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人生本就是一副无需解开的枷锁
文 | 魏思年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
卢梭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社会环境的折射,也可以看做是对人性的反思。这隐含着某种悲剧性的设定:人的自由不过是自欺欺人,在无形的枷锁中,我们不过是没有人格的奴隶,是掌控在上帝手中的木偶。斯宾诺莎说得更具体,认为人的枷锁恰恰在于感情。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在《人生的枷锁》中同样使用「枷锁」一词,这其中的意蕴不尽相同,但都表达出无奈与挣扎。我们似乎能看到芸芸众生面对无情命运时紧锁的愁眉和起伏的悲叹。
如果说《兰贝斯的丽莎》是毛姆力图「使泰晤士河起火」所作的第一次尝试,那么《人生的枷锁》就是他历经十数年思考的璀璨结晶,它被被认为是毛姆具有自传性质的一部作品。毛姆结合自己青年时期的亲身经历,化身菲利普这个跛足的孩子,在命运的摆弄中热烈地追寻生活的意义和处事的哲学。
这部作品不靠情节取胜,而贵在手术刀式的凌厉笔法,让人读下来豁然开朗,不由得想起学生时代翻看习题集答案的感觉。小说的时间跨度大约三十年,戛然而止,让人倍感遗憾。
从书名来看,作者想探索的话题是人生的禁锢与超脱。但作品只写到菲利普放弃梦想,选择结婚。这意味着,在作者眼中,人生并不是包括老中青三个阶段的。在作者看来,每个人都需要对生活的意义加以探寻,这就像一场计时的游戏,有人笨手笨脚,有人动作敏捷。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最终得到了什么,而在于想要得到什么,这并非故弄玄虚。
人生的意义特别凸显于困厄之时。在余华看来,那就是「活着」本身;在村上笔下,只要音乐未停,就只需跳舞;而对于毛姆来说,则在于挣脱枷锁。然而,这副枷锁究竟是什么?如何去挣脱它?这一系列人类永恒的问题,小说给出了一些思考和结论,但距离终极答案或方案(如果有),还有相当长的路程。
主人公菲利普天生残疾,自幼父母双亡,随伯父一起生活。菲利普的母亲和伯父都希望他能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牧师。尽管菲利普在学校时一度名列前茅,但热衷于阅读、习惯于自省的他心中萌生出更远大的理想。他放弃学业,前往巴黎学习绘画,希望能成为画家,但他意识到自己天赋不足,在富瓦内的劝说下改行,后来选择像他的父亲那样做一名医生。在伦敦学医期间,菲利普三番两次为情所困,又在股市中失利,流落街头。所幸得到朋友的帮助,又获得伯父的遗产,终于取得医生资格。在艰难的抉择下,菲利普最终放弃了去西班牙和遥远的东方漂泊,选择了结婚。
年轻人都「想象力丰富」,「对人生充满憧憬」,虽然不一定奢求成为最成功的那一个,但一定渴望成为最适合的那一个。小说的重要情节都从菲利普踏入社会后展开,他像所有胸怀抱负的年轻人那样做出每一个选择,这些选择无一例外都挑动着我们的心弦。我们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于是紧随其后,急于看到结果。这就如同一次叩问终极奥秘的实验,始终令人期待又忧心如焚。
菲利普从教会学校辍学是挣脱枷锁的第一步,自此他开始抛弃对宗教的信仰。设想一下,从小在牧师家庭长大的菲利普如果笃信基督,将来当然能过得幸福安稳。听从长辈的劝告,对人生不存缥缈的幻想,这是编造「完美人生格局」最简单的方式。辍学这一抉择,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出于年轻人惯有的执拗和自以为是。我们将看到,他在多次挫折之后,向幸福做出妥协,而最终放弃了对人生美丽图谱的追求。这个妥协,点明了「枷锁」对于人生的意义。
菲利普在巴黎学画失败、承认对自己的天赋高估的时候,我甚至也在与他的伯父一起在担心这家伙是否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也可能是在担心自己)。其实每个选择的做出,在其背后都有我们无法得知、无法控制的因素存在,我们往往称之为天意。流传千古的英雄并不是因为高瞻远瞩做出明智的选择才被后人记住,而更可能是概率性事件——持之以恒而失败的人哪怕再多,也都湮灭在历史洪流。因此,坚持己见将是一场风险极大的冒险,但如果不去坚持,也难以获得成就。这成了悖论。
而富瓦内先生对菲利普的劝告不可谓不振聋发聩:等你追悔不及的时候再发现自己的平庸无能,那才叫人痛心呢。诚然,能够当机立断地作出正确抉择,对于一个人的成功将会意义重大。但究竟该如何去抉择呢?菲利普在学画失败后也苦苦思考这个问题,最终没得出答案,只为自己建立了一套「临时性准则」,即「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遗憾的是,这套准则可以说毫无价值,还为此后的坎坷遭遇埋下了伏笔。
在伦敦学医期间,菲利普三番两次被米尔德丽德欺骗。米尔德丽德以店堂服务生的身份出场,以今天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十足的拜金女、绿茶婊。她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唯利是图,更可恨的是她把玩弄感情作为生存之道,而这也是她的可怜之处。菲利普在面对她的纠缠时所显示出的软弱无能恰好与他的临时性准则遥相呼应,从中暗示出理智的指导作用并非如人所愿。枷锁之下死命挣扎的囚犯,尽管一切都是徒劳,仍是心存幻想。
在米尔德丽德毁掉菲利普几乎所有家当后,菲利普仍是十分痛心,但已经不像第一次被她欺骗时那样痛不欲生。可以说他已经逐渐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当他脱下靴子给医生和病人观看,并选择手术治疗时,他学会了克服自己害羞、自卑的情绪。这些负面的、限制人进一步发展的东西,我们可以归结为菲利普与生俱来、在成长环境中习得的本性。
菲利普在对米尔德丽德感情冷却的过程中体验到激情让自己趋向于不可控,无欲无求的生活让自己心境平和。当发觉自己爱上莎莉之时,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这使人联想到斯多葛学派的哲学,认为「生活不应当受情感和主观激情的影响」,人们应该「使自己不依赖于外部世界,不受世俗之物的支配」。这种哲学与菲利普编织人生图谱的想法有着潜在的共同点:对命运安之若素。然而过于超脱,过于理想。
其实菲利普早就想到,伟人先哲的观念体系仅对他们自己有效,人的行动依据根本就不是脑中的思想,而是情感。人是充满激情和欲望的动物,然而情感的方向性并不明确,不能赖以指导行动、做出判断,但它却是陪伴我们一生的。它给予我们感动、仁慈和宽慰,也诱使我们嫉妒和仇恨,它本身就像普罗透斯的脸一样变幻无常。
「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不愿意嫁给旁的男人。」菲利普在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后最终抛弃浪漫的远方,选择结婚。在往常,菲利普把结婚生子看做是编织完美人生图谱最简单的方式,但并不新颖,也让他觉得并不满足。但当他选择与莎莉结婚时,人生的意义发生了改变。与其说菲利普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倒不如说他找到了可接受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结局是他一直想要的吗?并非如此。是时势,是坎坷磨难,是否极泰来之后的心态改变促成了他的决定。
小说到此处,实际把人生意义变成一个无法用理智探求的问题,菲利普的最终抉择巧妙地回避了它,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这些问题似乎已经化为乌有。人生也好,人性也罢,这冥冥中的枷锁解开了吗?并没有。反而,是我们妥协了。我们曾经壮志勃勃、不可一世,我们天真地以为人定胜天,铁马戎装要与之一战。直到明白敌人不可战胜,也不屑于赢得这场战争时,不得不屈从于幸福、承认失败。
兴许我们都错了,人生本就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役。所谓的枷锁既解不开,也根本不需要解开。世界广阔,那就纵马扬鞭,去冒险;生活枯燥,还得心平气和,去品味。知道自己的局限,不断去尝试,去触碰,在有限的范围内精耕细作,一种微小而确实的幸福便生根发芽,蓊蓊郁郁了。
发芽(摄于上海某医院)谨以此文,献给一位尚在疗养的兄弟,希望心疾早日痊愈,在平凡而精彩的生活里收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