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乡土故事散文

【嘉山往事】五月令

2018-05-19  本文已影响10人  哈姆Hamm
【嘉山往事】五月令

“在厂房里喝茶,还能听到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听到风吹过屋檐瓦片的声音;听到露水凝结在叶子上的声音。”


夜半时分,更已深,露也重,小梧桐和金桂的花朵簌簌地落了一地,铺了浅浅的一层,使得幽静的小径更为幽静。也许是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色,也许是今夜无月,青石板上水汽盈盈,不湿却滑,两边的山色一片漆黑,隐隐约约透出树的身形,在树干上、树叶上伏着些许小虫,散发出微弱的、绿色的萤光。

家乡地处高地,年年采茶都是谷雨节气前后从向阳之地采起,叫做前茶。雨前茶是一年茶叶中的上品,茶农们每日天刚亮就背着茶篓往茶园奔去,一待便是一天。茶园建在半山腰上,茶树修成半人高,人在园子里行走,要是看到树上长出了新叶,就指着最嫩的两片毛尖掐,新鲜的茶叶颜色稍嫩,是一种清新的黄绿色,最顶上的叶子只有两片,一片卷曲、一片舒展。茶农们灵巧的双手在树冠上一掐一捡,一收一放,一人一天能摘数十斤茶叶。

五月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田间的秧苗也是绿油油的一片了。青蛙和田螺躲在禾苗的叶子下建起了自己的王国,在田里肆意喧嚣。无论何时,总能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打着赤脚儿在田里摸着螺狮,摸螺狮有技巧,先是静静呆着不动,待到水面平静泥沙落定了,往水面一看,但凡浮起气泡的下边一定有螺,小小子拎着水盆来捡,不一会儿就满了。田梗边长着几株桑树,桑果已经挂满了枝头,孩子们捡累了螺狮,全围在树下吃桑葚,一个个把牙齿染得紫红紫红的,直到晌午边上才一溜烟儿似的跑回家咕咚咕咚的灌下一大碗凉水,消散着毒辣的热火气。

此时是采茶旺季,家家户户的女人也都背着崭新的竹篓上山采茶去了,女人们手脚利索,边采边唱,好不快活。这些带着阳光气息的茶叶俗话叫“青叶子”,茶农们摘了青叶子去厂里称数登记,一天的劳作便算结束了。等月亮悄悄探出头来,便要便把这幽青的“青叶子”铺在地上晾干,去除白天的热气。

待到晚饭后,外公和舅舅在茶灶里生起了大火,发动了轰鸣的机器,准备烘炒“青叶子 ”——“杀青”是制茶的第一步。茶灶下的火是用干燥的松木烧的,烧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的松脂气息,像走在松林里似的。等茶灶烧得火热,满满的一笼青叶子倒下去便立刻响起了“哔哔爆爆”的响声,随即外公迅速的用茶叉翻炒,当热气和高温与清气融合,整个茶厂里全是闷热的水汽和轰隆隆的机器声。青叶子软透后,将其倒到簸箕里晾凉再恒温烘烤,等到茶叶完全干燥卷曲,透着一股茶叶的清香时,头茶才算是弄好。茶叶处理好了,待客时就着酸爽的小黄瓜和新鲜的嫩毛豆儿入口,茶新味儿和一年的雨露滋养散在口腔中,活色生香,连日子都变得悠闲起来。

然而此刻已经入秋了,秋天也产茶,老话说“春茶苦,夏菜涩,要好喝,秋白露”,在汤色和滋味上秋茶虽不如雨前茶,但也别有一番滋味。今晚炒茶的延安哥哥邀父亲去吃今年新摘的秋茶,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深夜。延安哥哥比父亲年长十余岁,是家族里的“总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全由他来挑大梁,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他本姓梁,是本地大姓,我们一族反而是迁徙过来的,后来慢慢通婚融合,也是一家人了。我们家人丁不旺,结婚生子都较同龄人晚一些,所以辈分十分大,跟我一起上学的同伴论起来都得叫我“小姑姑”或者“姑奶奶”了。

延安哥哥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剃得短短的,许是少白头的缘故,打我记事起他就是一头银发了,远远望去,活像是从头皮里钻出来一只秃了毛的刷子。他说话时眼睛总是眯着,倒不是笑眯眯地那种,而是一种永远在考虑、永远猜不透的神色。

延安哥哥在茶园外建了一个小小的茶叶厂,只有一套炒茶烘焙的机器,但是好在他的茶园面积不大,一个人也忙得过来。他白日请人去茶园里采茶修枝,晚上就一个人在厂子里炒茶烘茶,延安哥哥在厂里支了一张桌子,邀请叔伯兄弟闲时来夜聊喝茶,但农忙时大家并不见得有空,他就养了一只叫“二黄”的土狗陪他。“二黄”身形匀称紧凑,一身黄袍光滑水亮,尾巴高高的向上翘起,像个高傲的斗士。我问延安哥哥:“为什么这只狗叫二黄不叫大黄?”延安哥哥抿了一口茶:“因为它叫二黄。”

因为它叫二黄,所以它不叫大黄。这句话说来像句废话,但是的确是个巧妙的回答。因为二黄是只狗,所以它不是只猫,听起来玄而又玄,又好像颇具艺术了。于是我沉吟了一下,学着延安哥哥的样子也抿了一个茶,然而其实我是不懂喝茶的,所以好像好与不好的滋味都是牛饮而已,像个大俗人。

我猜延安哥哥也是个大俗人,他的茶叶厂房,很小又很大,小的是机器不多每天产量也没多少,大的是四处透风,天地为幕。坐在厂房里喝茶,还能听到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听到风吹过屋檐瓦片的声音;听到露水凝结在叶子上的声音。

父亲还在跟延安哥哥聊天,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茶叶啊、松柏啊、种植啊之类的话题,比如父亲问:“你这茶叶地有多少亩?”延安哥哥说:“就是湾塘边那片山,你和我以前去打鸟那块。”父亲又问:“那你一天可以挣多少叶子?每月卖多少成品?”延安哥哥又说:“多多少少找些事情,可不得活着嘛……”

延安哥哥从来不正面回答父亲的问题,好在父亲也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家乡里每日都有人来来去去,大家都是这么活着,好像几十年里都没有没什么变化,偶尔的婚丧嫁娶就是惊动全族的大事了。平日里你做什么,他怎么样,好像都没什么值得在意。但是一出事,所有人便聚到一起了,而让大家聚到一起的,就是延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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