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痕(连载十一)
第十一章 舞会
当最后一名考生的成绩被统计出来的时候,罗纬嘉、王东方、婉儿、主考官、和在场的所有监考教师,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八天来,所有的汗水与泪水,所有的挣扎与苦痛,所有的焦虑与辛酸,都在这一刻定格成了历史。四场考试,近300名考生,有的在八天前连鼠标也没有摸过,居然全部顺利通过了计算机二级考试。王东方悄声对罗纬嘉说:“纬嘉,你创造了奇迹。”
“不,奇迹是大家共同创造的。”罗纬嘉真诚地说。的确,王东方,婉儿,还有那些考生,哪一个不是奇迹的创造者呢?
“但是你付出得最多。”王东方拍着他的肩头,仔细打量着他。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脸色苍白而疲惫,眼睛周围有着明显的黑圈。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六天前的一个电话,却让这个热情、善良而莽撞的小伙子吃足了苦头。“谢谢你,纬嘉,”他感慨地说,“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罗纬嘉突然觉得一阵恍惚。是的,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不用去当“走马灯”了,可以不用去管什么“凹型按扭”和“跳动的小球”了,可以不用去理会一只只举起来的手和一声声充满焦灼的呼唤了。可是,同这些一起结束的,还有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正像一桌丰盛的酒筵终于到了散席的时候,那些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互相恭维的客人马上就将各走各的路,彼此又漠不相关了。他闭上眼睛,感到说不出的各种复杂的情绪向他袭来。
“老师,”身边的婉儿说话了,罗纬嘉急忙张开眼,他接触到一双朦胧而含着笑意的眼睛,“我们北苑公寓正在开舞会,听说晚上11点才散场呢。您有兴趣参加吗?”
舞会?罗纬嘉那疲惫的脸庞上立刻充满了生气与光彩。婉儿,文静而矜持的婉儿,居然主动邀请他去参加舞会!喜悦在他的血管中流动着,一种深深的快乐,无尽止的快乐,在他每个毛孔中迸放。“我当然愿意,太愿意了!”他连声说着,丝毫没有掩饰自己那份巨大的惊喜。
“王老师,您呢?”婉儿又把面孔转向了王东方。
“不了,我还要清理考场呢。”王东方很自然地说着,脸上挂着含蓄的笑,“纬嘉,你和廖老师去玩吧,这里有我就够了。这几天你也够累的,应该好好放松一下了。”
这就是王东方,他总有各种合理的借口和一套套真诚恳切的托词,从来不会给任何人难堪。婉儿也不勉强,她笑着向王东方点了点头,然后对罗纬嘉说:“老师,咱们走吧。”
“对了,”罗纬嘉突然想起了什么,“你那台带背景音乐的自行车呢?”
“退了。”婉儿不经意地说,“明天就要离开X师大了,它的使命也该结束了。”
明天?离开?罗纬嘉又从梦的天堂跌入到现实的地狱中。喜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痛楚的迷茫和沉甸甸的无奈。可是,管他什么明天?今天,今天还在他手上。今天是属于舞会的,是属于他和婉儿的。他甩了甩头,拼命把那份“迷茫”和“无奈”甩掉。然后,他和婉儿并肩走出了信息技术中心的大楼。
于是,两人来到了舞厅。
舞厅里的人并不多,考生们在紧张了一天后,大都宁愿回宿舍里好好睡个懒觉。罗纬嘉和婉儿找了个并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来。
“你喝点什么?”罗纬嘉殷勤地问。
“咖啡。”
“咖啡?”罗纬嘉有些意外,“这可不是女孩子爱喝的东西。”
“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婉儿的笑容里有分不易察觉的寥落和无奈,“做了少妇的人,必须习惯品尝苦涩。”
少妇?苦涩?罗纬嘉的心头掠过一抹尖锐的痛楚。尽管他知道婉儿比他大一岁,但却一直习惯把她看作小姑娘,小女孩。可她,却是一个少妇,一个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的少妇。他默默地点了两份咖啡,一份给婉儿,一份留给了自己。
“哦?您也喜欢喝咖啡?”婉儿好奇地问。
“第一次喝。”罗纬嘉简单地回答,他给婉儿的咖啡中放了两块糖,自己却没有加糖。“我想,”他的笑容中有份无可奈何的凄怆,“我也应该学着品尝苦涩了。”
婉儿慢慢地低下了头,用勺子轻轻搅拌着杯中的液体,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遮掩了那对雾蒙蒙的黑眼珠。唱机里在播放着舞曲,柔美的乐声像夏夜的风,清爽而带着醉人的温馨。室内的光线很幽暗,天花板上无数彩灯交替闪烁着,在地上投射出红的,蓝的,绿的各种光线。罗纬嘉注视着婉儿,她的脸在幽暗的光线中变得很模糊。各种色彩的光束在她身上变换着,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你们常开这种舞会吗?”他问。
婉儿无声地点了点头。
“经常参加?”
“是的,但不跳舞。”
“那来这里做什么?”
“我喜欢这里的气氛。”婉儿轻声说,“这里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梦,又是梦。罗纬嘉咬紧了嘴唇。婉儿,就是一个属于梦的女孩,她本身就是不真实的。可是,她却那样深深打动了罗纬嘉的心,让他为她而痛苦。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抽过了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么回事,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对婉儿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感情。难道,这份感情也和婉儿一样,属于一个飘渺的,虚幻的梦吗?
唱机里又换了一支舞曲,是一支老歌,缓慢而有些忧郁的旋律在舞厅里回荡。罗纬嘉细听那歌词,竟是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罗纬嘉的眉头不禁蹙了起来。怎么放了这支歌?就不能换一首别的舞曲吗?婉儿却专注地听着。“一支好歌。”她轻声说着,对着咖啡杯子出神。“知道为什么要放这支歌吗?因为我们就要散了。我们只是偶然聚到这里的一群人,彼此相逢,相识,相聚一场,然后各走各的路。明天,你不知道世界上有我,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
罗纬嘉陡然咬住了嘴唇,下意识的把手握成了拳头。我们?婉儿说的那个“我们”,包括他吗?他在她的眼中,就是“转瞬间消灭了踪影”的云吗?明天,她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罗纬嘉吗?是吗?“我记得,”他突然开口了,脸微微发红,声音中带着一丝挑衅的味道,“徐志摩还说过一句话:‘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寻觅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婉儿猛然抬起头来,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可瞬间,她又低下了头,无意识地旋转着手中的咖啡杯,脸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老师,”她说,“您知道徐志摩为什么用一个‘得’字吗?因为,找到了的,往往并不一定能得到。徐志摩的灵魂伴侣并不是陆小曼,而是林徽因。可他得到她了吗?没有。茫茫人海中,找到唯一的伴侣就已经很困难了,要想得到就更困难了。因此,徐志摩说‘得之,我幸’。可是,”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罗纬嘉,深黑的眼珠上蒙上一层奇异的光彩,“徐志摩还是幸运的。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唯一心灵之伴侣’,而他,毕竟找到了。”
罗纬嘉身子一震,端着咖啡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把咖啡送到唇边啜了一口。立刻,一股强烈的苦涩通过喉咙,慢慢地渗入到他的血管和心灵中。他苦笑了一下。干脆没有相遇,和相遇而不能得到,谁知道哪一个更苦涩一些?
“徐志摩为什么没有得到林徽因?”放下杯子,他又不甘心地问。
“因为他从英国回来晚了。”婉儿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眼帘垂下去,遮住了那双黑眼睛,“他回来时,林徽因和梁思成已经订了婚。梁思成和他亲如手足,其父梁启超又是他的恩师,林徽因更是他的挚爱。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他一意孤行,那对梁启超父子和林徽因都是一种巨大的伤害。手足之情、师生之情,还有他和林徽因的那份知己之情,都会被伤害得体无完肤。因此,他不能‘得到’,也不忍‘得到’。‘失之,我命’。说得真好。知道吗?”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寥落,一种无奈的寥落,属于成熟的寥落,“有时局面已经形成,就无可挽回了。林徽因是徐志摩的一个梦,只是,这个梦已经来得太晚了。”
罗纬嘉猛的打了个寒战,然后,就感到浑身痛楚而背脊发冷。他蓦然想起了婉儿的那句话,那句在孔子像前说的话:“当你迫切地想抓住一个梦的时候,却往往发现,这个梦已经来得太晚了。”晚了吗?真的晚了吗?他想起了婉儿的丈夫和孩子,想起了菁菁。哦,菁菁……他的心里又掠过了那抹刺痛。几乎是逃避的,他抓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大口,把所有的苦涩咽进了自己的腹中。
婉儿的黑眼睛中闪过一丝恻然。“老师,咖啡不是这样喝的,”她提醒着,“这样是品不出味道来的。”
“反正也是苦涩,怎么品尝还不都是一样吗?”罗纬嘉苦笑了一下,“我想,承受苦涩总比逃避好。就像徐志摩,最终逃到了陆小曼的怀抱里,又能怎么样?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自己心灵的伴侣,反而把陆小曼毁了。”
“您错了,老师!”婉儿轻轻地摇了摇头,“毁掉陆小曼的不是徐志摩,而是陆小曼自己。而徐志摩的悲剧,就在于,他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林徽因的生命之外。”
罗纬嘉深深地凝视着婉儿:“我想我理解徐志摩。如果真正找到了那个唯一的‘灵魂之伴侣’,想要走出他的生命,真是太难了。”
婉儿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她低下头来,出神地看着咖啡杯上袅袅上生的氤氲。“其实,徐志摩又何尝不是林徽因唯一‘灵魂之伴侣’呢。可是……”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罗纬嘉,“老师,您说,什么是真正的勇敢?”
罗纬嘉一愣。这小姑娘的思维也太跳跃了吧。“你说呢?”他反问道,“舍生取义?还是杀身成仁?”
“不,是壮士断腕,”婉儿坚决地,清清楚楚地说,“是那种直面鲜血和伤口的胆略与勇气。在这一点上,林徽因做得比徐志摩要好得多。”
罗纬嘉倒吸了一口冷气。从一个女孩子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感觉是特殊而奇异的。“你是说,”他分析着,“林徽因不是逃避,而是……”
“放逐,把自己彻底放逐到徐志摩的生命之外。”婉儿轻声而坚决地说。
罗纬嘉突然觉得齿缝里冒着凉气。放逐?何其残忍的放逐?“你不觉得,这对徐志摩太不公平了吗?”
婉儿再摇头,一双大眼睛深邃而迷离:“谁又能说,这不是对徐志摩的一种保护呢?”
保护?罗纬嘉迷惘地抬起了头。婉儿没有注意他。她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彩灯,好久,才说出了这样几句话:“在劫难逃就不必逃了。一劫过后,行者又该向西方去了,虽然未必取得着真经。”
在劫难逃?罗纬嘉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难道,两个“同类”终于找到了彼此,居然会演变成生命中的一场劫难吗?难道,当局面无法挽回的时候,就必须要把自己放逐到对方生命之外吗?他望着婉儿,望着她如夜空般深湛,又如星子般闪亮的双眸,突然觉得整个心脏都抽搐般地疼痛起来。放逐?不!这太残酷了!失去了婉儿,让他到哪里再去找这个美丽而飘渺的梦?如今,他是那样迫切地想抓住这个梦。他从来没有渴望得到什么东西,像渴望得到婉儿那样强烈。这是他一生的梦想,是他唯一“灵魂之伴侣”。他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她,不甘心呀!为了得到这个梦,他宁愿什么都不要了。可是,当一切都失去的时候,当梦中的人物都遍体鳞伤的时候,这个梦,还会存在吗?
一支新的舞曲又响了起来,那是支慢四步,旋律柔和而旖旎。一对对舞伴开始步入舞池。“能请你跳个舞吗?”罗纬嘉突然说。他知道,自己想抓住那个梦,哪怕只有片刻。
婉儿看着罗纬嘉,他的目光诚恳而迫切,还隐含着一份让人酸楚的温柔。她默默地站起来,把手搭在了罗纬嘉的肩上。
罗纬嘉的血管掠过一阵颤栗,而心头掠过一阵巨大的狂喜。婉儿,那个曾经拒绝了无数人的婉儿,居然接受了他的邀请!他情不自禁地揽住了婉儿的腰,握住了她那只柔嫩的小手。当他的肌肤和婉儿那光滑细腻的肌肤刚一接触的时候,罗纬嘉的身子竟起了一种古怪的颤抖。他体验到了一种新的感觉,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和甜蜜。然后,他把婉儿拥进了舞池。
舞池里已经有了不少对舞伴。可是看到罗纬嘉和婉儿步入舞池,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舞步,大家都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他们。然后,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片刻,舞厅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掌声和欢呼声。谁也没有想到,罗纬嘉居然请动了一向矜持的婉儿。“行啊,罗老师!”不知谁喊了一声,又引起了一阵掌声和笑声。一层淡淡的羞涩染红了婉儿的脸颊,她低低地垂下了头,但没有恼怒,反而有一种朦胧的醉意。罗纬嘉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一种骄傲和满足。他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渐渐地,掌声下去了,一对对舞伴又重新迈开了舞步,没有人再去注意他们,舞池又恢复了以往的温馨和平静。罗纬嘉和婉儿缓慢轻柔的滑着步子,彩灯在地上投下许多变幻的光影: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数不清的颜色在他们四周旋转。罗纬嘉揽着婉儿,她的头斜靠在他的肩头,两人离得那么近,他几乎可以感到那她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她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他凝视着她的面庞,凝视着那对如梦如雾的黑眼睛,那么温柔,柔得要滴出水来,那样柔柔的,脉脉的看着他。突然间,他感到一种恍惚的喜悦之情,感到一种朦胧的醉意和温馨。此刻,他觉得自己和婉儿是那样接近。这一刻,她不是一个梦,不是一个淡蓝色的,抓不住的影子。她就在自己的怀里,那样真实,那样美丽。哦,慢四步,幽暗的灯光,抑扬轻柔的音乐,薰人欲醉的气氛……似真?似幻?他眩惑了,迷糊了。他弄不清楚,他也不想弄清楚。婉儿,即便依然是个梦吧,而他现在,已经抓住了这个梦,哪怕只有一瞬,一瞬也好。未来?不不,现在不想未来,未来是不可知的,“现在”却握在手里。他想着,心中又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哦,让未来先躲在山的那一面吧!他只要“现在”,最起码,他有着“现在”,不是吗?不是吗?让未来先匿藏着吧!别来惊动他们,别来困扰他们!让他们就这样,慢慢地转,慢慢地移动,慢慢消失的时间里。让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么,当什么都停住了,他还有一个“现在”,一个梦般的“现在”。
可是,“现在”没有停住,乐曲却终于结束了。灯光亮了起来,照亮了现实,赶走了梦。罗纬嘉简直说不清自己那种失望的,空空落落的情绪。他无奈地松开了婉儿的手,和她一起回到座位上。座上的咖啡已经凉了。罗纬嘉轻轻地啜了一口,很苦。曾经,他以为自己逃离了苦涩,可是,苦涩依然在原地等待着他们。
两人刚刚小憩了片刻,一曲疯狂的迪斯科舞曲突然响彻了整个大厅。“骨干”们发出一声狂喊,纷纷奔向舞池。立刻,整个舞厅震动起来,无数彩色的灯光在头顶飞快地旋转着,闪烁着,明灭着,把每个人的动作都渲染得变了形,仿佛是电影中那些跳动的镜头。大家都在舞池中疯狂地蹦着,跳着,扭动着,似乎用形体的每一部分来释放自己这些日子来没有宣泄出去的情绪。一时间,旋转的灯光,使人眩晕的旋律和节奏,变了形的动作,疯狂的叫喊,都渲染出了一种怪诞的、鬼魅的、不真实的气氛。
婉儿不禁蹙起了眉头。“我最怕跳迪斯科,”她说,“我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
罗纬嘉心中一动,“记得你说过,秋虫的奏乐比疯狂的迪斯科要美上一万倍,现在,”他抓了抓脑袋,面庞微微发着烧,“我们,可不可以再去‘享受’一次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没有听到婉儿回答,但可以凭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许的微笑。她居然又一次接受了邀请!罗纬嘉觉得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唱着歌。于是,两个人悄悄离开了舞厅,把不属于他们的喧嚣和狂热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