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
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枯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被冰凉的雨水洗刷过的潮湿街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您的妻子死了。”有人告诉他。
他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向那发声的人。那双眼里像结了一层雾,灰蒙蒙的。
“什么时候的事?”他淡漠地问道,语气平常得就像死去的这个人与他毫无干系、从未相识一样——毕竟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太多了,如果为每一个陌生的亡灵哀悼,实在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
“今天早上她的助手听到实验室里传出一声枪响,进去查看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只是一枪而已,对着太阳穴……她没有受苦。”
虽然当年轻的助手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血液和脑浆已经流了满地,身体仍在无意识地抽搐。
“噢,真是可惜。”他轻声叹道,尽管声音里没有丝毫的遗憾。他站起身来,即时制止了这些好心的先生和女士们更多的安慰,礼貌地将他们送出了家门。目送着最后一辆汽车驶离之后,他径直回身走进了地下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无话不说、彼此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呢?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安娜年少时让他一见倾心的清澈眼睛,它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质问,最后里面只剩下了让人摸不清看不透的幽深情绪。
他拖动着疲惫的脚步,走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箱子。那箱子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许久未曾被移动过,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箱盖上有模糊的手印——有人打开过它。
心中的猜测已有一半得到了印证。他摸索着从夹克的内袋里掏出钥匙,正准备打开箱子,却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材质与地面不同的东西——低头看去,他看到了一双白色的医用手套。
是了,安娜一直有洁癖。如果有谁戴着手套打开这落满灰尘的箱子,那只会是安娜。
他把手套随意地踢到一边。比起看着安娜的遗物伤春悲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年轻的研究员伊琳娜眼里,她的导师一直是一位沉静而温婉的女性。她和她的丈夫,那位鼎鼎有名的“合成氨之父”一样,都是优秀的化学家。他们对外一直是一对恩爱的眷侣,彼此都事业有成,又相互扶持,让外人艳羡。
但伊琳娜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事实上,在导师自杀前一个月,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
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伊琳娜应约去导师家中讨论最近一个研究课题中遇到的困难。她站在门口凛冽的冬风中按了五次门铃,依旧没有人来开门。
正当她准备离开之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激烈的争吵声。伊琳娜经过一番努力才辨认出了导师歇斯底里的声音,她几乎是在尖叫:
“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看看那些可怜的人吧,他们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应该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一个叛徒!”一个男声质问道,伊琳娜猜测这是导师的丈夫。
不知过了多久,争吵突然停息了。大门倏地打开,导师站在门口,眼眶还泛着红,问候她:“真是不好意思,没有让您久等吧?”
“路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电车也停运了,我从公寓徒步走来花了好久,才刚刚到您家门口。您看,我正准备按门铃,您就帮我开门了。”伊琳娜尽力让自己拙劣的解释显得更自然,但看起来是一番徒劳。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您一定冻坏了吧?快进来吧。”
那天下午的讨论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并且很快被证明也是一番徒劳。在紧接着的一周,科学院接连接到几项通知,伊琳娜的导师正在研究的几个课题都被暂停了。通知里说是因为已经连续了两年的战争消耗了过多的资金,如今已经没有余力再支持不能直接有助于战争胜利的基础科学研究了,但伊琳娜隐约感觉到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原因。
与此同时,虽然她并未刻意追究那天在导师家门外所听闻的争吵,但关于战争的流言到处都是,她心里已经暗暗有了猜测。
尽管媒体用尽全力鼓吹席卷战场的钢铁洪流和不断推向敌国的战线,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场艰辛的战争。随着投入越来越大,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已多到了一个可怕的数量,到处都有流言蜚语,人们不吝以最坏的考量揣测自己的军队——前线的毒气弹、生物袭击,有些也许是传言,但更多只是被暂时遮掩的事实。
事情真正变得更糟是在两周之前。敌方对这个靠近边境的工业城市的空袭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但由于防空系统的完善和避难所的充裕,再加上近来糟糕的天气状况,人员和财产损失并不是很严重。但是在那个阴沉的早上,一个沉重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市——在前一夜的空袭中,全国唯一一座建设完成的波氏机被毁了。
所谓波氏机,是指一种可以提取空气中的氮气以及通过对链烷的裂化得到氢气、并以此为原料大量合成氨的工业机器。在如今恶化的战争条件下,合成氨供不应求,而这种工业生产合成氨的技术在所有参战国中也只此一家有,因而这一台唯一投入运作的成品波氏机可谓是国之重器。值得一提的是,设计并制造出波氏机的,正是伊琳娜的导师那鼎鼎有名的丈夫,休伯特·伦勃朗。
伊琳娜早就听说,波氏机制造的合成氨很多并没有被输送至军工厂制作子弹和炸药,而是被直接投放到了战场上。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人命早已不值一提,只要是能用的手段都得用上,更毋论所谓人权了。敌方之所以面临恶劣气象条件也要持续不断地空袭这座城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台波氏机。
但波氏机的位置对己方人员来说都是绝密,在最近几周极差的能见度下,敌方又是怎么锁定波氏机的坐标的呢?
伊琳娜知道,敌方的情报网一定已经渗透到了科学院内部——而这也意味着,叛徒就出自她朝夕相处的同事之中。
波氏机被毁带来的沮丧并没有延续太久。很快,上峰下达了新的指令,希望在第二年春天之前至少有五台新生产的机器投入运作。伊琳娜的同事们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但要真的出口询问,每个人又都对自己所从事的具体工作闭口不谈。新年就在这样紧张而焦虑的气氛中来临了。
尽管生活还在和战争一起继续,但伊琳娜敏锐地注意到,身边的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同事开始消失,有些几天后再次回来,有些再也没有回来。
是正常职务调动还是机密任务呢?她不敢问,但她心里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直到新年第二周,当她被告知她的导师,安娜·伊维诺娃·伦勃朗,将被停职审查的时候,她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测终于应验了——为了寻找叛徒,肃清运动一定已经开始了。
导师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伊琳娜想不明白,也不想知道。如今,她的处境可谓是危急万分,导师被捕,指不定会牵连到自己,而自己的学术生涯也很有可能因此而毁于一旦。
当情报处的联络员礼貌地向她询问何时有空造访问询室、回答一些问题时,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甚至感到一丝庆幸——他们没有直接将自己逮捕,而是客气地请自己做客,这已经很好了。
伦勃朗坐在幽暗的地下室里,回忆起三周之前的那个下午。
那天,他和安娜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还是关于那台波氏机——那个半掩在地下掩体里、八米高的钢铁巨兽,那个在十年来数不清的爆炸中诞生的工业奇迹。
他制造了它,他最了解它,他知道它可以做到什么。
十年以来,他将自己埋没在郊外水泥厂房的烟尘中,冒着生命危险,在一次接着一次的剧烈爆炸中坚持着,一遍又一遍模拟着过程、绘制着图纸,终于制造出了这个一个多世纪以来无数科学家梦寐以求的机器。
他看着燃料不断被投入波氏机巨大的燃烧炉中,目睹烟柱被引入地下管道从远处其他工厂的烟囱中排出,见证一小时生产九十千克合成氨的奇迹。他知道在不远的将来,这不仅会为自己的祖国迎来胜利,也许还会为自己赢得一个诺贝尔奖——作为一个化学家,他已经达成了他一生中最高的成就。
波氏机的产物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各处的军工厂,填补用来生产爆炸物的硝酸的短缺。伦勃朗知道,当战争结束之后,波氏机还可以起到更大的作用——祖国的广阔平原将因此而变得更加肥沃,饥饿和贫困将不复存在。但在那之前,它也将在前方的战线上杀死无数的生命。
不管怎样,他仍然为波氏机感到骄傲。战争本就意味着死亡,那些尽管失去无数年轻的生命、却仍站立到最后的民族,才是最终取得胜利的民族。
直到那一天,安娜回到家里,将一份文件扔到他面前。
“休伯特,看看吧。看看你的那台怪兽都做了些什么!”
他对妻子的质询感到疑惑——纵然这些年来他们的感情已经不再炙热,但两人起码一直维持着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这是第一次,安娜将她的愤怒直接地宣泄了出来。
伦勃朗低头看向那份文件,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份统帅部关于在西线战场上大规模调配使用有毒气体释放性武器的报告。他诧异地抬头看向妻子,而安娜正严厉地直视着他。
他不知道安娜从哪里得到了这份文件,但他还是继续翻看了下去。随着阅读的进度,他心中的诧异逐渐演变成震悚。
“关于在斯摩棱斯克前线使用弥散性毒气弹的建议……我们不能再承受巨大的人员伤亡,据上周的有效数据统计,平均每一个在西线死亡的敌方步兵意味着4.32名我方士兵的牺牲……根据参谋部在上周的会议上提出的建议,前线作战部队将考虑配备弥散性毒气弹……休伯特·伦勃朗博士制造的制氨机将考虑作为后方生产工具……预计产量……考虑到正在生产的机器……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非法配备将违反海牙公约的第三项声明,因此所有弹头将予以回收……我们对战争的前景仍然保持乐观……”
伦勃朗从未预想到,战争竟已然发展到了这样的阶段,而自己的终身成就——那台波氏机,即将成为战争罪行的帮凶。
“安娜,听我说,你从哪里得到了这份文件?把它还到那里去。”
“不要谈别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亲爱的,我要求你停下它!停下那台机器!”
“我知道在前线发生的一切都令人沮丧,安娜,但你要知道这都是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相信我,我从未允许过我的机器制造毒气,更何况它现在已不再属于我,我没有权利决定它生产什么。”
安娜爆发了:“不!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吗?波氏机生产过程中的关键步骤只有你清楚,你有关于那台机器的一切机密的权限,你不可能不知道它生产什么。从这里到戈涅茨多沃军工厂的运输路径图就在你的书桌上,你早就知道这一切!只不过你一直装作看不到罢了。”
伦勃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确实知道近来运输路径改道戈涅茨多沃的工厂,但并没有人告知他那是生产毒气弹的地方。
他等待安娜平静下来,说道:“你看,波氏机制氨来生产硝酸,是为了制造弹药;如今制造这些剧毒气体,也是为了制造弹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战争总是要消耗生命,若想停止这一切,我们只有让战争尽快结束。亲爱的,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这一切结束,我们不能再失去更多生命了。”
安娜抽噎着说:“你变了。从前,我们都同意科学应该独立存在于一切,不是吗?我以为,技术应当生来就是为了造福所有的人,而不是加剧人类的分裂和冲突,不是吗?如果你不能停止这一切,我将亲自去停止它。”
“请你理智一些!就凭你不知从哪弄来的这份机密文件,就足够我们被定以叛国罪了!”伦勃朗已经失去了耐心。
安娜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时隔多年重新审视着他的灵魂。她冷笑一声,回身把他们摆放在楼梯角的合影扔下楼梯:“我不能忍受和你维持着婚姻关系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伦勃朗觉得额头上青筋暴起:“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看看那些可怜的人吧,他们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应该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一个叛徒!”
话一出口,伦勃朗和安娜都愣住了。
良久,安娜轻哼一声,转身下楼。她忽然想起伊琳娜约好在这个下午和她见面,这时她应该已经在门外了。
新年的第二周,伦勃朗得知自己的妻子被捕了。
严格来说,那并不算逮捕,因为得到消息的那天傍晚,安娜在平常下班的时间准时踏进家门,仿佛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
夫妻二人仿佛心有默契般一言未发地共同享用了晚餐——由他们的波西米亚女佣烹饪的红菜汤、鸡肉和大米。对于此时的局势而言,这已经是非常奢侈的食品了。
伦勃朗静静地等待妻子完成最后一口食物的咀嚼,终于打破了这让人不安的寂静。
“我都知道了。”
安娜沉默半晌,终于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亲爱的,你都知道什么?”
“所有的事情,你试图掩藏的一切。”
“是吗?”
“是的,亲爱的。我知道你在阁楼上藏了些什么,我也知道你看过我放在书房里的保密箱。你想要拯救战场上的那些孩子,所以你毁了那台波氏机——那个我亲手打造的孩子。”
“所以呢?”
伦勃朗安静地看着他的妻子,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其他的什么东西——一些更深邃、更可怕的东西。他灰色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决绝,就像他已下定决心为一些更重要的事情牺牲生命一样。
良久,他说:“我销毁了所有的东西,那个电台、那本红色的密码簿,还有那份波氏机坐标的拷贝。他们,情报部的那些人,不会查到任何东西,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被从这里带走。你可以继续你在科学院的工作,只不过不能涉密。在战争结束之后——我向你保证,这会很快的——你可以帮我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只不过现在还不能透露。
“亲爱的,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只请求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和那一边断绝联系,这个要求不过分,可以吗?”他放软了语气,恳求道。
安娜又垂下眼睛。他们多年的夫妻生活给了他足够的经验来判断出此刻他的妻子在犹豫。
她抬起眼睛,像在斟酌着用词:“休伯特,亲爱的,你了解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当我相信生命高于一切的时候,战争否定了我;当我相信所有人都有庄严地死去的权利时,是你否定了我。我爱你,但我知道那是卑微的爱;当我恨你时,支配我的却是一种更高尚的感情。
“我们有很多方式来赢得这场战争,但只要那台机器——那个恶魔存在,我们就一定会选择最下作、最不堪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现在,或者说从两年前开始,生命已经不再拥有它应有的价值,而死亡也在日益贬值。我必须毁掉那台机器,不管用什么方法。既然生命已经一文不值,我最起码也要保护死亡的价值,保护所有人死亡的尊严。
“所以,对不起,亲爱的。我毁了你的孩子,我是一个叛徒,并且我不能向你作出任何承诺。”
伦勃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计划全盘落空,他所拥有的一切正离他远去,而他所追求的一切已化作幻影。
安娜已经被停职,因此不再去上班。然而她每天仍然早出晚归,并且回家的时间越来越飘忽不定——伦勃朗知道,他的妻子每天“下班”的时间现在完全取决于情报部问讯的效率。
而伦勃朗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新的波氏机正在建造的过程中,而关键结构的机密图纸一直保存在他这里。事实上,新机器的建造并不顺利,在春天之前结束生产的目标现在看来只是一个虚妄的梦想而已——发明一台机器和工业化生产一种机器毕竟是不一样的,而作为关键人物,他责任重大。
尽管两人都各有任务、忙碌不堪,但在每天交集的时间里维持脆弱的和平仍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然而,三天之后一个神秘包裹的到来打破了这难能可贵的平静——
那是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从前线寄来。当那天早上女佣例行检查邮箱后将它和一大叠报纸、广告一起交给伦勃朗时,伦勃朗能感觉到这个信封的不同——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西线斯摩棱斯克集团军的蓝色邮戳,带着烽火的气息,又经过一路风雪,终于静静地躺在他的桌上。
伦勃朗打开信封,里面空空的,只装了一卷录像带。他仔细翻找,又从牛皮纸袋里倒出一张手写的卡片,上面写着短短两行字,语调讥讽:
“敬爱的伦勃朗博士:
斯摩棱斯克前线的全体将士们感谢您的杰出发明!”
伦勃朗心里一沉,隐约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他将录像带插入播放机中,随着胶卷的缓缓转动,颤抖而模糊的影像出现在了屏幕上。
那是一片荒芜的平原,没有树木、没有房屋,没有生命的气息。暗灰的天空下,巨大的弹坑里积着浑浊的雨水,隐约可以辨认出被击毁的坦克履带旁的尸体。视频的录制者似乎在向前跋涉,镜头不停地抖动着——伦勃朗可以想见他脚下泥泞而坑洼的土地。
镜头继续前进,随着录制者艰难地穿过一片铁丝网,一条狭长的战壕出现在伦勃朗眼前。凭借掩体上以各种姿势悬挂着的尸体和弹片打出的坑洞,他推测出这里不久之前一定发生过一场激战。但录制者想让他欣赏的显然不止于此——他喘着粗气爬上一块高地(伦勃朗不清楚他是否踏过了一些士兵的尸体),镜头在经历一连串的抖动后终于稳定下来,俯瞰着整条延伸到远方的战壕——伦勃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长达百米的一条尸河——数不尽的尸体,交叠着、堆积着,以奇异的姿势斜卧着、蜷缩着,像没有生命的蠕虫,在浸透了温热血液的战场上沉默地腐败着。安娜的话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他们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可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这尸河里漂浮着,抛下远方无数牵肠挂肚的人。
在这灰败而阴翳的天空下、在炮声和枪声沉寂之后,只有无数的尸首在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象征荣耀的勋章被烟尘埋没,等待着浸透了鲜血的制服被雨水泡白,等待着他们的肉体最终被土壤里的细菌分解吞噬、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不知多少个春天之后,这里一定会长出一片茂密的树林,而人间却再也没有人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了。
这是伟大的人间,这是残酷的人间;这是充满爱与和平的世界,这是被分歧与仇恨扭曲的世界。
当安娜·伊维诺娃·伦勃朗回到家中的时候,他的丈夫已经用颤抖的手收拾好了播放机和录像带。他看起来脸色苍白,但除此之外毫无破绽。
安娜并没有什么话同她的丈夫说。事实上,她的举动也看起来非同寻常——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起居室里翻看当天的报纸(尽管其内容每天都大同小异),而是径直走进了地下室,直到半个小时后才来到餐厅同她的丈夫共进无声的晚餐。但伦勃朗显然已经没有余力去注意到她的反常,因为他也正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之中。
女仆米娜显然能感受到这间屋子里诡谲的气氛,但她仍然尽职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烹饪晚餐、清洁起居室、熨烫妥帖雇主挂在门廊里的大衣。她尽力让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看起来井井有条,就像平常一样。如果在这天晚上有任何客人到访的话,除了两位主人间略显僵硬的交流,他们丝毫不会觉察到任何对于第二天将要发生的灾难的预兆。
但冥冥之中,一切都已被恶魔之手安排好——那些被掩藏的、被无视的,那些固执的、自命不凡的,都将在太阳升起之时,暴露在光明之下。
伊琳娜看着壁炉里跃动的火苗,它们是那么通红、那么炙热。但奇怪的是,在这间铺着厚厚地毯、燃着熊熊炉火的屋子里,她感到寒冷入骨。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攥紧了双手,像是在斟酌着措辞。伊琳娜不敢去看他那冰冷的灰眸——导师血肉模糊的尸体正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而罪魁祸首正与她同处一室。
在过去的一周里,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谈话和问讯,以至于此刻当她坐在休伯特·伦勃朗博士的对面、并且清楚地了解这位科学巨匠不为人知的罪行时,她发现自己异常的镇定。
“伊琳娜,孩子,我知道,你一定认定是我害死了安娜。”
“博士,如果您想为此与我对峙的话,我有一切证据证明您有责任承担这个罪名。”
“可我并不打算否认这一点。我不用旁人来使我信服、促使我忏悔我的罪行,虽然我的道德丝毫不感到愧疚,但事实上,今天我请您来,是想给您看另外一样东西。”
伊琳娜惊讶地抬头,但那双灰眸里没有任何的戏虐之意——他是严肃的,甚至是绝望的。
“几天前,有人给我寄来一个包裹,”伦勃朗突兀地开始谈论这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里面有一卷来自斯摩棱斯克前线的录像带。”
“录像带?”
“是的,一卷残酷的录像带。”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伊琳娜几乎可以想象到前线的连天烽火、尸山血海。
“关键的问题是,”伦勃朗顿了一顿,仿佛试图强调着后面的话,“造成这巨大的、非人道主义的大屠杀的造物,正是由我制造、已经被毁但又正在重建的波氏机。对此我没有任何愧疚,毕竟这是战争的本质;但作为波氏机的制造者,我有理由对它负责,制止一些没有底线、只有野心的疯子利用它来实现他们的所谓国家利益。
“你可以指责我,我承认,我确实使得无数的生命毫无尊严地、痛苦地死去。但这是时代的必然。凭一己之力抵抗时代的潮流是徒劳的,我想做的仅仅是加速这乱世,让一切结束得更快,让和平更早到来,而做这一切的代价就是让我犯下无可饶恕的罪行——蔑视人权、协助毒气弹的制造、间接逼迫自己的妻子绝望地自杀……
“这个时代,有多少人洒热血抛头颅,就有多少人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他讥讽地冷笑一声,“我起码做了一些……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我向安娜承诺过,将来我只做纯科学。但我是个伪君子,总是太自以为是,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头脑就可以消解人间的苦难。现在我终于知道,我太高估自己了。”
伦勃朗轻轻拍了拍桌上的黑色行李箱,他刚刚才将它从地下室里搬出来并仔细地擦拭掉了上面的积灰:“我这个人,道德不高尚、原则不坚定,空有野心却没有能力,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是敏锐的。我相信你是个正直的孩子,所以我把它交给你。
“好好读一读里面的资料,它们是我毕生的心血。战争结束以后,请带着它去见彼得堡的谢尔盖诺夫博士,你应该知道他吧?他曾在你就读的学院任教。他会帮助你实现这箱子里的构想。”
伊琳娜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个梦,当她从真正的寒冷中清醒过来时,她已经提着那个沉重的箱子站在落着薄雪的街道上了。
她始终记得休伯特·伦勃朗博士盯着她的灰色双眸,那里面有一种她不曾见过的绝望。
五年之后,圣彼得堡。
商业化的波氏机已将要投入生产,伊琳娜·伊尼奇娜一直在忙碌地和农业机械制造厂交接联系。作为工业化制氨机参与化学肥料生产的主要推动者之一,她肩上的责任重大。好消息是,根据保守估计,第一批出厂的商业化波氏机将可以把全国的氨肥产能提高百分之三——很快,祖国贫瘠的冻土也能够生产充足的粮食了。
伊琳娜知道,波氏机带来的效应将不止于此。事实上,这确确实实无愧于“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这一称呼——随着制氨进程的工业化,大气中充足的氮气将终于得以被用来制造氨肥,在不远的将来,全球的农业产量都将得到质的提高——这也意味着,不断减小的可用耕地面积将能够生产更多的粮食,而全球迅速增长的人口也将不再面临饥饿的难题。
杰出的科学成果不仅为伊琳娜赢得了声誉和财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为她带来了爱情。战后,伊琳娜依照休伯特·伦勃朗博士的嘱托来到彼得堡,在谢尔盖诺夫博士的指导下进一步完善波氏机的技术和生产可能性。日久生情,不知不觉间,谢尔盖诺夫的渊博和幽默已经折服了她,而她的存在也为谢尔盖诺夫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上一个平安夜,谢尔盖诺夫终于向她表明了心意,而和谢尔盖诺夫志趣相投的她也欣然接受了他的求爱。
尽管战争的阴霾还没有完全散去,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在伊琳娜的眼里,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美丽,而未来的前景又是那样光明。她满心期待着波氏机的投产,同时与谢尔盖诺夫的恋情也唤醒了她少女的幻梦——两人在实验室里朝夕共处、在茂密的白桦林里漫步,甚至还一起去剧院里观看了彼得堡的芭蕾舞团最新的舞剧。当舞剧的最后,男女主角终于翩翩共舞的时候,她和谢尔盖诺夫望向彼此,交换了一个浅尝辄止却又无比甜蜜的吻。
只有夜深人静之时,她会时而梦回那个荒芜而偏僻的边境城市,躲避着永不间断的空袭、在科学院里重复着枯燥的工作。在梦的尽头,休伯特·伦勃朗的灰色双眸总是深深地盯着她,眼里充满绝望;每每当她转头避开那目光,就会看见导师安娜·伊维诺娃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有时她从梦中惊醒,随后会回忆起五年前那个下午,休伯特·伦勃朗把那个沉重的黑色行李箱交给了她。她花了三天三夜读完里面所有的文件,伦勃朗将波氏机在农业领域的应用前景、改造方式、生产过程一一道来,几乎把一切可能的结果都考虑到了——她膛目结舌,深知这将改变全人类的命运。
但让她始终难以释怀的是放在最上面的牛皮纸袋里、显然在不久之前被人抽出来看过的一份传真——那几乎算得上是一份威胁信,发自国家安全委员会,是写给休伯特·伦勃朗博士的。
“尊敬的伦勃朗博士:
我们欣赏您和您的妻子,作为两位优秀的化学家,为祖国的国防工业作出的杰出贡献——您们应当被视作英雄,因此理所当然地,有资格享受在一定范围内不同于普通公民的特殊待遇。然而让委员会成员倍感失望的是,我们已经清楚地了解您的妻子安娜·伊维诺娃女士正在进行的活动,任何协助或试图掩埋真相的行为都将被视作叛国。
新型波氏机已经在生产的过程当中,这其中当然不乏您的功劳。但遗憾的是,经过我们的专家的研讨,我们认为您似乎掩藏或篡改了一些关于波氏机核心部位的图纸细节,导致我们的工人朋友们在生产过程遇到了很大的瓶颈。我们当然相信这只是您的无心之失,但如果您不能及时弥补这一过失的话,我们将不再能保证您以及您的夫人所享受的特殊待遇,包括司法豁免的权利。
我们向您保证,安全委员会立誓保卫祖国的安全,对任何有损祖国利益、泄露军事机密的行为明察秋毫并保有充足的证据。希望您能充分考虑一切后果,配合波氏机的生产工作。”
当伊琳娜在三天三夜之后终于走出自己狭小的公寓时,她得知,就在前一个晚上,伦勃朗已饮弹自尽。
先后自杀的伦勃朗夫妇从此成了科学院里人人皆知却又无人敢提起的秘密,而真正知晓这一切背后的经过的,也许只有伊琳娜一人了。休伯特·伦勃朗是一个懦弱而优柔寡断的君子。他有功绩,也有罪过;他为保护她的妻子而协助制造剧毒武器,而她的妻子在得悉这一切后为保护无辜的生命而自杀——他是新世纪科学祭坛上的牺牲品。
听闻伦勃朗的死讯后,伊琳娜将那份传真扔进了壁炉里。她看着橘红色的火舌一点点吞噬那张薄薄的打印纸,直到它化为冰冷的灰烬——她知道,所有的真相也将从此随着连天炮火沉寂在这个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