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之下5 | 消失在水边的女孩
5消失在水边的女孩
我听见儿子在喊我。
“爸爸,爸爸。”像是从幽暗的洞穴里飘出的声音,又像是来自从厚重的水下的呼喊。
我憋着气,在水下四处寻找,咸涩的海水灌进我的眼中,在之后又会变成另一种咸涩的液体流出。
看不见儿子的身影,却一直听见他呼唤我的声音。我抬头看见水面上的光亮处,儿子的声音似乎是从那团光线后传来的,我一个挺身,奋力游向水面……
我又一次像个溺水者奋力浮出水面般醒来,在人间四月快接近尾声的时候。
我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看阳光下的浮尘,在脑中确认过今天的行程安排后起床洗澡,烤一片面包,加两片培根和一片芝士片,煎一个蛋,煮咖啡。准备早餐时一边用蓝牙音箱听昨天听过的歌。
“Nothing is true but lies. Nothing is fake but truth.”这个歌手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吃完早餐我又在阳台上抽了根烟,楼上的主妇今天主动探下半只身子跟我打招呼,波浪卷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挂在平坦的胸前。
一切都像是在重复昨天的一切。像转轮里奋力奔跑的仓鼠。唯一不同的是,我今天不是理莎的父亲,也不会为高桥小姐读书,今天的我将会牵起一位陌生女人的手,和她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在上帝的面前起誓: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然后在婚礼结束后各奔东西。
我从衣柜里取出那套已经穿了四次的燕尾礼服,本是和彩音结婚时穿的,款式还不算过时,成色也还很新。当年还是和彩音一起去定制的,彩音曾看着试衣镜前的我,笑眯眯地对我说,希望这件衣服你只会穿一次。
我看着镜中再次穿上这件礼服的自己,头发往后梳得干净利落,眼窝里酝酿出满满幸福的笑意,我扯动嘴角,一遍遍练习微笑,并在心中暗问自己:今天的你是谁?
我和新娘高井小姐约在难波商场里的星巴克先见下面,谈一下婚礼的流程。
高井小姐还穿着简单的修身毛衣和高腰裤,柔软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顶在头顶,可能还没来得及化妆,带着一副白口罩,眼神略带倦意,点了杯混合咖啡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冯桑都已经收拾好了。”高井小姐看着眼前衣冠楚楚的我,半开玩笑地说道——没错,今天的我姓冯。
“一切就绪,就等新娘入场了。”我试图缓解一下略显尴尬的气氛,毕竟两个刚见第二次面的人将会在几个小时后,要在众人面前牵手、接吻、表现出恩爱甜蜜的样子。
高井小姐拉下口罩,喝了口咖啡,又将口罩拉回嘴上,只露出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没想到你这样看起来,还挺帅的。”
“谢谢。”
“突然觉得跟一个男人结婚,每天朝夕相处,或许也没想象中那么麻烦。”
“为什么会觉得麻烦?”
“人不都这样,在未尝试之前,总会想太多。”
“只能说一部分的人是这样。”
“而我刚好就是那一部分人之一。”
“今天的婚礼又何尝不是一次尝试?”
高井小姐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从包里翻出黑色封皮的记事本,打开到贴着红色便签的那一页,开始跟我说起今天婚礼的事宜。
“婚礼将会在难波公园商场的顶楼花园里举行。十二点我的父亲将会领着我入场——他知道我们是假结婚,所以你不必担心要跟他解释我们交往的经过——亲友不是很多,就是我老家那边的一些亲戚,以及银行里的一些同事,再加上你们公司里的那些——”高井小姐停顿了一些,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字眼来形容我们这些演员,“嗯……你们公司里的那些临时亲戚好友。其实也就是走一下流程,就像正式演出前的排练一样。婚礼仪式结束后是一场酒会,已经准备好足够的酒水和甜品,你们就放开肚皮放心地吃喝好了——不过千万不要喝多了露了馅哦。”高井小姐对着我调皮地挤了挤眼。
婚礼成了排练?我不禁在心中暗笑。
高井小姐背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是某人用line发来的消息。高井小姐也没打开看,直接按下锁机键,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注意到我一直在注视着她,高井小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怎么搞得我像是在丈夫面前偷约情人的妻子。”
“在十二点钟声敲响之前,你还是自由之身。”我也打趣道。
“不过不瞒你说,真的是我的情人发来的。”
“可是由于某种原因,你和你的情人并不能结婚?”我问道。
高井小姐歪着头,然后伸出手拖住下巴,喝了口咖啡,一副陷入到沉思的样子。
我自觉失态,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禁忌。永远不要刨根问底。于是开口说了一声抱歉。
高井小姐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并不是所有的方程式都是有解的。她给我们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就这么说过。”
“她?”高井小姐用了日语中女性第三人称代词“彼女”,既有“她”的意思,又可以理解为“女朋友”。
“嗯,正是你想的那样。”
“原来如此。”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可正因为无解,所以才会有趣。”
“诚然。”我笑道。
高井小姐喝完杯中的咖啡,重新将口罩拉回,看了眼手表,说道:“我得赶紧赶去化妆了。待会儿就拜托你啦!”
我起身送她离开:“哪里哪里。”
高进小姐离开座位后又转过头来悄声对我说:“她不知道我今天结婚。知道了的话应该会扛着机关枪来婚礼现场将所有人扫射个精光吧。”说完留给我一个完美的笑眼和潇洒的背影,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出了咖啡店。
我早早地来到了商场的顶楼花园。顶楼花园不是很大,但对于一场小型婚礼来说绰绰有余。花园入口处架着一块白板,上面写着“冯司武 高井由纪 结婚式会场”。连接着花园中心平台的台阶上已经铺上了红地毯。抬眼望去,似乎一直铺到碧天白云的尽头。此刻正值春夏交接之际,花园里的植物都展现出一副生机盎然的姿态,樱花虽已凋零殆尽,但樱花树上却挤满了嫩绿色的枝叶,静默一年,等待来年一瞬的绽放。
场地还未完全布置好,工作人员正紧锣密鼓地忙碌着。手推车推来推去,运来花束、音响、桌椅、司仪台、巨大的白色钢琴(他们居然连钢琴都能搞到);穿白色衬衫黑色马甲的服务员在桌上铺上白色桌布,然后摆上各色甜点、水果、蛋糕,小心翼翼地搭好香槟塔,在白色栏杆上系满粉色气球。
十点半一过,陆陆续续有穿着精致礼服,化着精致妆容的宾客入场。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站在花园中心的喷泉水池旁对着他们点头示意,胸口别着一枝白色玫瑰,一阵阵幽香随着春风绕进鼻腔,直抵心脉。
穿靛蓝色西服的钢琴师在白色钢琴前坐定,翻开擦得雪亮的琴盖,调了调音,接着便举起双手起了个势,随即便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欢快流畅的音乐声。
公司里的同事也陆陆续续到场,川村小姐今天化了格外甜美的妆容,穿一身讲究的黑色纱裙礼服,戴珍珠项链和耳坠,手拿香奈儿黑色小皮包,像从花丛里撷一枝花一般从侍者托着的托盘上取来一杯香槟,用一副明星走红地毯的神情款款向我走来。
“堂弟,祝你新婚快乐!”川村小姐笑语盈盈。
我对着她翻了个白眼,悄声道:“应该是演出愉快。”
川村小姐将手中的香槟杯对着我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仰着下巴优雅地抿了一口,环顾了四周,感叹道:“多好的差事啊,在这样的顶楼花园里当一天众人瞩目的新郎,还有音乐和美酒,简直就是完美。”
“冒着被机关枪扫射的危险。”
“什么?”
“没什么。”我笑道,“简直就是完美的一天。”
宾客基本都已到场,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穿白色连衣裙和迷你小西服的小孩们在人群中奔跑打闹。我穿梭在人群中,自我介绍,微笑攀谈,讲述我与“妻子”由纪相识的过程。坐在喷泉水池旁的钢琴师正激情昂扬地弹奏着理查德的《水边的女孩》。穿白色长袍戴十字架的牧师是个身材微胖的美国人,正站在司仪台前一遍遍地练习着我和新娘名字的发音。头顶的蓝天上有飞机轰隆隆地慢慢划过,坐在飞机里人要是能透过窗户看到下面的这一切,他们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场热闹美好婚礼,不会想到这只是一场演出,或者说,只是一场为了什么而举行的排练。
一切准备就绪,还有不到半个小时,新娘就该挽着她父亲的臂膀,从花园连接着商场的那道门里缓缓走出来,走过长长的铺满花瓣的红地毯,她的父亲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将她的手送进我手里,会在发言时留下不舍的泪,会用颤抖的声音祝福我们白头偕老。
可这时负责婚礼事宜的员工悄悄地将我拉至无人的角落,焦急地告诉我说都这个点了,新娘还没到后台。
“是不是还在美容店里化妆?”
“已经打电话过去确认过了,店里员工说新娘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化好妆离开了。”
“打过本人的电话了吗?”
“一直在打,一直没人接听。”
“问过新娘的父亲了吗?”
“问过了,他也不知道新娘的下落。”
“再等等看吧,说不定被什么事耽搁了。”这句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无法信服,心里有个隐隐的声音告诉我说:高井小姐最终选择了逃避这场闹剧。
正当我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应付高井小姐丢给我的烂摊子的时候,花园入口处走进来三四个警察,径直走到人群中,在钢琴师停止弹奏后大声问道:“谁是高井由纪小姐的家属?”
我下意识地走上前去,说道:“我是——即将成为她的丈夫。”
领头的那位警察无声地看了我几秒,眼神中有几丝怜悯,然后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对我说:“十分抱歉,有人在西成区高架桥下的桥洞里发现了你妻子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