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不得已的罪,没下文的偿还
王虎坐在红绿灯旁的阻车桩上,神情木然。在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上,他像是一株突兀的灌木,“长”在了人行道上。忽然有辆车粗鲁地碾过路边的水洼,溅了他一身泥水,王虎只是瞥了眼那辆车的背影,又低下头继续发呆。泥点在他那已经被工地灰尘洗礼过的工装上一点也不起眼。接着,一个等红绿灯的行人把抽过的烟头扔了,正好扔到王虎的脚边。王虎终于动了身子——他随手把烟头捡起来,吸到干干净净后再随手扔掉。
与其说他在发呆,不如说是在面对恐惧。弟弟王龙得了白血病,虽然找到了合适的配型,但手术钱是天文数字。面对那从未听说过的巨款也只有望洋兴叹。他害怕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就此死去,还害怕自己这个老实了二十多年的人要不得已“不走寻常路”。
束手无策,一筹莫展。抢劫、偷窃没良心,但看着这个在不久前拿到大学入取通知书的弟弟去死就有良心吗?拿了别人的钱,别人只是难过一时;但是如果弟弟死了,对自己来说是绝望一世。那笔可能是别人用来买奢侈品的钱,会是弟弟的救命钱!
他边纠结,边往商店走去。在厨具货架前犹豫了很久,他挑了把便宜、又看起来不那么凶的水果刀。出了商店,他又想去药房买口罩。走进药房里,他找不到口罩在哪,想问问店员,又不敢开口,只好在店里晃荡了很久。终于,他引起了女店员的注意,她走过来微笑地问他需要什么,轻柔的话语让王虎恍然一惊,回过神来才不得不说道:“口罩。”
一切准备就绪,他走进了一个巷子里,盯着路过的一个又一个行人。
时间对他这种人既是索命的,又是漫长的。在等待夜幕降临的时间里,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临终时在流沙里挣扎的感觉也许和现在的自己很相似。小时候,村里的男人大多都去大城市谋生,父亲也想外出打拼,但当看到其他人在城里干的都是些卖力钱少的活,回来也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想另辟蹊径。听说有人在大西北倒腾发菜发了财,他便不假思索地走向了人烟稀少的大西北,谁知发菜在那已经被采掘殆尽,自己却在沙漠里踩到了流沙,越挣扎却陷得越深,直到沙子盖过鼻头,埋住脑壳,就此殒命。
随后,母亲改嫁,“继父”却不让兄弟俩进家门。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亲戚又避之不及,王虎王龙只好在原来的土坯房里相依为命。弟弟负责上学,哥哥则忙着屋子后头的一小片菜园,去河塘摸鱼摸王八、砍芦苇赚点零星的钱,再加上好心村民的百家饭和旧衣服、捐助的学费,兄弟俩还是度过了苦中有乐的童年与青春。
说是有乐,可是幼小的二人除了被抛弃外,受到村里孩子与地痞流氓的欺负自然不少,生活乃至生存的问题也始终压在他们孱弱的身板上。 如果说这对兄弟好比两个陷入流沙里的旅者,那么哥哥就是在下方顶着的牺牲者,弟弟是在上头用力伸出头和手的人。高考放榜,弟弟考上了一所发达城市的大学,这让他俩欣喜若狂,村里人也分享了一份喜悦。当时,村长带着唢呐队敲锣打鼓地把通知书亲手送到那土坯房门口,恭喜弟弟成为村子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人生中还有哪一天比这天快活呢?好景不长。
当刀子放到了口袋里时,或许自己的一生就要步弟弟的后尘。弟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苟延残喘,哥哥的心也病入膏肓。赌注全押在这把刀上了。
夜晚的巷角,昏黄的路灯灯光漏了进来,反倒渲染出许多黑暗的角落。一个满满的黑色塑料袋被提着向前进。紧接着,从黑暗的角落里突然亮出一把尖刀,威胁声、求饶声、拉扯、逃跑、呼喊、哭泣紧随其后。昏暗的巷墙好似戏幕,上演着一出凌乱的影戏。
此时的王虎比他的猎物更狼狈、更后怕。他正在另一处黑暗的角落里,抱着黑色塑料袋。他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当时这所以抢这个,是因为他听说,人们更喜欢把大钱放在不显眼的塑料袋里,所以他愿意为了一个垃圾袋豁出去。打开这个袋子后,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一张张红色的票子,血液瞬间在心里翻滚起来。随后他找了一个编织袋,把钱转移了进去,扔掉了原来的袋子。一切做完已到深夜,他回到弟弟的病房好好地将这些钱数了数,几乎快够手术的费用了!他正想告诉弟弟这一喜讯时,看到正在沉睡的他,却还是退缩了:一是不想打扰弟弟,二是他还没编好这笔钱的来路。于是,他把袋子放到病床底下,确认周围的人熟睡后,他坐着板凳、趴着床沿睡了。前半夜他一直没睡着;从后半夜直到第二天白天,他却睡得如死去一般。
“不要!”尖锐的女性嘶喊吵醒了王虎。王虎的眼皮挣开眼屎的桎梏,惺忪的眯缝眼看到眼前的景象顿时成了两个大圆。此时,弟弟正站在窗口,双手扒着窗沿,而另一个同样穿着病服的瘦弱女孩子正抓住弟弟的双腿不让他跳下去。王虎立即冲上去,把弟弟赶紧拉了回来。
“傻孩子!钱我已经凑着了,你寻什么短见?”庆幸之余,王虎又恼怒。
“哥你别安慰我了,那么多钱,哪去要?哪有那么多慈善家?让我去死,我痛快,你也痛快!”弟弟激动而沙哑地发泄着情绪。这时,他的眼睛哭成了缝,颧骨突出,下巴瘦削,蓝条病服显得膨大,被嶙峋瘦骨时不时顶起。
“瞎说什么屁话!什么叫‘你也痛快!’我还真给你找到一个慈善家,他真给咱手术的钱了。”说完,王虎从床底下把编织袋拿到了床上,把袋口面向弟弟打开,就像小时候搞来一袋炒米拿到弟弟面前一样。编织袋里满满的钱让弟弟欣喜若狂,弟弟的激动也感染了哥哥,二人都哭了起来,过一会才止住了。
“恭喜你啊,你有救了!”这声音听起来尽管温柔,但有些发虚,这正是刚才救下弟弟的邻床姑娘,和弟弟年龄相仿。
“你不也有救了嘛,你们家凑够钱比我们家早呢!等咱们一起出院了,我请你吃顿饭行不?”回到床上的弟弟开心地回答。自从成为邻床好友后,二人的关系一直不错,他们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现在,这个姑娘还更是弟弟的救命恩人了。哥哥打量了她一眼,看到她虽然头发也被剃光,但五官标致,脸型是好看的瓜子脸;皮肤既可以说苍白,也可以说白皙;身材虽然瘦,不过,女孩子瘦削反而更令人怜爱,说不定她以后会是弟弟的媳妇呢!
“行啊,请我吃顿好的!一定要多放辣,放辣才能开胃。自从得这病后我就一直没胃口呢!对了,请我去哪吃呀?”这位姑娘显然很开心,这种愉快也感染了一旁的哥哥和同样陪床的姑娘的母亲,病房少有如此气氛。
“你说去哪,咱就去哪。实在不行,我给你下厨。不过……”弟弟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走了进来。姑娘对她说了句姨姑好,来者应了一句,就赶紧把姑娘母亲拉出病房。哥哥一惊,感觉这位“姨姑”有点面熟。出于不安,他借口吸烟,出了病房前去跟踪。他看到那俩人站在走廊尽头窗户的不远处,于是他走到窗户那,打开窗户,点上了一根烟,但却忘了抽,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听觉上了。
“那个……我真对不起你呀!”
“咋回事?你可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就那钱……我给弄丢了!”
“啊!那么多钱你咋搞丢了啊?那是救命钱啊!”
“不,不是我给搞丢了,是被人抢了!”(王虎的烟掉了。)
“啥?救命钱也抢,是要断子绝孙啊?”
“我在老家跑遍了七大姑八大姨家,好不容易借到那么多钱,还特意把这些钱放到一个垃圾袋里防人家惦记,谁知现在抢劫的这么鸡贼!”
“那报警了没?”
“报过了,警察说那里的监控坏了,做完笔录就让我走了。”
“能抓到不?”
“那肯定得抓啊……”
王虎已经不敢再听下去。他赶紧走了,目光避开那俩人。到病房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才进去。这时,姑娘和弟弟谈得正欢。她和弟弟显得越开心,王虎就越恐惧;她和弟弟显得越融洽,王虎就越愧疚;那边聊得热火朝天,这边却心如死灰。他害怕那姑娘的笑。
他趁二人不注意,溜出了病房。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姑娘的姨姑和母亲,他感到稍微松了一口气,于是去捡起了之前掉了的烟,点着之后,用力地烫到了自己的后颈上,肉体的痛苦稍稍缓解了心的痛苦。
到底该怎么办?怎么能毁了恩人?弟弟的命得救,恩人的命也要救……
他回到病房,告诉弟弟自己找到了一份临时的兼职,还有了宿舍,现在就得去。告别后,他就在外面无目的地乱逛。
“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又想起了掉进流沙里的父亲。据说在流沙里,挣扎得越狠,陷入得越深。
此时,他离医院门口不远,看到一辆写着“xx电视台”的大面包车开进了医院。他有些好奇地跟了过去,看到一些扛器材和拿话筒的人下车,几个白大褂走过来迎接;客套几句后,他们就进了医院大楼里,王虎继续跟在后面。前面一行人进了间病房,王虎怕被发现,就隔墙听着。他听到什么“关心”“特别重视”“早日康复”“献出爱心”等词语,但最让他感到激动的是这句话:“院方秉着人道主义与社会责任心,决定完全免去小圆圆的一切治疗费用。”
他感到似乎有了希望,这个社会上还是好人多啊!
那一行人最终出来了,王虎注意到,大家叫中间那个有点年老的白大褂为“院长”。
王虎一直跟着他们,直到那一行人散了。于是他追上院长,对他说道:“院长,您是个大善人!求求您,能不能……”话还没说完,院长就打断道:“你还是先找媒体去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着王虎待在原地。
院长的语气让王虎失望,但话的字面意思让王虎有了希望。他跑到当地的电视台,到了门口,又转念一想:如果姑娘的事引起了社会的重视,警察肯定会抓紧破案,最后赃款归还,弟弟就没钱活命了啊!
他在心里骂自己无耻,却又不得不放弃这次机会,回到了医院。
到底该怎么办?
他走到了一个书报亭旁,拿起一份报纸,想在上面看看有什么招工信息,但一则车祸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他碰巧瞥见这一行字:“最终,肇事者赔偿了103.3万元,死者亲属已表示谅解。”
是不是被车撞倒就能得到一笔巨款?他听说过碰瓷的,可是碰瓷一次一般也就几千块入账,如果撞出命案钱才能多……王虎有点不敢想了。
没其他法子了吗?
到底该怎么办?
怎么到最后是死路一条?
王虎又想起了流沙里的人,但这一次,挣扎的人成了他自己。
紧接着,王虎又在心里想:“好像被豪车撞死能得到更多赔款。”
他看到马路上那一辆辆不会避让行人的汽车,心里满是犹豫。这时,车轮子压在路面上发出的“哗哗”声在他脑子里特别清晰。
他还是回到了弟弟的病房,和弟弟聊了聊所有记得的往事。当谈到一些特别艰难的事情时,二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大约聊了一小时,王虎抹了抹眼泪,转头又向那位姑娘表示感谢,姑娘那带着微笑的应答让王虎更加难过,却更加坚定了决心。随后,他再次抹了抹眼泪,出了病房门。
他出病房门时,有两个抱着五彩鲜花的小女孩正好走进了病房。
王虎站到了马路边,仿佛正站在悬崖边一般害怕。路上的车依然气势汹汹、不让行人,轮胎滚路声还是格外清晰。王虎不认识什么豪车,但他觉得,那些看起来很鲜亮、外观很独特的车估计就是了。
一辆宝马要开过来,那是王虎唯一认识的豪车,他认为机会来了,于是冲了出去,快和车相撞时,恐惧使他的肌肉紧绷,他在离车极近的地方顿住了。
“你他妈找死啊?”宝马车司机开窗伸头向后骂道。然后,王虎眼睁睁地看着宝马跑远。
他又回到马路边,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对着马路张望了一会,他看到一辆红色敞篷跑车从远处开过来。这种车他在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上看到过。
跑车越来越近,引擎声越来越响,王虎冲了上去,为了不让自己被懦弱阻止,他闭上了眼睛。
王虎飞了,随后,他绽放在马路上。跑车上下来一个戴墨镜、穿着立领短袖的壮硕小伙子,他拿着手机打了通电话,不是给122的,不是给110的,更不是给120的。
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