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绰号叫首先

不是首长。对，你没看错，是首先。

如果按照今天的标准，我们那时候大约整个班级整个学校全是学渣，好像没有几个人学习。

那时没有资料这个词儿，我们只有三本课本，语文、算术和常识，没有练习册，没有导学案，更没什么三加二或者啥子白加黑，光腚课本。

教我们的老师都是村里人，村东村西前排后排都认识。上完课他们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把裤腿挽得高高的担水浇地，放下锄头就是筢子，或者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连脸都不洗裤腿忘了放下鞋上全是泥赶回学校上课。他们也不过就比我们多一本，范胡子整天就拿着多出来的那本当宝贝，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有时他在讲台上讲结巴了——说起来也奇怪，范胡子骂人从来不结巴，只要一讲题就结巴，李豹曾专门给他数过一节课结巴27次，然后我们背地里喊他“27次”或者“27”。他越结巴我们越起哄或者故意诈唬讲错了，范胡子常被气得翻白眼憋不上来气儿，这时他就会高高扬起那个宝贝，像宣传画中那位女青年扬起红宝书。

“你们看，都给我好好地看着哈，参考书上就是这样说的！”

我们的气势一下子萎了下来。范胡子得意地翻开书，手掌把参考书拍得“啪啪”响：“听不懂就抄，一字不变地抄，必须抄五遍！唉，笨脑壳厚木鱼，我也敲不响你们！”

谁知第二天早晨，范胡子进了办公室一眼就看到桌子抽屉被撬了锁。他三步两步跑到桌前，身子弯成大虾模样，脑袋恨不得探进抽屉里，可他扒翻了半天也只能翻白眼，额头急得都出了汗。

他的教学参考书不见了！

没了教参可怎么讲？

是哪个缺爹少娘的黑心贼偷拿了教参？

李豹、我、三凳子还有首先蹲在墙角，透过朽黑的木窗棂子偷偷看范胡子心急火燎的样子，高兴得直咧嘴。

“急死他才好。”李豹高兴得咧着大嘴。他有个毛病，一咧嘴就止不住淌口水，沥沥啦啦像解冻的小河水。他也不在意，抬起袖子来抹了抹嘴——那袖子被灰尘、油污和他的口水浸渍得锃亮，有点像木匠的砂纸。

“是该治治他，成天咧着大嘴败坏人，屌本事没有，就知道拿着这本烂书就像供祖宗！”首先瞅了瞅四周，从怀里拿出那本书在我们三个面前扬了扬：“看，他祖宗在这儿。”

三凳子拉了拉首先胳膊：“你怎么摸出来的，咋撬开的锁？”

首先吸了吸鼻子，斜着脑袋看着我们三，神情非常得意。他从破书包里拿出一根粗铁钉子：“没费劲儿，一别就开了，我也没想到那锁鼻子那么不结实。”

首先姓任，他爹给他的三个儿子起的名字很响亮：有金，有银，有财。

他是老二，在学校里当然应该叫任有银。可是别说我们小孩，就连走在大街上那些挑着粪筐下地的男人女人也从不叫对方大名，比如叫我王二，叫他任二，叫李豹包子，还有那个三凳子。

我们不叫他任二，而是叫“首先”。

首先的成绩当然渣得没法提，简直和他的书本有一比。刚发下来的新书不出几天就烂成了条条子，然后再有几天连烂条条都找不到影子。他的书包里除了几本烂本子，就是铁钉子，石头蛋、洋火枪、弹弓子……走在路上那书包在他屁股后面晃来荡去，“丁丁当当”的撞击声好比卖豆腐的敲梆子。

范胡子有一天拉着首先上讲台，逼首先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讲桌上。首先苦着脸照做，“哗哩啷当”一阵响几乎堆了半桌子。教室里乱成一窝猪，哄笑声如同大清早打开鸡窝子扑扇着翅膀咯咯哒哒高高低低乱飞。

“看，都看，这就是任有银的作业本子！要皮没皮，皱皱巴巴像他老奶奶的脸，书本呢，任有银！你的书本呢？是你当煎饼卷子，还是让你爹当了咸菜吃？”

班里那个乱呀，鼓掌跺脚敲桌子，后面几个捣蛋包甚至吹起了口哨。

正是这句话惹恼了首先，他爹是好汉，儿子也不吃这窝囊气，于是放了学摸黑撬开了范胡子的抽屉，偷走了他的祖宗宝贝参考书。

你知道我们那时成天干些啥？

几乎没作业。我们放了学只管放野马，村东村西当皮贼，一个个土匪种子。

要是谁家窗子镶了玻璃那肯定“拽羊蛋”，别人家都没玻璃你谝什么能耐的？我们会想着法子砸掉，然后接连几天满大街回荡着娘儿们唱歌一样上到祖宗下至没扎牙的小闺女的诅咒和谩骂。

学校后面就是管理区，管理区那张枣红色办公桌上有部黑色的电话。我们当然不敢砸电话，范胡子不止一次说哪个村的混小子点了麦秸垛被大盖帽五花大绑汽车拉着公审枪毙，毙人的场面让很多人吓尿了裤子。同一件事爹娘说得更吓人，他们说的不是枪毙，是被人捆在树上被挖了眼睛剥了皮。

管理区外面厕所里有个大水缸，也不知谁家心眼子多用来收尿的水泥缸。我们逮着机会，搬起石头把那尿缸砸个大窟窿，那满缸不知攒了多少天表面上都结了层青绿点子白皮的尿液淌了一地，持续好几天半个村子骚得让人捂鼻子。

首先被人揪到校长室，问了骂了也揍了，最后范胡子让我和包子把首先他爹叫到了办公室。

当天下午开大佬，首先公开做检讨。

“别向我学习……嗯……砸汽车……”首先吭吭哧哧，驴唇不对马嘴。

最后还是校长灵活，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结束了检讨。

首先这个外号其实来源于他爹。他爹曾经红过一阵子，红袖章，青胡子，小碗般的瓷像章挂在胸前口袋旁大会小会都讲话，这村那村喇叭里都回荡他的声音“首先给你说明……”

他每次讲话都是兜头先来这一句，从来没有变过的时候。村里人一提任二他爹，都会笑着来一句“首先给你说明”。

任二走路的架式很像他爹，两手掐腰，说话一字一板咬牙切齿。于是我们就把他爹那句名言安在他头上，成了他的名字。

叫来叫去六个字减成了两个字，我们都忘了他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