢,一个利用他人靠坑蒙拐骗满足他人对自身命运的估价的人,究竟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从前她为这样的反差而感到幸灾乐祸,可如今她瞧着络绎不绝的陌生的,忧虑的,殷勤的脸,只觉无尽的心虚和尖锐的恐怖。她环顾四周,兀地看到挂在墙上的日历因为前几天太忙没有撕,她撑着站了起来,一把把三页纸狠狠扯了下来。因为用力过大,没有撕干净,日历上方留下了些许残片,锯齿一般,如同被狗啃过似的。日子如同狼狗一般啃着柳儿的心。柳儿瘫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呜呜地哭了起来。
礼拜六那天,柳儿依旧穿着二姨给自己的衣衫首饰,跟在二姨后面去王总管家里参加舞会。王总管家前面有一个花园,二姨走进花园后便和熟人寒暄起来,柳儿很知趣地走开了。王总管家很气派,大门是两扇五彩玻璃门,门前站着两位迎宾小姐,有三个女孩子在门口,似乎在和迎宾小姐说着什么。暮色四合,余辉撒在花园里,仿佛草坪上开出了点点郁金香。花园里都是三五成群的太太在说话,柳儿本想等等二姨,但一个人绕着边缘逛了一圈,自觉无趣,又看二姨聊得正欢,便一个人先朝着大门走去。在大门前迎宾小姐把她拦了下来,问:“你是哪里的?”
“哦,我……我是金星舞厅的。”
“金星舞厅?”另一个迎宾小姐本来在和那三个女孩子讲话,听完柳儿的话后便走了过来:“你说你是金星舞厅来的?那你是干什么的?”
柳儿一时语塞。她想:要我说我是算命的吗?这也太难以启齿了吧。但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旁边的一位太太插了话:“你不认得她?她就是金星舞厅大名鼎鼎的算命师呀。”
“哦,就是你呀!”那位迎宾小姐大喜过望:“快请进快请进。”但这时一位女孩子大声问:“凭什么她就能进去,我们就不能进去啊?”
迎宾小姐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嘻嘻地笑着并对她说:“她可是金星舞厅来的,你是哪来的呀?水星舞厅?还是火星舞厅?哈哈哈哈哈哈。就凭你还想进我们总管府的大门?”
“我们是三汇学院的。我们也收到请帖了。”另一个女孩子抢白道。
“你们是三汇学院的呀,那就更不用进来了。小妹妹,天色还早,我劝你们还是赶快回家吧。”
迎宾小姐大概觉得这话是在奉承柳儿,但实则让柳儿觉得很难堪。如果没有金星舞厅这个幌子,她连那三个女孩子都不如,更何况这样的地方本就不适合她。虽然她穿着二姨给的漂亮衣服,戴着华丽的首饰,但是这些根本遮掩不住气质的落差。其中两个女孩子看着柳儿,柳儿看到她们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晕,眼神中有恼怒,有羡慕,也有嫉恨,还有别的分辨不出来的情感。柳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跟着迎宾小姐走进了府中。
柳儿向来不喜欢参加这些聚会,但唯一庆幸的是二姨每一次都不会带着她,更不会管她做什么,她对柳儿的要求就是“不要跟着我,不要和我说话”,因此柳儿在应付完场面后便可以躲到一个舒适的角落里,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吃完饭后,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准备接下来的舞会,柳儿趁人不注意便溜了出来,又回到了门前的花园。
她走着走着,突然有人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陈松风。
“喂,你怎么现在才出来啊,这里面这么乌烟瘴气的,你待得下去?”
“我什么时候出来关你什么事啊。”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
柳儿转过身去悄悄地笑了:“那是你要等的,我怎么知道你在等我。”
“好啦,说正事。你喜不喜欢读书?”
“读书?”
“这王总管是我父亲的世交,这里我熟得就像自己家一样。他们家二楼有一间藏书室,我带你去好不好?……呃,咳咳,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陈松风自知有些过于莽撞,不觉红了脸。
柳儿笑着看着他,点了点头:“我喜欢读书,带我去吧。”
王总管家的藏书室是走廊尽头一间小而昏暗的房间,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柳儿很认真地看着书架上的书,陈松风在她身后从包中拿出一本书,犹豫了一下后走上前去拍拍她。
“嗯……那个,我前几天读萧红,挺喜欢的,所以……所以……所以我就去书店买了一本她的文集……想送给你……希望你也喜欢。”
陈松风不敢正眼看柳儿,便一直看着柳儿领口的蝴蝶结。慌慌张张说完后便把书递给了她,但是因为过于紧张书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蹲下来捡的时候陈松风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柳儿的手,两个人顿时都羞红了脸。柳儿一直低着头,接过书后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大厅里的人们在欢乐地饮酒、跳舞,而他们却在二楼的藏书室看书、聊天。柳儿看的书没有陈松风多,陈松风便对柳儿讲他看过的有趣的故事,分享他的心得感想。一直到他们估摸着差不多舞会该结束了才悄悄地溜了出来,一前一后地回到大厅。那晚柳儿通宵看完了整本《萧红文集》。多年以后,再回想起在藏书室的那个晚上她还是觉得无比美好与怀念,因为那时她感到了真正的踏实和安全。她从未像那时那刻一样感到如此安全。
日子还是平静而寂寞地流着。柳儿最近常常做噩梦,半夜惊醒时,她便把陈松风送给她的书抱在怀里,像是获得了某种确切的慰藉,沉沉地睡去了。书她来来回回地翻了许多遍,但是一连三个月她都没有和陈松风联系。每日清晨扯日历时,柳儿总是很虔诚地许愿,希望今天可以看到她。
六月的一个午休,柳儿昏沉沉地扇着扇子打盹,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原来是陈松风急匆匆地跑来找她,头上都是汗。柳儿本想拿帕子给他擦擦,但他急忙握住柳儿的手,说:“我是借着看你二姨的名义来的,我不能多待。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马上要出远门了,去云南,去做生意。前些日子都在忙着准备这件事,所以没能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柳儿摇了摇头。又问:“那你要去多久呀?”“半年吧。”他顿了顿,又笑着说:“你会想我吗?”
“别闹。云南偏远,你一路要多多注意啊,自身安全最重要。”
“我母亲说我走之前要让我再到你这来算一下,到那时候再仔细说。我今天先走了。”陈松风说完便赶忙出去了。柳儿傻傻地楞在原地。突然被告知他要出远门半年,柳儿顿时灰心了许多,觉得剩余的日子都缺失了希望与盼头。
果然如陈松风所言,一个星期后的傍晚他们一家来算卦了。他们俩面对面坐着,但谁也不说话。良久,陈松风调侃道:“我是来算卦的呀,你怎么不帮我算呢?”
柳儿看了看他,想了想,说:“你不要去。我帮你算过了,说你这次去必有凶险,很有可能……”“很有可能什么?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呀?”
“我……我早就学会了。”柳儿红了脸,一时语无伦次。
“一看就是撒谎。我看你是舍不得我去,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柳儿不想自己的“诡计”这么快就被他识破,不好意思地双手交叉着,低下了头。“实话跟你说吧,这次是我们家和云南当地的药材商做的一笔大生意,可是我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吃不消,所以我是非去不可的。虽然,是久了点,不过你会等我的吧?”他笑着说。
“嗯,你放心地去,这一路必将顺风顺水的。我会等你的。”
“你刚刚还说我凶多吉少呢。”
“那是撒谎,是胡说的……”
陈松风看着柳儿理亏的样子,嘻嘻地笑着:“我下个星期一在码头启程。你可以来送送我吗?”柳儿没有回答,只是说:“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回去了。不然你父母该等得急了。”
柳儿和他一起下了楼,这是她第一次和他当众并排走在一起,也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这么做。虽然下楼梯时每一步她走得都慌极了,腿软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倒,但是她却为自己终于鼓起勇气而感到欣喜与满足。柳儿一直送他到门口,听到陈松风对他父母说“一切安好”,不知为何,心下总感觉到隐隐的不安。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在夕阳里慢慢拉长,慢慢变细,直到消融在烈日的余烬中。
那天柳儿还是偷偷地去了码头。从码头回来后,她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即使她尽力克制着自己,但是一个人的时候,寂寞总是悄悄地缠了上来。她天天撕着日历,天天数,天天等,天天许愿,许愿他一路平安,许愿他能赶快回来。
然而一天,大厅里吵吵嚷嚷的,柳儿走出房间一看,原来是陈松风的父母大嚷着:“那个扫把星呢?给我出来!害了我儿子的扫把星啊!在哪里!!快出来!!!”
柳儿还没有反应过来,二姨便赶忙迎了上去。“二位来啦,来,坐下喝杯茶吧。”“哪还有心思喝茶啊!你赶快把那个扫把星给我找来!”
“这……不知道,您说的是谁呀?”
“还有谁?你少给我装糊涂,就是你们金星舞厅的红人,那个大名鼎鼎的算卦的呀。”二姨听后向丫头使了使眼色,又赶忙向二位赔笑。柳儿呆呆地跟着丫头走到大厅,内心不解,谁是扫把星,谁出事了……
柳儿在众人面前跪下,陈母一看到柳儿就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大声斥责道:“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当时说什么?说我儿子此去必将一帆风顺,结果呢?结果我儿子现在还在医院躺着,生死未卜呢!”
“什么?他出什么事了?”
“你还好意思问?他半路上出了事,我们使了多少关系,周转了好几趟才转到这里的医院,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这不都是拜你所赐?”
二姨听后赶忙说道:“诶,这话我就不同意了。你儿子出的事,怎么赖她头上?”
“怎么不赖她?她到底会不会算卦,算的都是什么卦,要是她跟我们说此去危险,不宜出行,那我们不就不让他去,或者等些日子再去了?”
“笑话。她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都料到。这赖她我可不依啊,这只能怪你儿子自己福薄……”
“你说什么?”陈母听后也打算冲上去打二姨,众人赶忙把她们拉开。陈母又闹了一阵就走了,走时还哭哭啼啼地说:“要是我儿子真有什么事,我跟你们没完!”二姨听后嘀咕了一阵,看到还跪在地上的柳儿,连打了她几个耳光,没好气地说:“都是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还要我给你擦屁股。我跟你说,这事可没完。好好回房间待着去。”
柳儿起身后觉得膝盖跪得有些疼,但是还是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房间。一进房间就瘫软在地上,方才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这时才渐渐转化为对事实的认知和确信。怎么会这样呢……她甚至哭不出来,只是暗暗地想:我给这么多人胡说八道过,可是真正应的没几个呀。我跟宋副官说他下个月可能会破财,但是人家下个月明明升官发财了;我跟姜老板说他下半年会一切顺利心想事成,可是他公司下半年却遭遇了危机……可是他……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是乱说的,我明明只是为了挽留他而撒的谎,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呢……
泪眼朦胧中,柳儿又看到了墙上的日历。她一把把日历摘下来摔在地上,然后狠命地撕,不停地撕,终于失去了理智地疯狂地撕了起来,直到因为残留的纸太多而再也撕不动时,她才停了手,把头埋在纸屑堆里痛哭起来。
一连几天柳儿都一直魂不守舍,算命也是随便敷衍一番,这让许多顾客感到颇为不满,以至于二姨只能一边赔笑一边道歉。柳儿原本觉得自己必然是完蛋了,但是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二姨并没有骂她,也没有赶她走。原本她已经做好了破罐破摔的打算,但这样一来,她心里反倒觉得不踏实了。一天傍晚结束工作以后二姨来到柳儿的房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四处看看,转了好几圈。她看到放在柜子上的一个已经绣完的荷包,上面绣着红豆,还用红色的珠子做了点缀,很是精致。她拿着荷包坐了下来,又看了看柳儿,叹了口气问她:“幻想过很多吧?”
柳儿先是呆呆地看着她,后又不觉得流下泪来。二姨也没再说什么,放下荷包就出去了。柳儿看着荷包,觉得睹物思情不好,想把它绞了,可是最终没有忍心。是啊,她是幻想过很多啊。一针一线地绣着这个荷包时的她是多么幸福快乐啊。可是现在,荷包绣完了,人也回来了,但这个荷包却再也送不出去了。
柳儿从小丫头那里悄悄打听到了陈松风住的医院,打算偷偷去看他。医院离舞厅很远,可是自那以后二姨便没收了柳儿所有的钱财,柳儿没有钱坐车,又不能让二姨知道,便只能一个人步行去医院。虽然金星舞厅在市中心,但是因为从前她不怎么出来走动,所以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原来城市中心竟是这样子的。川流不息的各式车,熙熙攘攘的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孩,还有音乐和霓虹灯,可是这些只让她觉得更加疏离与陌生,仿佛突然从一个幽闭的角落被人推到了聚光灯下,她感到无所适从,感到空虚寂寞。
她来到了陈松风的住院房间门口,却不敢进去。她只是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向里面张望,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他,以及他那张苍白的平静的脸。他的父母都在陪着他,床头柜上放着鲜花和果篮。她最终还是退缩了。她一直在哭可是却不能发出声音,她多么想进去啊可是却不能够。她只能在心里无数次地自责和忏悔,只能透过这扇小小的窗户远远地望着他,远远地,无人知晓地。
三天后,陈松风死了。
陈家的人又来闹了,且这次他们带了很多人来,堵在舞厅门口。二姨嘱咐柳儿千万不要出去,柳儿便只能一个人木木地坐在房间里,仿若与世隔绝。
那天夜里二姨把柳儿叫过去,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柳儿啊,这事呢,其实不能怪你,但是陈家的人逼得紧,我们必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她看了看柳儿,接着说:“但是呢,你毕竟也在我这待了不少日子了,也给我们金星舞厅谋到了不少收入……这样吧,我给你足够你这一个月里吃穿的钱,你还是,回家去,或者另谋差事吧……”
柳儿没有辩驳什么,也没有再要求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二姨磕了个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便收拾好了东西,一个人悄悄地从舞厅里走了出来。拂晓的一切都是很冷清的,市中心也不例外。柳儿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街上,风吹来带着一丝丝寒意。她不知道母亲知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陈松风的葬礼办得怎么样,不知道未来的自己还有什么出路,不知道一个人死了究竟是什么感受……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此时此刻她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又解脱。
柳儿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做早餐。她看到柳儿走进了屋子,只是说了句:“回来了啊。”
母亲老了许多。白头发多了,人瘦了,背佝了,皱纹密了,咳嗽频繁了。柳儿每个月都会给家里钱,但是她仍看到家里的大柜子不见了。大概是卖了吧,她暗自想。
早餐桌上没有人讲话。但是在柳儿洗碗时,母亲对她说:“陈家的人已经来我们家闹过了,以为是我把你藏起来了,还把我们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没有找到,才悻悻地走了,走得时候还蛮横地顺带捎走了我们家的柜子,说是做抵押。我也搞不清他们在做什么,不过我觉得他们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的。他们会再来的。你在我这儿也不安全啊。”
他们会再来的。他们会再来的。
母亲从床底的盒子里拿出唯一的两个镯子,递给柳儿:“这个你拿着吧。出去找份工作,比待在我这儿强啊。妈也没有什么帮得了你的,也没有权势能护着你……唉,你至少拿着这个吧,总比没有强啊。”
“妈,我怎么能要这个呢,我……”
“不要紧的。妈老了,活一天少一天。可是你还年轻啊,妈不能看着你白白受累吧。妈知道,这件事其实不怪你,可是能怎么办呢,我们没办法啊。”
柳儿涕泪如雨。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真的不怪我吗?可是不怪我怪谁呢?
“柳儿。”母亲胆怯地小声地叫着她:“妈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是,妈希望,你不要怪你二姨,这些年到底还是她养着你。她也要做生意,她也有她的难处。”
柳儿抽噎着,半晌才说:“我不怪她。她也没有做错什么。”
柳儿在家待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她才起身与母亲道别。母亲一直注视着窗外五彩的晚霞,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神色,淡然而平静。屋里没有人讲话,屋外传来小贩吆喝的方言。
太阳的光芒从窗户里照进来,照亮了柳儿的半边脸,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一直以来她不正是处在这样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吗?宛如太阳一点一点下降,柳儿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下坠,一点一点失真。柳儿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一下,两下,三下……她久久地跪着,窗外是一片血色夕阳。
柳儿走出家时,一群中学生正从她前面走过,说说笑笑,十分愉悦。有慈祥和蔼的老人在卖糖葫芦,还有摊位上放着各式的泥人,街上荡漾着轻松快乐的气息。她背着一个小包,里面有母亲给的两个镯子,有二姨给的钱和衣服,还有陈松风送她的《萧红文集》。
街上有电车缓缓驶过。有脖子上挂着毛巾的壮汉拉着人力车,车上坐着西装革履的男士;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在人群中行乞,有好心的人给了他钱,也有人在捉弄他,或者踢了他两脚。柳儿就在这条街上游荡着,像一个已失去记忆和知觉的鬼魂,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她走到了尚清湖边,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目睹着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就这样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坐到游人散去,坐到整个世界都阒静了下来。那晚有很好的月色,一轮满月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偶尔会被飞过的水鸟打乱影子,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恢复了完满。
柳儿拿出了《萧红文集》并把它抱在怀里,戴上了母亲的两个镯子,看着湖中明亮的倒影和月光下破败的荷叶,淡淡地笑了。
“噗通”……满月的倒影被打乱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恢复了完美。石头上空留着一个没有打结的包裹,四周是一片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