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两茫茫

文丨冰清   来自冰清思语集

前几日和母亲打电话拉家常，得知一位邻居的老太太去世，说老也不过五十多岁，只因高血压导致半身不遂已多年，到最后又患老年痴呆，被病情摧残的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很矮很胖，走路很快，很有生意头脑。早年走家串户的卖衣服，后来开了家服装店，店面就在我家斜对面，生意很好，衣服款式在那个时候应该蛮漂亮吧，因为每次看到她挂满店铺的裙子时恨不得自己赶快长大。生意的兴隆似乎也助长了她的暴脾气，要是有人试衣好久不买便毫不留情的宣战，经常骂的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然而，在我读高中那会就不怎么看见她了，店也关门了，偶尔有一次听母亲说她病了，再到后来，有一次回家看见了她，吃惊的是，已经瘦成了一张纸片，脚步很乱，似乎不受大脑控制，听邻里讲已经痴呆了，大小便失禁，经常会拉在卧室地板上看着粪便发呆。其实久病之人去世了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解脱，只是让我感慨的是，她的丈夫，缩在床上哭了两天，滴水不进，年近90的老母亲也陪着儿子一起哭。听母亲讲，她的丈夫生性高傲，早年时对她隔三差五的施暴，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关系才慢慢缓和，直到她突然生病，他对她的态度陡然转好，没有嫌弃更没有抛弃，而是全心全意的照顾她，对她百般呵护，千般恩宠，即便后来她痴呆了，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她不认识了所有人，唯独知道身边的他是她最亲的人。她要是受了委屈会哭给他，要是高兴了就咧嘴向他笑。十几年如一日，他就像照顾婴儿一般照顾她的吃喝拉撒，毫无怨言，直到她离世。自古少来夫妻老来伴，年轻的时候相互吵闹，年老的时候相互搀扶，哪怕你病了不能再为我做任何事，哪怕你痴呆了不能再陪我说一句话，哪怕你让整个房间都占满了粪便，哪怕你忘了我是谁，这都没有关系，只要你活着，我就有家。可是你若不在了，我就如一叶失去了方向的船，今生再也回不了岸。

前两天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一口气读完，合上书，觉得胸口被堵了块巨石一般，想要嚎啕大哭却又喘不过气。那种感觉像是坐在剧院看了一部话剧，亲眼目睹剧中的人漂洋过海，求学异国，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又经历战火纷飞，国土沦陷，十年浩劫，最终得以安稳度日时已是人生暮年，老病相摧。你的情感随着剧中的人一起颠沛流离，跌宕起伏，你正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时，话剧却戛然而止，剧幕已经合上，一切都归于沉寂，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留给你沉沉的的悲痛无处释怀。最不忍卒读的部分是，杨绛将女儿的离世编织成了一个梦，梦里病榻中的女儿来给病榻中的父亲道别，钱钟书对女儿说，回去吧，回到你自己家里去吧，杨绛说，我就让她回三里河去看家，钱钟书说，不，回到她自己家里去，杨绛说，我就让她回去，回到西石槽（婆婆家）去，钱钟书又说，不，西石槽终究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杨绛这下明白了，对女儿说，阿圆，你走好，带上爸爸妈妈的祝福回去吧，然后阿圆挥手说，我这就回去了。一段生离死别就这样进行在朦胧的梦里，结束在平静的对话里。可是读的人却心如刀绞，谁都明白那个“自己的家”指的是什么，很难想象，杨绛先生当时是压抑着多么大的痛苦，才用最平静的方式写出来。人生，恰似杨绛所谓的“万里长梦”，梦醒时分，你依旧是一个人，你所谓的丈夫，孩子，天伦之乐，都只不过是梦境而已，你所谓的家，也只不过是“客栈”，你也终将“回到你自己的家里去”。

你的生命其实也不属于你自己，你不能决定什么时候生，也无法预料什么时候死，你孤单的来，然后被时间推着踽踽独行，终于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和你同一个方向的人，然后结为伴侣，即便有纯洁的爱情，有以身相许的信任，有无数次肌肤之亲，然而你们终究只是毫不相干的个体，说不定他哪一天就会抽身离去，连说一句“再见”都没有，甚至连提一个醒都没有，被半路扔下的你楞在原地，久久都无法回神。这个世界，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有些事情你以为明天还可以再做，有些人你以为明天还可以再见，理所当然的就像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一样，所以你不经意的转身了，可是明天，你看到了出升的太阳，却再也看不到要见的人！

2015年4月14日，那是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我的婆婆，先生的亲生母亲，我女儿的奶奶，一个人在家中悄然离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等单位值班的老伴和千里之外的儿子回家，没有任何提醒，就这么走了。给所有人留下的是无法言喻的悲恸和无法弥补的悔恨。你怎么都无法料到，和前一夜牵手散步的老伴，和前一夜在电话里嘘寒问暖的母亲，和前一夜担心小孙女的衣服是不是买大了的奶奶，就在一夜之间，阴阳两隔。人生，还有什么无法承受之重？如果我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陪我散步，我宁愿牵你的手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如果我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我宁愿一直陪电话那头的你聊到花开又谢；如果我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抱起襁褓中的我，我宁愿在六个月的记忆里就将你的音容笑貌永远铭记。可是，已然来不及。我只好将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长长的梦里，我想在梦里听你诉说，那一夜，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病痛和恐惧和绝望和凄凉，可惜不知是生性好强的你再也不愿打扰我，还是只因我“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一切，都终归为零。

偶尔，我也会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静静的凝望枕边的人，就像是要看穿他的后世前生一般。茫茫人海，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正好牵手走进婚姻，这是需要多少世代轮回的缘分。曾经我问他，我们还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他斩钉截铁的摇头，不用，人生苦短，一生一孩已足以让我们去爱了，我问，要是将来女儿远嫁，或者定居国外，我们两个老骨头怎么办？他说，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我说，那你一个人，要是病了或者痴呆了怎么办？或者流浪街头没饭吃怎么办？他说，没事，都已经没有你了，我怎么过都无所谓。虽然现在讨论这个话题太早，但是就像每一个生命都有一个期限一样，我也深深知道就有那么一天我们终究会自顾自的走掉。

珍惜眼前人——陪你一起成长，一起老去，一起看遍世间繁华与琐碎的他。

珍惜我们来之不易的家，让它充满爱和温暖，即便我们终将离去，也必将饱含感动与牵挂。

珍惜我们的生命，好好活着，活着就是上天给我们最大的恩赐，也是我们给爱人最大的福祉和最好的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