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春山入海》[十八]
[十八]春山入海
密室的空气凝滞如铅,仅剩的火把跳跃着,将老巫那张摘下面具后、布满深刻皱纹的苍老面孔映得忽明忽暗。他穿着雪白的素净长袍,眼神却比戴着兽面时更显冰冷,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他盯着老杨,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外来者,国王已牺牲,风暴未息。交出你体内不属于你的力量,助公主归海,平息灾厄。这是你唯一的价值,也是你唯一的生路。”
“呸!”老杨啐了一口,体内帝拉尔遗留的精血之力在愤怒中奔涌咆哮,皮肤下青筋如活物般虬结游走,“做梦呢……”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密室角落的阴影里无声滑出!正是失踪多日的黑子!他站在老巫身侧,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傀儡。
“拿下他。”老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黑子动了!没有半分犹豫,身形如离弦之箭,带着破风声直扑老杨!枯瘦的指爪直取老杨咽喉,狠辣刁钻!
“操!”老杨目眦欲裂,新仇旧恨瞬间点燃!他不再压抑体内狂暴的力量,怒喝一声,不退反进!右拳紧握,凝聚了帝拉尔那刚猛无匹的精血意志,毫无花哨地一拳轰出!拳风激荡,竟隐隐带起风雷之声!
砰——!
拳爪相交,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气浪翻滚,震得密室四壁簌簌落灰!黑子被这毫无保留的巨力震得踉跄后退,手臂传来清晰的骨裂声!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消退。
“来啊!叛徒!”老杨状若疯虎,攻势如狂风暴雨!他体内精血奔流,术法信手拈来!地面震颤,尖锐的石笋破土而出,刺向黑子下盘;空气扭曲,无形的风刃呼啸着斩向黑子要害!每一击都倾尽全力,带着要将对方彻底撕碎的恨意!“七年!你他妈就是这么找我的?!给这老巫师当狗?!你对得起谁?!”
黑子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身上瞬间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黑衣襟。他咬着牙,只守不攻,身形如狂风中的败叶,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异常勉强,仿佛随时会被老杨狂暴的力量彻底碾碎。
饱含着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与了他此刻所有的愤怒、绝望与力量,朝着黑子摇摇欲坠的身影,悍然轰出!这一拳,带着玉石俱焚的意味!
黑子眼中那层麻木的冰壳骤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炽热光芒:他非但没有闪避那致命的一拳,反而迎着拳风,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险之又险地擦着拳锋掠过!同时,他枯瘦的双手急速轰出,全身的精血之力如同被点燃的油库,疯狂燃烧、压缩、凝聚!
黑子这是致命一击,他之前一直没有攻击,也许是在保存力量等待这一生死对决吧,老杨暗自想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杨歇斯底里发出最后一声质问——
“为什么!!!”
噗嗤——!
老杨话音未落,黑子的身影在老杨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骤然消失!如同瞬移般,鬼魅般出现在毫无防备的老巫身后!那凝聚了他所有力气、所有隐忍、所有算计的致命一击,带着足以洞穿山岳的凄厉尖啸,狠狠印在老巫毫无防备的后心!
“问得好——!!”黑子的声音嘶哑变形,却带着一种冲破牢笼般的快意与狂放,“老子等的——就是这一刻!!!”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牙酸!老巫身体猛地向前弓起,如同被抽掉了脊梁!一口滚烫的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将他胸前那件素净的白袍瞬间染成刺目的猩红,他脸上的皱纹因剧痛而扭曲。
“呃啊——!”老巫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向前扑倒。
黑子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枯瘦的双手快如幻影,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死死按在老巫剧烈抽搐的背心!强大的精血禁锢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锁死了老巫体内残存的力量流动,阻止他任何可能的反击!
随即,黑子即刻将体内精血一股子灌给老杨。
“你干什么!”老杨猝不及防。
“别废话!让我先说!”黑子猛地扭头,对着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的老杨嘶吼,声音急促而破碎,“老子忍很久了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现在也他妈来不及细说了!你怎么,有歉疚,更有不容置疑的急迫,“离开这岛的办法就是……”
“咔嚓——!”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枯枝被硬生生折断的脆响,骤然打断了黑子的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黑子狂吼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身体猛地一僵,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旁边重重垂下!一张布满血污、因极度痛苦和疯狂而扭曲的老脸,赫然出现在黑子软倒的身体之后——是老巫!
他不知何时竟挣脱了一丝禁锢,不知吞服了什么药强行吊住了一口气,如同从地狱爬回的恶鬼,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用那双枯槁如鹰爪的手,硬生生拧断了黑子的脖颈!
“是……”黑子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急速黯淡下去。他最后的目光,死死地、复杂地钉在老杨脸上,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如同被抽空的口袋,向前栽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血腥弥漫的密室。
离开岛的办法是什么?
你刚刚想说什么?
不,不对,你说什么?
难道你所做的一直是为了这一刻吗?取走老巫精血,然后和我回家吗?
老杨呆呆地看着黑子软倒的尸体,看着他最后凝固在脸上的表情,看着他那双至死都望着自己的眼睛。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他已经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但直觉带给他的是一阵悲愤。
“你以为你对得起我吗?!!!”老杨不知哪来的力气,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凄厉得破音,带着绝望与恨意,狠狠砸向地上那张布满灰尘的脸,“谁稀罕你苦心布局这一切?!谁要你他妈的自作主张?!为什么不事先商量?!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他目眦欲裂,眼底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血丝,如同恶鬼,“凭什么——!凭什么要你来安排好这一切?!凭什么——!!!”
吼声未落,老杨体内积攒的所有力量轰然爆发!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撕裂空气的血影,挟着滔天恨意,直扑气息奄奄的老巫!他要将这老鬼撕成碎片!
然而,就在他裹挟着毁灭风暴的拳头即将触及老巫头颅的瞬间——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老巫咳着血沫,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无比地刺入老杨狂暴的意识深处。他那双浑浊濒死的眼睛,死死盯着老杨,里面没有恐惧,是的,他一直以来都这么冷静,“你以为……凭你一个人……就能救得了这个岛?!就能……平息那海啸?!”
轰——!
说着便听到一股咆哮傲慢的海浪再次冲上了堤坝。
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老杨狂暴前冲的身形猛地僵在半途!他高举的拳头剧烈颤抖着,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却再也无法砸下去。
老巫瘫倒在地,像一滩污秽的烂泥,精血尽失,胸口被黑子的力量重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他确实没了任何威胁,也失去了任何和老杨抗衡的资本。
老杨死死盯着地上黑子尚有余温的尸体,又看看濒死的老巫,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嗬嗬声。那滔天的恨意与无边的悲怆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生生撕裂!
最终,那只凝聚了毁灭力量的拳头,无力地、颤抖地,垂落下来。
所有精血已经尽数汇聚于老杨一身。那磅礴的力量在他体内奔涌冲撞,有那么一瞬间,逃离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然而,目光扫过密室地上黑子尚未冰冷的尸体,门外隐约传来的、被海啸步步紧逼的绝望哭喊……那点刚升起的火苗,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和胸中翻腾的悲怆浇灭。
他站在缺口中央,身后是一众紧张的民众,还有一个新修葺的坟堆,坟堆整整齐齐,被侍弄得一丝不苟。
“呃啊——!”众目睽睽之下,老杨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张开双臂,体内狂暴的精血之力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爆发!
嗡——!
一道散发着刺目光芒的巨大屏障瞬间在他身前展开,横亘在缺口与内陆之间!屏障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硬“没用的!你这样抵抗撑不了多久。”老巫咳着血沫提醒,“到了这个地步,你把精血还给公主,何乐如不为。”
“还不是时候!”老杨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汗水从额角滑落,他死死维持着屏障,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一切!不该由一个小孩子来承担!”
话音未落,他猛地改变了力量的流向!不再维持那脆弱的光幕,而是将全身力量愿尽数沉入脚下的大地!
“给我——起——!!!”
一声咆哮撕裂了海啸的轰鸣,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呻吟!坚实的地壳如同被无形巨手疯狂揉捏、拔升!岩石撕裂,泥土翻滚!一座前所未有、巍峨雄浑的巨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拔地而起!
山体急速生长,节节攀升!尖锐的峰峦刺破低垂的乌云,坚硬的岩壁如同神祇的盾牌,悍然迎向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轰隆隆隆——!!!
第一波最凶猛的浪头狠狠撞在骤然升起的山壁上!震天动地的巨响让整个岛屿都在哀鸣!浪花粉身碎骨,化作漫天白沫!山体剧烈摇晃,表面崩裂开巨大的缝隙,碎石如雨般滚落,却依旧如同定海神针,死死扼住了海啸的咽喉,将毁灭的潮水死死挡在了山外!
老杨站在最高的峰巅,每一次巨浪的撞击,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超负荷的精血反噬如同亿万钢针穿刺着他的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神经!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永无休止的浪吼。
老巫拖着残躯,出现在他身边,将一瓶瓶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的药液强行灌入他口中。那药力如同冰冷的锁链,短暂地禁锢住体内狂暴反噬的精血,维系着那脆弱的平衡。乌拉拉带领着残存的骑士和岛民,在山体之后用血肉之躯加固着防线,守护着最后的方舟。
三天三夜!
巨山在无休止的撞击中伤痕累累,不断崩裂,又在老杨以生命为燃料的意志下顽强重塑。
风暴的嘶吼最终化作了不甘的呜咽。当最后一波巨浪在山壁上撞得粉碎,缓缓退去时,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死一般的寂静。
伤痕阿盾和小龙儿冲开人群第一个冲了过来。小龙儿边跑边喊:“老杨!你做到了!!”
欢呼声尚未完全平息,一道身影便踉跄着冲出人群。
“烦人精……”老杨提着最后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该……物归原主了。”
他不再多言,伸出枯槁颤抖的双手,轻轻按在小龙儿的肩膀上。闭上眼睛,集中起最后残存的一丝意志,如同引导着决堤的洪流将精血之力——尽数引向掌心,源源不断地渡入小龙儿体内!
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小龙儿的四肢百骸奔涌流淌,最终融入她的本源。与此同时,远处平静下来的海面上,点点微弱却纯粹的金色光芒,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虫,纷纷从海水中析出,融入小龙儿的身体——那是散逸在海中、属于定海珠的最后精粹!真正的海神之力,在这一刻,于小龙儿身上彻底归元!
前所未有的轻盈感席卷了小龙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与整个海洋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一阵带着清新咸味的海风吹来,几滴浪花调皮地溅到她的手臂上。
像最温柔的抚摸,没有一丝一毫的刺痛,只有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比舒适的清凉!
“烦人精,我说的没错吧……”老杨看着她惊喜的表情,得意地咧了咧嘴,尽管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回去吧!”
“老杨——!!”小龙儿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所有,她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鸟,猛地扑进老杨怀里,紧紧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腰,“你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老杨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苍白的脸上竟罕见地飞起两团不自然的红晕,手忙脚乱地想推开她:“喂!轻点!骨头……骨头要散架了……好了好了,回去吧……”
话音未落,支撑他最后一点生机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他身体猛地一软,眼前彻底一黑,直直跪了下来。
“老杨——!!!”小龙儿反应迅速地抱住他下坠的身体,却被带得一同摔倒在地!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看着怀中气息微弱、面如死灰的老杨,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猛地抓住老杨冰冷的手,试图将那股刚刚融入自己体内的、浩瀚温暖的精血之力反灌回去。
“不!不要了!老杨!你拿回去!我要你好好的!”小龙儿哭喊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砸在老杨毫无生气的脸上,“老杨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勉强聚焦在小龙儿泪流满面的小脸上。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干裂渗血的嘴唇。
“我没事,命硬着呢。你不是还要送我回家吗?记住,这是属于你自己的选择,不用为了谁。”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说着,老杨忽然想到了什么,摸出一颗老巫给的剩下的药丸,身体渐渐有了力气,他缓了片刻,扯着衣服艰难地站起来。
“怎么样,想好了吗?”老杨将目光望向远处的浪花。
“回家。”跟前的小女孩在沉默许久之后,坚定回答。
“好!”老杨应着,弯腰将她横抱入怀,他最后深深看了一背后的土堆,抱着怀中轻盈如羽的女孩,朝着悬崖外那片蔚蓝,纵身跃下……
“公主——”阿盾扯着嗓子喊着,怀里是一直柔软洁白的兔子,一人一兔不舍地看着坠落的两人,“再见……”
除了再见,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就在三天前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风暴的咆哮已清晰可闻。老杨送回小龙儿,却叫住同行一路,准备回去的阿盾。
阿盾抱着剑,像一尊沉默的门神,守在门口。看到老杨,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敬畏、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看好她。”老杨目光越过阿盾,小小身影,“别让她靠近海边。另外转告她,我会回来的,到时候就能送她回家了。”
阿盾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抱着剑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沉闷的“嗯”。
老杨看着少年紧绷的脸,忽然伸出手,粗糙的大手按在阿盾的肩膀上。阿盾身体一僵。
“喂!”老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却努力想讲得轻松些,“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我老家那边,有个傻小子,看上了隔壁村最漂亮的姑娘。他天天给人送柴火,送野果,以为这样就能把人留下。结果呢?人家姑娘心气高,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傻小子哭得死去活来,觉得天都塌了,甚至想把人锁起来……”老杨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说,蠢不蠢?”
阿盾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闪烁。
“后来啊,”老杨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那姑娘走了。傻小子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过。再后来……他听说那姑娘在外面过得很好,还寄信回来感谢他当初送的果子甜……你是金光道,得她自己选,自己走。旁人觉得再好,再舍不得,那都是旁人的想法,不是她的。”
老杨看着阿盾眼中翻涌的挣扎和逐渐黯淡下去的光芒,知道这少年听懂了。他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小龙儿的离开的方向,转身,大步融入了城堡深沉的阴影之中,走向那场注定改变一切的决战。
——
此刻,失重感中,小龙儿紧闭双眼,埋首老杨颈窝,唯有全然的信任。
即将触海刹那——
嗡!
磅礴纯净的蓝光自小龙儿体内爆发!她的身体——衣裙、长发、肌肤——在温柔的蓝光中无声消融,化作最纯粹的水之精魄,融入浩瀚蔚蓝!没有痛苦,唯有回归的宁静。磅礴意志,覆盖海域,海水温顺而充满力量。
嗤啦——!
百年不散的浓稠迷雾,如同被无形巨手瞬间撕裂,彻底消散!金灿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照亮岛屿与无垠湛蓝。
老杨怀抱一空,直坠冰冷海水!反噬剧痛与窒息瞬间将他拖入黑暗。“结束了……”他放弃挣扎,沉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