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的秘密 | 哑巴
文 | 王小久
-01-
太阳才刚刚露出半张脸庞,那圈圈光晕就已铺遍了整个村子,那山边的枯树和那斑驳的房子在镀上这层朦胧后,好像也不再那样昏沉了。
张弛睡眼惺忪的迎着这缕缕曙光,掀开厚重的门帘出了屋,那呼出的哈气随寒风而散,一下子消失不见飘向远方。
他吸了吸鼻子,走到院子当中的脸盆架旁,拿起结了一层薄冰的脸盆敲了敲,掉下的冰渣散落地上,不一会儿又扎进了梆硬的泥土里。
他拿起手旁的暖壶,“呲啦”一声,滚烫的热水就浇在脸盆里升起腾腾白雾,张弛又拿起脸盆晃荡了片刻,待水渐凉下来,就开始扑腾扑腾的洗起脸来。
就在这功夫,他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渐近,他慌里慌张得紧忙把水泼在地上,一个转身进了屋。
可是门口那女人的粗嗓子声依然灌进他耳朵里,躲也躲不了。
“驰子,听说你今天又要走啦?再陪你爸呆几天多好啊!”
张弛站在灶间听着这声音,满心烦躁,就像一只只蚂蚁爬进了心里,又痒又难受。
-02-
烟囱里的烟突突的往外冒,屋里的菜香飘进了鼻子,张弛漫不经心的扒拉着锅里的菜,不一会儿,还就把嫩绿的素炒白菜端进了屋。
他看着坐在炕头的春生,眼睛瞥了瞥说道“爸,吃饭了!”
春生边咿咿呀呀的答着,边挪到饭桌旁。
两人相坐无语,气氛甚是冷清,不一会儿,春生许是想打破这种尴尬,他放在筷子,腾出双手开始在半空比划着。
张弛知道他是在说最近学习可好,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说话,只木讷的点了点头。
春生见他不再搭话,便也识趣儿的接着低头扒拉起碗里的饭来。
日头已明亮时,张弛开始收拾起行李,而春生站在他身旁来回晃悠着,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看看那儿,眉头紧皱,嘴唇嗫嚅,眼神忧愁。
-03-
今天是张弛返校的日子,他本不打算回来,可寝室里的伙伴个个都回了家,他觉得学校寂寞无比,便决定回来看看春生,哪知回来更加寂寞。
他拉着行李箱在前头走,春生两手插着袖子口在后头跟着,不时发出“嘶嘶”的吸鼻涕声。
张弛回头对春生说“你回去吧,天儿太冷了。”
春生又嗯嗯哈哈的开始比划,他说他一点也不冷。
一直走到大马路的站牌旁,春生还在后头慢悠悠的跟着,那鼻头被冻的通红,那脸被冻的僵硬,他也不说往回走。
张弛知道他想看着自己上车,可自己又不是小孩了,离个家还要父母跟着几里地,多让人笑话。
汽车拽着屁股上的黑烟在远处轰轰而来,停在两人跟前,张弛一只胳膊提着行李,一只胳膊拽着把手头也不回的上了车。
春生抻着脑袋往车里探了探,冲他挥了挥手又点了点头,哪怕张弛的眼睛根本没看向春生。
车缓慢而动,随着咯噔咯噔的颠簸很快把春生甩在了屁股后。
-04-
张弛看着春生渐行渐远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心酸起来,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间。
因为在张弛心里,他对春生的恨多过于这一瞬间的心酸。
打他记事儿起,春生就是个哑巴,每天只知道嗯嗯啊啊的,以至于在他3岁时才学会开口说话。
他也从没有见过他娘,听说他娘死了,所以自小他就没享受过母爱,他不知道母爱该是个什么模样。
没有母亲,父亲还是个哑巴,张弛的童年注定孤独且痛苦。
村里的孩子经常欺负他,甚至为他编了一首儿歌“爹哑巴,娘没啦,张弛,张弛,傻叫花。”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春生的恨开始在心中生根发芽的。
长大后,他心里的恨又变成了害怕,他开始害怕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开始害怕他人异样的眼光,他开始害怕别人知道他是个娘死了,爹又是个哑巴的窘迫孩子。
对于他来说,这种害怕就是一个秘密一样的存在着。
-05-
在经过很久的颠簸后,张弛终于回到久违的校园。
回到宿舍打开行李箱收拾行李,在一堆衣服下,他发现了用报纸层层包住的塑料袋,那塑料袋的里面,装了些被压碎的花点心。
他知道,这准是春生趁他不注意放进去的,每次回去,他都要往行李箱塞些东西,即使和他说过不要再放了,但是他依然不听。
张弛摇了摇头,拎着那一袋子糕点不知如何处理好,干脆扔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06-
在学校的日子总比在春生身边好熬一些,也过的更快一些。
最近这段时间,张弛未给家里打过电话,打电话该说些什么呢?再说,春生又不会说话。
在忙碌的校园生活中一转眼就快要到新年,但是,今年过年他是没打算回家。
说不想春生?也倒不是一点没有,只不过,他和春生之间总是有那么点细微的,看不见的东西存在着,他也不清楚。
过年前夕,寝室的人又陆陆续续的离开,只剩下他和小苏两人。
小苏坐在凳子上边拍打着篮球边说着“驰子,你过年真不回家啊?不回家看看你爸啊?”
“不回!”
“那你爸自己在家多孤单啊,实在不行你让他到这儿来陪你不得了,正好我也见见老爷子”
张弛心里有些慌乱,脸上的神情多是紧张。
“不用,他……他自己在家挺好的。”
小苏见状,便也不再言语。
-07-
每当年前这个时候,学校的食堂也都关了门,所以,晚饭也只能出校门口,到外头的饭店解决。
张弛与小苏两人并肩刚踏出大门口,就听见有人在后头啊啊叫的跟上来。
一回头,春生拎着一个小包裹,头发上盖着一层灰,穿着肥大的裤子,一双不跟脚的鞋踏拉在脚跟处,满脸疲惫却又笑意盈盈的跑过来。
张弛是有些惊慌的,惊慌到脑子一片空白,惊慌到脸色甚是难看。
他没想到春生会来,更没想到春生会以这种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让他有些尴尬起来,他那眼睛不敢直视着春生,他低下头一只手下意识的遮挡住面部,一只手推搡着春生慢慢后退了几步。
春生看着此时的张弛一脸茫然,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破行头,好像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他知道,他给张弛丢了人。
还没等张弛开口讲话,春生便伸出满是黑渍的双手走到小苏跟前,嗯嗯啊啊的点头哈腰起来,那模样就像是乞丐在请求施舍般的可怜。
小苏着实被这情景吓了一跳“大爷,我们也是穷学生,也没什么钱,你还不如到那头居民区去要呢。”
说罢转身便拉着张弛疾走而去,张弛耷拉着脑袋面颊通红的任由小苏拉扯着,他没敢回头,也许那一刻他若回头,就能看见春生站在原地满眼带泪的绝望。
-08-
晚饭过后,再回到学校门口,张弛环顾着四周,却没见到春生的影子,他想,春生也许伤了心,也许自己回了家。
可是即使这么想着,他却一点也放心不下来,这一刻,他倒是真的怀疑自己到底恨不恨春生了。
这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像春生当时的眼神该是怎样的,春生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春生是否心已经碎了一地。
这些想法统统挤进脑子里,他在床上半分也躺不下去了,一个轱辘下了床,穿上衣服朝外奔去。
身后只留下小苏的那句“哎,你去哪啊?”
张弛找了门口,找了附近的小旅馆,甚至找了能遮风挡雨的公交站台下,都没有见到春生的影子,此时,如此急迫的他倒是真希望春生已经回家了,这样他能安心一些。
两个小时后,张弛垂头丧气的往回走着,瞥眼的一瞬间,发现学校墙围的角落下,躺了一人,走近一看,那不是春生又是谁呢?
只见春生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团,身上盖着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破报纸,那报纸随着他瑟瑟颤动的身体一抖一抖。
张弛的鼻子开始酸楚起来,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揪住后生生拉扯般疼痛,藏不住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滑落而下。
他是什么时候忘记这个躺着的人是他的父亲的?他又是什么时候把所有委屈全部一股脑的倒在这个男人身上的?他又是什么时候否认他的付出的?
也许,是他爱自己多过爱他的那时候。
那些曾经的画面在他脑袋里飘荡着,咿呀学语的婴儿时,涉世未深的童年时,年少轻狂的青春时,直到如今他开始嫌弃他时。
所有的时刻好像春生都在,而自己再也不是曾经的自己。这么些年春生是怎么过来的?他该是多么孤独。
他突然感到无比羞愧难当,此时,他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倒像个嘤嘤哭泣的妇人。
“爸!”
-09-
寝室的门被推开,张弛搀扶着春生出现在门口。
“小苏,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爸。”
终于,那不能说的秘密,不再是秘密。
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每一个人也没资格挑剔自己的出身。
春生用了一辈子去爱张弛,对于春生来说,也许他一直在等着的就是张弛如他一般爱他。
可当张弛明白这个道理时,春生已白了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