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枕中记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征文之[梦]。
一
本人有个很奇怪的特性。他的记忆非常有限,早上的太阳将露水晒干的时候,昨天的记忆就会自动消逝。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是多么的不完整,这点似乎毋庸置疑,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此行的目的究竟为何。当然也不乏好处,就是本人不会被一些不良的记忆纠缠,每一天都是全新的,让人充满好奇与期待。
当本人带着我抵达他的家乡时,我才从那个老族长口中得知,原来本人一直为这次出行做了记录,只不过本人的智力有限,只能用他们自己才能看懂的书写来记录这次出行的见闻。介于本人只是个智力低等的人,他所记录的事情不过一个概况,比起古代结绳记事稍微先进一些。当然,与我们伟大的语言相比,那种记录简直太简单太粗糙,没有任何语言美感。
好在本人从小养成了一个良好习惯,就是记日志,他记录的开头总是写着“本人”,我姑且叫他本人,至于以前他叫什么名字反正他也忘了。他根据自己的记录,也认为自己就叫本人。名字响亮也罢晦涩也罢,不过就是一个区分你我他的符号而已。只不过在我们习惯语法上,本人就是我,我就是本人,这样子难免会造成某种误解。我之所以这么着重地讲述,就是要大家分清楚一点,后文所有出现的本人都是这个稻草人。而出现的我,才是故事的讲述者,记住这点,千万不要混淆了。忘了告诉大家,本人是个稻草人,根据日记所载,他们居住的地方属于地球东南部,一个原始的森林里,有着那么一个古老的村庄。反正本人一路风尘仆仆,身上一半的稻草都记满了日志。平日他就靠身上的这些草来回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要去哪里。哦,你问他如何知道哪根草是哪天的记忆?还忘了告诉大家,本人有个奇怪的阅读方式一一闪读。顾名思义,当然是只要他眼光一闪,就能找到他需要的那天记忆。至于我是谁?很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原本是电视台的一名记者,扛着摄像机四处跑新闻的那种。这一次没经过头儿审批,就私自发了新闻,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我滚蛋了,在头儿的暴跳如雷中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滚蛋。我满怀委屈与不甘滚蛋出来的时候,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自己的背心贴满了电视台同事的目光。我几乎可以阅读背后的目光,有疑惑、有嘲笑、有怜悯,当然还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幸灾乐祸。
出了电视台大门,我拉拉身上的衣服,抬头挺胸精神抖擞地迈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第三步。把电视台远远地抛在后面,我觉得自己是高尚的、舒畅的。在我十几年职业生涯中,我终于凭自己的良心说了一次真话,因为仅存的那点恻隐之心,为一则不公平事件做了如实客观的报道。这一次我没有扛着相机当作权贵的免罪符,去忽悠与欺骗观众。这一次,我不再是新闻民工而是无冕之王。这么想的时候,我双手不由自主地扶了一下头,仿佛正在扶着自己的那顶王冠。
当我踱着王的步伐走到电视台附近一个小区花园时,发现我这个王简直愚蠢至极,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客观事实。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工作这么难找,我还要供楼供车吃饭,这些都是最实际的困难。我很可耻地想,是不是该回头抱着头儿的大腿痛哭流涕,表示愿意痛改前非,不再擅自做主发什么良心新闻,头儿应该会原谅我这一次。毕竟平日里为了讨好头儿,我还时不时请他吃饭唱歌桑拿。抽烟,这是所有男人表达内心纠结与挣扎的最好方式,我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狠狠地抽烟,把烟吸进肺里然后裹着心中的郁闷与浊气吐出来。回去?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两种砝码摆在天平上,一会儿倾向这头,一会儿倾向那头,摇摇摆摆,许久许久。就在我迷茫万分的情况下,我被一个环卫工人身后拖车里一个呼叫的声音惊醒。他在喊,救救我,救救我。出于职业本能,对许多事件敏感度肯定大于普通大众,路上行人没有谁回头看一下环卫工人的拖车。
听到呼救声,我混沌迷茫的脑子立马清醒,心中揣测莫非这环卫工人是人贩子,或者绑架者?眼睛不由自主地扫视拖车,并且起身靠近拖车。好在平日里也没少干偷拍的活儿,我极有自信不会引起前面那个可能是坏蛋的环卫工人注意。只不过当我假装不经意路过环卫车时,倒被自己吓了一跳,一车的垃圾散发的奇怪腐臭冲入鼻息,还有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围着乱转,除了有个车上横架着草把子,根本无法藏匿另外一个人。
想必大家也都猜到,那个草把子就是本故事的主人公,本人。这是大家已经清楚了这么多情况下得出的结论。当时我一无所知,自然感觉奇怪。尤其是当这个草把子对着我喊,救命,救命啊!那种匪夷所思的场面,相信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吓倒。我第一个感觉,是自己被炒鱿鱼而焦虑不安,产生了幻听幻觉,草把子是不可能喊救命的。紧接着冒出第二个感觉,这个草把子身上附着了一个冤魂,有可能就是被前面那个环卫工杀害的人死不安心,希望我能帮助他抓住这个杀人凶手,这个想法有点无稽。
这时候,草把子又对我喊,嗨,我不过让你把我拿下来而已,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吧!我虽然没有洁癖,但和臭垃圾待在一块儿也是足以要了我的命。救救我,赶紧把我拿下来。我听了这话,就用手使劲掐自己的脸一一痛。这不是幻觉。从草把子对我说的话来分析,他也不是什么冤魂索命之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草把子既然想要摆脱垃圾车,我顺手帮他也不是不可以的。反正现在我前途迷茫,这草把子居然会说话,足以调动我的兴趣。
我把草把子从垃圾车上弄到路边时,还看见环卫工时不时回头望着我,他无法理解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居然会从他垃圾车里捡起一个邋遢的草把子。我仔细打量着草把子,发现他就是一根棍子支撑作为骨架的,有头,有身子,却没双手,一点都不像稻草人。可他强调自己是稻草人,说自己的双手那根短棍子被顽皮孩子抽走,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时候,下雨了,他欢快地移向雨中,洗了个干净。然后像邻居家的京巴狗洗完澡一样,抖一抖身子,溅我一脸的凉水。
很快,我发觉草把子语言表达能力极其有限,也就是说他懂的人话不多。他只是一直重复,他身上记录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可是他根本一件事也讲不清。但我隐约感觉他身上记载的故事很离奇,反正目前我也无所事事,不如送他回家乡,权当一次远途自驾游,让他口中的族长为我破译他的记录。我回家拿了车开出来,把草把子扔到后备箱,开车,一直向东南,去寻找他所说的那个古老的村庄。
这就是我来到这个村庄的来龙去脉。
二
这个村庄叫桃园村,我抵达时已经是夏季,桃树上没有桃花,但结满了桃子。村庄在高德地图标记之外,汽车只能停在大山之外。如果没有本人引路,我相信外人绝对找不到进山的入口。我扛着草把子穿过长长的,幽暗的山腹隧道,走过一张狭窄而又古老的栈桥,才到达村口。到了。草把子很快从我肩头滑落,移向小路,蹦蹦跳跳地带路。路边无数的桃树,桃树上挂着无数的小桃子,红红的鹰嘴白白的皮,看上去味道不差。我摘了个小桃子,在衣袖上擦掉毛,咬了一口,甜,口舌生津,又摘了两个。
桃林尽头是村庄,一线干打垒围墙将村庄团团包围,从大门进去,可见空旷的草坪场地。中央有土台,土台上有石台,石台上斜卡着一个圆形石块,一根指粗铁针穿过石块。日晷?没想到可以见到这么古老的测量时间仪器。十几栋类似客家土楼式的圆形房子或方形房子,依着干打垒围墙,形成一个圈。几条狗在草地上追逐飞虫,可能是见到陌生人来,站起汪汪了两声,草把子上前示意,摇了摇尾巴,继续追逐飞虫。草把子带我进了一栋圆形屋,一个妇人迎出来,本人,你总算回家了,找到桃叶没有?草把子移向妇人,我的手没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出来,朝妇人挥挥手,妇人带着草把子出门去。
我伸出右手,您就是老族长吧。白胡子老头点点头,谢谢你送本人回来,我们这里不兴握手,你随便坐。我在屋里的长凳上坐下来。老头从一个酱色坛子里倒出一碗水给我,来,小伙子,尝尝我们桃花村的桃花雪露。我喝了一小口,不是酒,有点香略微甜,估计是凉茶。又喝了一大口,暑气顿消,身心舒畅。本人已经穿戴一新,出现在我面前。它穿着一件红格子衣服,系着棕色围巾,戴着一顶草帽,有着桃花般的脸蛋。这时候,我才发觉本人原来是“女生”。
本人呢,是村里桃叶丫头制作的稻草人,桃叶丫头每年给她穿上自己的衣服,给她戴着自己的帽子,她就像桃叶的一个分身。桃叶说,我叫桃叶,你是另一个我,就叫本人。桃叶每年会为她更换骨架,换上新的稻草,穿上自己的衣裳,本人与桃叶一起长高长大。每年树叶绿的时候与树叶黄的时候,是我们村的交易日。我们用桃花酿、桃花饮子、桃肉干、桃花酱、一些山货,去百里外的方壶集市,找一个叫老六的杂货铺老板,换盐巴、布匹、铁锅、农具……上一个树叶绿时,桃叶随村人去方壶,老六生病了,打发其侄儿守店。老六的侄儿告诉桃叶,重重大山之外有城市,那里非常先进,非常文明。十八岁的桃叶心向往之,嚷嚷着要去城市,去文明世界游历。桃叶是桃园村的医女,从小对研制草药极其有天赋。去年叶子黄时,桃叶收拾了几件衣裳,一些自己炮制的药材,独自出山。本人说,她是桃叶的分身,有责任把桃叶找回来。在桃叶离村三个日落后,本人告别村人,踏上寻找桃叶的征程。
我对老族长的话深感奇怪,这里是原始部落吗?居然用树叶绿与树叶黄来区分春与秋,用日落来记录一天。老族长似乎了解我的想法,微微一笑,说了几句英语,又说了几句日语,简直让我惊掉下巴颏。小伙子,八十年前,我也留过洋。自从来到这里,觉得依循古法生活非常之好,树叶枯荣辨春秋,日月升跌计天数,这便是大道至简。
那您岂不是已有百岁高龄?
呵呵,老朽今年一百零八岁。老头摸摸颏下胡须,笑眯眯地说。
我着实吓了一跳,百岁老人,还这么血肉饱满,这要是在外面,是多么轰动的新闻。
我和老族长一起吃过午饭,老族长说,我要把本人换下来的稻草整理一下,才知道他出门在外究竟什么状况,是否找到了桃叶,你先去后山走一走,去摘一些桃子回来。大牛,带客人出去看看吧。好的,老祖宗。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从一间屋子里蹦了出来,穿着麻布背心,有些好奇,有些腼腆地望着我。这是我的玄孙。老族长说。大牛起身去了屋外,拿着一个藤篓背在背上,另外拿了一个递给我,领着我出了村。
我随大牛上了山坡,后山不高,类似湘南的丘陵,是一片果园,桃树下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摘桃子。大牛很敏捷地爬上一株桃树,示意他摘了往下扔,我在地上接即可。桃子长得稠密,大约过了个把小时,两个背篓就被桃子填满。我问大牛,你们的粮食种在哪里?大牛领我去了山顶,手一指,看到没,稻子全部种在那个山洼里。我一看,果然,九片方正金黄,十几缕碧绿,纵横几条的水渠把田园分割成一块一块,外围全部围了土墙。有一栋方形房子。大牛说,土墙是为了防山林中野兽糟蹋田园。我从山上下去,沿途有条小河,四架高大的水风车,停在河岸边。大牛骄傲地说,这些水风车是老祖宗教村民自己打造的。那栋方形房子原来是动物们的集居地,呈几字形,进去,牛栏,羊圈在左边,猪圈鸡舍鸭屋在右边,中间是行人通道。有三架木轮车摆放在前方。大牛说,动物的粪便可以用木轮车拖出去肥田。进入田园,规整的是稻子,估计一块田至少有六亩。不规整的是菜地,总而言之,整个山谷给有效利用起来了。
您在这桃园村繁衍生息多少代了?放下背篓我问老族长。
老族长说,当年军阀混战,我带着家仆五福,躲避战火时失足落水,由暗河漂送到此处,为当地山民所救。开始想出去,却找不到出口。山民们当时只有二十几个人,不会种植,只会采集与狩猎,住在山洞里。五福会些木匠活,开始教山民做活计,这样安顿下来。又过了几个春秋,发现部落里的人也懂得与外面交易,去百里外的方壶集市以物易物。因为我和五福拿猎物果脯能换来更多的布匹粮食,他们非常信任我们。据说他们原先有百多人,一代一代越来越少,主要是因为婴儿成活率低甚至不育。我留过洋,自然知道因为近亲通婚导致。我说服了头人,娶了他女儿为妻,五福则娶了巫医。后来去集市,我和五福会用猎物交换青壮流民。那时候,只要有口吃的,就能安定人心。我促成山民与流民通婚的同时,开始筹划种植。当婴儿一个个出生,山民们感激不尽,头人开始让我主导交易的所有事情。五福带领大家建设田园,我则用猎物果脯换来种子、铁器、农具、牛羊,过了三年,农作物基本自给自足。流民中有两个泥瓦匠,五福又带领他们建设家园。新生的孩子我会教他们写字,算术,不用教太多,农耕生活需要的知识本无需太多。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家园与田园才有了现在你见到的样子。头人有次外出,被枪打伤,弥留之际告诉我,如无意外,他们的寿元是一百二十个绿黄。我接替了他其位置,成了新头人。不过,我让大家叫我族长。我无意改掉这里某些古老习俗,日出而耕,日落而息,适当的劳作与休息,会让人的生命更有活力。这里的百岁老人多得是,五福三年前去世,正好一百二十岁。
三
到了晚上,老族长在还算明亮的豆油灯下,为我复述本人的笔记,当然是保留本人的语言特色,又掺和我所习惯的语言方式。
呦嗬,本人终于要跟随桃叶的脚步,去文明世界游历了,去履行一个分身该履行的职责,兴奋自然是难免的。据说外面的世界非常繁华,它有城市,本人可不知道什么叫城市,它比米饭更饱腹吗?比果酱更可口吗?比鱼汤更美味吗?
本人怀着无限的憧憬出了大山,因为自身轻盈,本人几乎是飞一般到达一个地方。咦,这个地方稻谷为什么稀稀拉拉呢,无数的野草把良田侵占。这里的田野为何如此寂寞,只有几个老人垂头丧气地挥着镰刀收割稻谷。当我飘向他们时,他们呆滞的眼神没有一点神采,看来已经多年没有陌生人来过稻田,他们的嘴唇已经落锁,他们的舌头已经生锈,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们沉默如铅。
尽管本人只是个稻草人,依然让他们有了交流的欲望。比如本人身边这位老大爷,他的年龄应该有一百多个绿黄了吧,哦,不,老族长外面叫春秋,或者岁。哎,不知外面世界的人类如何计算岁数,我只是根据他皮肤的皱纹、头发的颜色、肌肉的水分、骨骼的形状来判断的。当他告诉本人他已经七十多岁,本人听了心中一梗,七十多春秋,在本人的家园只是壮年,他为什么这么衰老呢,老族长一百零八个绿黄,看上去可比他年轻多了。
你们这里没有更年轻一点的人吗?本人疑惑不解地问。
老人摇摇头,年轻人都去城里务工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待在乡下,守着这些薄地。
老人一旦打开唇上的锁,嘴里如同飞出了一群蜜蜂,嗡嗡个不停歇。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一些方言俚语本人也不太懂,只能联系上下话语的意思,大致归纳他透露的信息,以前的农村还是很热闹,鸡犬相闻,人声鼎沸。进入工业文明后,农村人口流入城市搞建设,做工,安家立业,农村开始迈向衰亡。本人这才知道,原来城市只是个词汇,一个以农村作为参照标本的词汇。本人的目标是城市,本人向老人打听了城市的方向后,就告辞,离开这寂寞如鬼的地方。
赶了一段路,本人迷失方向了,这里是哪里?前面有个人,我上去问问路。嗨,人呐,请问城市往哪走?那个人扫了我一眼,薄薄的两片唇一撇,什么玩意儿,起开,别打扰老子。哦,本人忘了,现在的形象不被理解。还好,小桃叶教过本人基本巫术,分身化人。摇摇身体,相信别人看到的是桃叶而非稻草人。嗨,人呐,请问城市往哪走。那人扫了我一眼,一脸嫌弃,起开,哪来的土包子,穿这么老土,不配和我讲话。他很快地越过我。本人知道糖包子肉包子?土包子是什么包子?什么叫老土?本人不清楚。本人又追上去,嗨,人呐。他抬头望天,再也不看本人一眼。
本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然后站在一个声叉路口,不知该往左边走还是该往右边拐。本人看到三个小姑娘站在我前面。本人想起老族长交代,出门要有礼貌,见到年轻姑娘叫小姐。小姐,请问城市怎么走?你才小姐,你全家都小姐。一个小姑娘恶狠狠地朝我凶。哎呀,雯雯,我看她无恶意,许是哪个山里孩子,不懂。说这话的小姑娘朝我笑笑。我叫娜娜,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本人……本人舌头急转弯,哦,叫桃叶。桃叶,你好啊,城市还远,我们去镇上。另一个姑娘说,啊,桃叶,你皮肤可真好。朝我凶的姑娘眼神更凶了,方方,你不是说我皮肤好,你说说,到底谁皮肤好?方方眼神缩了缩。朝本人凶的小姑娘忽然用手指甲在本人脸上抓挠了一把,叫你皮肤好!哎哟,这小姑娘咋这么凶,手指攒足了劲,抓断了本人脸上几根草。哼,本人不喜欢她,她们往左,本人往右。
这里有人家了。本人进去问一问,城市在哪边。大门是敞开的,一个人躺在床上。人呐,本人摇摇他的身体,请问城市在哪?许久,他才抬眼皮,看了本人一眼,又闭上眼睛。本人瞧着他很虚弱的样子,就取出怀中的桃花凝露给他喝了。他总算有了精神,问,还有吃的吗?本人又从怀中取出一些果脯,他很快吃完。城市啊,我也不知道,我从不出门。那你怎么生存?前二十年,靠父母,后二十年,靠老婆。老婆回娘家三天,我饿了三天了。你还有吃的吗?你老婆没有给你留吃的?本人没好气地说。从桃园带的食物都给这人吃光了。老婆留了啊,面条要煮,饭也要煮,面包还在冰箱里,不想起来。本人发誓,自有意识以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要是你老婆死了呢?靠儿子呀!否则当初卖力造人为了啥?
本人在黑暗中行走,路上时不时有带着光亮的巨型甲壳虫飞过,有时成群结队,有时零零散散。本人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看见很多人在吃饭。好奇怪,这些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吃吃喝喝。夜里点灯吃饭,该多浪费多少豆油啊。本人看见一个体形特别肥硕的人,像猪一般肥,双手握着一只酱色的猪腿在啃,啃得吧唧吧唧,津津有味。本人拍拍他肩膀,嗨,知道城市在哪吗?他压根不理会本人,一心一意对付手上的猪腿,直至把猪腿啃得干干净净,才说,这里是小镇,离城市还远着呢。一个人又送来猪腿,本人实在是困了,就趴在桌子边睡着了。本人醒来时,又一个日升起,他还在嚼着什么。本人一看桌子底下,三根猪骨头,十几根鸡骨头。
小美人,在这里等谁?一个男人从一个巨大的甲壳虫里伸出脑袋和本人打招呼。请问,城市在哪?小美人,上车,哥哥带你去城里。这个甲壳虫叫“车”。他牵着本人的手往甲壳虫里塞。他为何用手指抠本人掌心,又为何对着本人流口水?甲壳虫飞快地移动,路上的房屋越来越多。甲壳虫停了。来吧,我的小美人。他抱着本人出了甲壳虫,进了一栋房子,进入一间房。咦,他为何在本人脸上啃来啃去,留下臭臭的口水。难道本人味道好?很好吃?他为何在本人身上捏来摸去,他为何给本人脱衣服,他又不是桃叶。你,你,你……什么怪物,他一下子蹦远。虽然巫术让本人神似桃叶,可改变不了本人的形体,衣服一脱,全是稻草。本人懒得理会这奇怪的人,一个筋斗从窗口跃下来。
原来这就是城市,本人抬起头颅仰望那一栋栋插入天空的房子,担心随时会塌掉压在自己身上,只觉得又困了。本人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中完全没有方向感,经常犯困,也失去了时间观念。本人丧失了巫力,根本感应不到本体桃叶在哪。本人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困了就睡,身体上的稻草越来越少,运气真是背极了,就连手臂都被一个顽劣的孩子抽走。本人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结果被人当作垃圾一般踢打践踏,最后被环卫工人投进了又臭又脏的垃圾车。
四
老族长讲完本人的经历后,把那些稻草塞进柴火灶中烧了。本人的记忆已经抽离,换上了新稻草,又是一个单纯的本人。村民们本性淳良,生活安然,不必存有劣根性的概念。
第二天起床,我和大牛继续去后山摘桃子,本人跟在我们身后。有十来个白发老人在广场上晒果脯,他们的气色都很好。到了后山,大牛上树摘桃子,本人身体轻盈,能跃上枝头,将别人遗漏的桃子摘下来。我捡满了两筐,坐在桃树下打盹儿。初来乍到,昨夜竟是没有睡好。
我到了山顶上,看到几个小孩子赶着羊群出来,赶到左边的山坡吃草。又几个小孩子,骑着牛出来,吆喝着去右边山坡吃草。青壮年推着木轮车出来,把一车车动物粪便运到化粪池沤肥。妇人在绿色菜地拨草,男人们挥着锄头清理水渠淤泥,一担又一担挑出去。
我们去割稻子吧,大牛推了我一把。我站在稻田中,有人递给我一把镰刀,我弯腰,左手握着一把稻秆,右手挥动镰刀,割了几十下,腰酸背痛,好久没有干过农活了。嘶,一分神,镰刀割了大拇指。早告诉你,小手指朝下握稻秆,你不听,大拇指朝下,割着了吧。父亲恼怒教训我。哎呀,你少说两句,来,把这个白茅花敷上,止血。母亲说。我抬眼望去,没有稻草人,没有田园,更没有类似客家土楼的房子。
我怎么在老家?父母如此年轻,不见老?
我抬头望着头顶毒辣的太阳,我不要待在这穷山沟,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朝父亲梗着脖子反驳。
你滚,你翅膀硬了想飞是吧,滚。
父亲一声怒吼,破败的墙皮掉落几块。
小俞,你明天去荒原村暗访一下,看能不能接触到被人贩子买卖的受害妇女。
小俞啊,你拍摄的素材很好,关于村书记打掩护这一节剪了吧,着重报道受害妇女,让人贩子得到法律制裁即可。
什么,你要辞职?为什么呀,你工作能力一直是台里最好的,将来会有很好的前程。
领导的那张消瘦的脸悬在我面前。一直不停地说说说……
小鸟啁啾,有光线骚扰眼皮,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鼻子痒痒的,阿嚏,我惊醒。本人手中摇着狗尾巴草,朝我乐呵呵。
你刚才睡着了。大牛说。
我双手枕在头下,阳光在树叶的缝隙里钻过来。这桃园村倒是什么都好,梦里我却回老家了。
哥们,快接电话呀,哥们,快接电话呀。手机铃声把我吵醒。眯着眼摸到手机,喂……兄弟,今晚还去吃小龙虾吗,就前儿晚上桃园路口那家“桃花村”呀,你不是说他们家的桃花酿好喝不上头?老六?我立马清醒。那天办好电视台的离职手续,晚上和兄弟们一起宵夜。喝了不少桃花酿,在隐蔽的角落里释放膀胱里的水,路上被一个草把子绊倒,摔了一跤。这桃花酿后劲居然这么足,我睡了两天。到底去不去,兄弟。我眼前浮现一个啃猪腿的胖子,打了个寒战。不去,不去,以后都不要喊我吃夜宵。
起床,扭了扭久睡酸胀的脖子,去浴室洗了澡。顶着半湿的头发,站在太阳城5栋13楼阳台,阳光如火溅在绿植上,点了根烟朝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