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故事之李端《听筝》——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唐 李端
01 曲有误，周郎顾
一位青衣美人，端坐在镶刻着精美金色花纹的古筝前，手如柔荑，指如青葱。只见她右手轻抬，左手柔拨，轻柔之间，有无限绵延起伏、婉转细腻的情意。让人不觉陷入极静极远的缥缈世界中。那缥缈世界里，有莺啼燕语的春、波光潋滟的江、香远益清的花、圆魄清寒的月、安宁静谧的夜。
好一曲春江花月夜啊。周瑜早已沉醉不知归路。青衣美人眉眼微抬，心思千转。眼前这位，可是江东第一才俊，周公瑾周郎啊。丰神俊朗自不消说，世人还传这位周郎精通音律，即使酒过三巡，只要听到曲子里的一点点差错，都会第一时间发现，还会用眼神提醒弹奏者。
“曲有误，周郎顾”，这首歌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青衣美人心中窃喜，微光闪现后又不免有些黯然。窃喜的是，我的曲无误。黯然的是，你的眼神无顾。
哼。我才不会像其他乐姬一样轻佻，为了博你一眼，而故意弹错。今天的一切，妆发、筝艺，都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在你面前的我，必须是毫无破绽的。
可是，如果稍微错了一点点，你真的能发现吗？如果你发现了，真的会看过来吗？要不......不能想了，青衣美人定住心神，想把这个念头甩掉。
当你潜意识想出错的时候，就一定会出错。果然，尽管百般注意，最后一次拂弦，还是略有阻滞。这么轻微的一点点阻滞，你听到了吗？
青衣美人惶恐之间，余光对上不远处迎来的黑眸。你还是听出来了啊。说到底，我还是和其他的乐姬一样，在你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不自觉放下自尊和骄傲，就只为得到你的一次注目啊。我搞砸了这一切，你应该瞧不起我吧？
幸运的是，黑眸里没有预想的这一切。没有轻蔑与嘲笑，没有不解与误会。“这琴心、脉脉谁堪许。”温暖如你，微笑颔首。这一顾，我看到的是对我筝艺的珍惜和欣赏，还有对我这一点点少女心事的了然和包容。
知音如你，此生无憾。
与大才俊周瑜有过这么一段知音之遇已然足够，之后的故事想也不过是桥归桥、路归路吧。周瑜心胸，在于天下，终其一生也只有小乔一人。女子再有心，也不过得到周郎的“一顾”吧。
500多年后，同样的故事上演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02 醉打金枝
唐代宗大历年间的一夜。驸马郭暧府上酒宴正酣。没错，就是史上有名的那位“醉打金枝”的驸马爷郭暧，名臣郭子仪第六子。
所谓将门虎子。作为郭子仪的儿子，即使一次仗也没打过，男儿血性总还是有的。平日里太太升平公主对自己和家人任性妄为，颐指气使也就罢了，但在老爷子郭子仪的大寿宴上耍大牌，以尊贵身份自居不愿前往拜寿，郭暧左不过说了几句，竟被这位刁蛮公主河东狮吼当面训斥。
这可真是不能忍了。话说酒壮怂人胆。借着几分似有还无的醉意，郭暧一怒之下，将公主拖回卧室暴打一顿。
这一打，可算为全天下惧内男子出了一口恶气。也让郭子仪差点老命都吓没了。郭子仪亲自把郭暧绑起来送进宫中请罪。代宗皇帝太了解女儿的坏脾气，更深知不可因私废公。倘若因此事重罚郭暧，就伤了重臣郭子仪的心，好不容易重新稳固的李唐朝廷也将无所倚靠。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代宗皇帝一语道尽身为父母在面对儿女婚姻矛盾时的应对之法。代宗皇帝斥责公主，加封郭暧。从此之后，公主终于有所收敛，与郭暧感情更甚从前，可谓皆大欢喜。
03 诗才擅场
否极泰来，春风得意。原本就喜欢饮酒作乐的郭暧，一朝因酒得势，更加夜夜笙歌。（当然，前提还是公主列席。）这不，今天请来自己的好友，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端一同宴饮。
堪称才子，李端的文采自是了得。尤其在拍马屁的功夫上，甚至连同为十才子之一的钱起都十分佩服。那是在不久之前的另一次宴席上，大家依旧赛酒斗诗，不亦乐乎......
——唐 李端
有一个姑娘，不对，有一个都尉，正青春年少、风流倜傥，二十岁就功成名就，被封清源县侯。斗鸡走马，满是贵族少年的俊逸风采。这样的一位美男子，堪比当年的留香荀彧、傅粉何宴。黄昏时分，在杨柳路旁吹箫依依作别的人，此刻正思念着谁呢？原来正是这位知己满天下的驸马爷啊。
从功名、才艺、相貌和吸引力全方位无死角的马屁，真的是响而不臭，清丽脱俗，自成一统。把自家先生夸得这么天上有地上无的，在帘子后的升平公主也坐不住了。金口一开：如此好诗，堪列榜首！来人啊，赐绢百匹！
同为十才子之一的钱起不服气了。既然斗诗，必得是临场发挥才算公平。这首诗这么好，必是李端这小子的旧作，精心准备在此时吟出的！
“我不服！有本事你以我钱起的钱姓为韵脚，再作一首！”
两虎相争，岂能示弱。李端沉吟片刻，要来纸笔，写下：
唐 李端
这驸马府真是看不完的风景啊，就像此时，亭台之下，夜凉无风，方塘似镜，水草婆娑。亭台之上，弯弯峨眉，新月如钩，未至上弦。
亭台之外，奢华气派的驯马场，名贵非凡的宝马，还有堆得像铜山一样，数不尽的金银钱财。春风拂动杨柳之时，传来天籁般的玉笛声。夏日里的出水芙蓉，也比不上升平公主的荷花妆那般明媚娇艳。何时我才能学得翩翩少年，驸马都尉一丝一毫的风采呢？
请收下我的膝盖！面对如此阿谀入骨，又能有景有致的诗句，钱起真的跪了！
04 背靠大树好乘凉
在驸马爷的宴席上，诗才擅场，一鸣惊人之后，李端的好运气一下子收不住了。两年都没考中的科考，这一年竟顺利考上了！
好运气还不算完。考上进士，仅仅是获取做官的资格。只有通过吏部考试，才能被授予官职。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一看，绝望了......眼前还有一条钢丝桥横着呢！这么形容吏部考试可一点都不过分，就连韩愈这样的文坛宗主考上进士后，终其一辈子也没考过吏部考试，辛苦辗转之下，最后经过权贵荐举才当上官。
举荐比考试管用，权贵的嘴比寒士的笔管用，好似历来如此罢。背靠大树好乘凉，李端前辈可比韩愈幸运多了，早早就得到权贵的赏识，一口气顺利通过吏部考试，被授秘书省校书郎一职。
驸马与公主重视诗才，屡屡将李端引为座上之宾，李端更是要抱紧驸马府的大腿，在唱和酬赠中展现不俗才艺。
不过，今天的宴会，李端的心思可不止于赛酒斗诗，甩卖才艺。此时的一脸花痴，全系一人之身。借着驸马府，功名有了，要不顺便把终身大事也解决了吧？
05 郎情妾意
想来李大才子看中的，也绝不能是驸马府的庸脂俗粉。纵观宴会上的或乐或舞的姹紫嫣红之中，唯有筝姬镜儿才算得上惊鸿绝色，自有一番左家娇女之情态。
只见她一袭青衣，虚坐筝前，勾抹之间，指如飞花，摇曳生姿。不经意间，电光火石般对视的一刹那，两颊绯红的宛然一笑，如春风化雨，令人心神向往；更似雁过闲潭，叫人波心荡漾。
如此佳人，如此盛情，岂能辜负？可是镜儿可是驸马府最好的乐姬，喜好声色犬马的郭暧岂能轻易相让呢。佳人在眼前，却爱而不得，真是令人灼心，一边胡乱想着，一边不受控制的拿眼盯着镜儿。脸上一阵花痴，一阵决绝。俨然一副要排除场内看客，将镜儿全数拿入眼中的气势。
这么强大的气场，这么盈盈脉脉的眼神，简直是爱如潮水滚滚而来，将旁边的人往外推的节奏。两人自觉偷偷拿看，殊不知早已人尽皆知。受尽一万点暴击的围观人群，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向郭暧求救。主人家，他们都这样肆无忌惮了，你再不快点成人之美，我们就要被闪瞎眼啦！
06 孰轻孰重
一个是宠爱的乐姬，驸马府的头牌台柱；一个是珍视的人才，驸马府的金牌文宣。乐姬的才艺不过装点现世的门面，文宣的好笔头却能将驸马府的美名流芳百世。孰轻孰重？郭暧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虽说有了答案，但要割舍镜儿，郭暧想起来还是既不忿又不舍。得到如此美人，真是便宜李端那小子了。不让他出点血怎么甘心呢？郭暧主意已定，站起来拉着李端的手说：
“今朝影落琼杯里。共才子佳人斗高致。自古才子佳人，天之绝配。如果你能以《弹筝》为题，即兴作出一首人人称赞的绝世好诗的话，我就把镜儿许配给你吧！”
这下就看你的了。你不是才子吗？想要佳人，就拿出你的本事来吧！
07 专属的秘密游戏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毫无希望。沉浸重重忧思之中的李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事，瞬间欣喜欲狂。望着如水莲花般低头娇羞的镜儿，耳边回响着镜儿那首余音绕梁的《春江花月夜》，在飙升到极致的荷尔蒙刺激下，李端的才思大爆发了！
唐 李端
我知道你们都笑我对镜儿爱得痴狂。但你们哪里知道镜儿对我的爱意同样不少。
“曲有误，周郎顾”。你们只道镜儿筝艺超群，哪里知道镜儿每次都偷偷弹错。镜儿岂会弹错呢？不过是为了找到真正的知音，想得到属于她的“周郎一顾”罢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说笑打闹，我也不过是偶尔发现镜儿的这个秘密，所以才忍不住一直看她。镜儿后来也发现了，错的次数越来越多，也错的越来越隐蔽。说到底，你们眼里的相互偷看，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专属知音的秘密游戏而已。
爱情里的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美好有趣的。
08 美丽的错误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了。简单的五言小诗里，有冰雪聪明的美人，有高山流水的知音，更有风雅有趣的爱情。小诗称不上绝世，但在那样特定的场景下，也称得上绝时了。
郭暧心甘情愿地将镜儿许配给李端，还一股脑送了一堆金银玉器作为嫁妆。李端不是马车夫，但此时的心情更甚于王洛宾《马车夫之恋》的愉悦：“你若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坐着那马车来。”
要说一个人春风得意能到什么程度呢？醉打金枝不受罚反升官的郭暧算一个，饮酒作诗抱得美人归的李端也应该也算一个。所以很多时候，正确的不一定幸福，错误的未必不幸。就像很多人明明握着一手好牌，最后也能输得一败涂地。就像此时故意拂错的弦，反而成就了琴瑟和鸣的乐章。
皆大欢喜的结局之后，再回头看当时的错误，不由得心生赞叹和感慨：“真是美丽的错误！”
09 错误惹出的故事
是啊，这世间多少故事，不是源于最开始的一次美丽的错误呢？
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偏偏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这多一块的错误，造就大荒山无稽崖下的顽石，惹出《红楼梦》里多少情场欢爱、悲欢离合的故事。
误入三清堂的洪太尉，经不住诱惑，解封了大青石板。这一打开，放走了三十六座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共一百零八个魔王，《水浒传》一百零八条好汉由此而来。
还有那《花田错》、《误入桃源》等等等等，不外乎是。错误，扰乱墨守成规的枯燥轨迹，让原本井井有条交错发展的人物关系陷入混乱。然而错有错招，曲径一样通幽。故事从急转直下的改变开始，在冥冥之中既定的规律中行进，最后如《镜花缘》里的百花仙子一般各归各位，归于平静。
10 包容
路有分叉，人有谬失。世界如此包容，通盘接受着这一切，在美丽的错误中开出最丰盛的故事。人应亦然。
就在昨天，和先生外出吃饭。偶遇一位顾客与饭店伙计吵架。顾客气急败坏：“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在你这里消费，还得看你的脸色！”伙计很委屈：“我好好说的呀，我说这里挪一下，我把桌子摆好一点你们再入座啊。”顾客大吼：“那你皱什么眉头！”伙计可真委屈，自顾自的嘟嚷一句：“我哪有，我明明是想让你们坐得舒服一点的。”
我偷偷回头一看，顾客原来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真的很难想象他为何有这样一颗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称的玻璃心！更难理解的是，人活一世，为何有人会纠结于皱眉头这样的细枝末节。究竟是伙计不恰当的皱眉头不好看些，还是自己在公共场合大声吵闹更不体面呢？
11 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愿我们都有接纳错误的情商和能力，更有欣赏错误的心境和诗意。此刻，我想起郑愁予的那首充满古诗韵味的《错误》：
《错误》——现代诗人郑愁予
马蹄声，达达。
窗子打开，露出一双期盼的眸。
转而失望。
窗子合上。
徒留我的马蹄声，达达。
可惜我不是归人，是过客。
一样的情思，在婉转多情的词里也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数千帆，望万回，错误上亿次，等待的故事，美丽的错误，仍然没有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