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
小夏28岁,到这个三线的省会城市已两年。
俩年前,离婚后的第二天,她便坐上高铁,从老家那个不算太远的小镇来到这个城市。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想法,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和前夫以及前夫那一大家子人待在同一个地方。
熬过初到陌生城市的辛苦和磨砺,小夏进了一家房产销售公司。她工作努力业绩好,就一个普通打工的单身女子来说,收入算得上小康。
生活日渐安稳,小夏重新拿起铅笔,开始了素描练习,大学时就一直喜欢绘画,尤其素描和简笔。
在小夏心里,从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开始,恋爱离婚以及过去种种,都是一场少不经事的错误,如同素描上的阴影部分。小夏发誓,那些过去的错误她要引以为戒永不再犯。以后的生活必须仔细且精心地规划,就像素描,绝不让自己的人生再出现多余的错误的轨迹。
1
认识阿伟是一件好事,这点,小夏很笃定。第一次见面她就蛮喜欢对方。
30岁的阿伟未婚,高大健硕,敦厚端正。在一家国有加油站做小站长,算得上前途稳定且收入颇丰。
阿伟从小和爷爷奶奶长大。奶奶去世,如今和爷爷一起生活。
阿伟身上少有未婚男生的冲动和任性,下班会按时回家给自己和爷爷做饭,接人待物也处处显出职业男的沉稳和老城。
第一次和阿伟说起以前,小夏是有保留地选择性讲述。
倒不是有什么难于启齿,对于自己曾经有过的失败婚姻,小夏完全可以直面,并不感觉自己为此就会低谁一等。她只是时时不忘反思,用以前的经历告诫自己,要怎样保持冷静的头脑和适当的距离。
小夏是真的蛮喜欢阿伟,加之时时对自己刻意地提醒。在最初交往时,小夏身上散发出的温柔,便愈发显得不温不火温婉妥帖。
俩人一起和阿伟的同事同学聚会玩乐,小夏也落落大方拿捏得恰到好处。
单位忙,偶尔阿伟会失约,误了俩人的电影或约会。电话中,小夏娇嗔,却不带一丝烟火,叮嘱阿伟下班回家热饭菜时换成瓷盘,塑料餐盒进微波炉不健康。
早班时,阿伟也会站在写字楼对面接小夏下班。
看着穿浅蓝色半袖西装的小夏走出大楼,头发被夕阳洇出一圈金色的光晕,向自己款款而来。
她涂了淡淡粉色的唇角微微翘起。
盈盈一笑间,阿伟觉得,小夏真是既温柔又无比的美丽。
阿伟心里,小夏一天比一天重要且不可或缺。
第一次在小夏的单身公寓中过夜,阿伟环住她的肩,裹挟着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低语:“我不介意你的过去,只后悔太晚认识你,以后有我,再不会让你伤心了。”
那一刻,小夏是真的泪流满面,好似以往种种怨恨委屈终于等到这一天,终没有白捱。
如同心头大石落地般,小夏莫名地想长长叹息出声,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不过才是交往,男女之间,总是要走到婚嫁迎娶,才算圆满。
小夏,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女人。
2
阿伟带小夏回家看爷爷。
饭后,小夏边利索的收拾碗筷,边礼貌又自持地回着老爷子问话。爷爷疼爱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子,对小夏也很认可。
半年后,阿伟和爷爷商议再买一套房,最好就和爷爷住同一个院。
小夏觉得,一切正向着自己想要的美好生活进发,一切都有条不紊,前路光明。她愈发小心谨慎的事事思虑周详,她不允许自己的生活再次出错。
顺风顺水时,小夏接到母亲电话。
母亲说弟弟已经到了小夏所在的城市,让小夏帮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单位。
小夏一听就怒从心头起。
弟弟22岁,小儿子,父母从小娇惯,职业学校毕业本该实习找工作,却整天游手好闲,没一份工可以做长久。和前夫的婚姻闹剧,有多少矛盾就因为这个弟弟而起。当初不是母亲一次次让小夏照顾扶持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那会有后来那么多吵闹争执,让小夏颜面尽失在婆家人面前无力反击。
如今自己刚刚开始有了点苗头的美好,他们又来!
小夏在电话里和母亲叫嚷起来,她坚决拒绝,没有商量余地!
母亲无奈,又问起小夏的工资。话里话外无非是说,你单身一人又没什么多的花销,弟弟是男孩,以后还要结婚娶妻,你能给一点是一点。
小夏暴走了,冲着电话大喊:“他是你儿子又不是我的,我凭什么要给他,没有,一分也没有!”
挂了电话,她气的手指哆嗦。
想起当初离婚后,自己孤零零离开故乡,除了姐姐打过电话关心,父母和弟弟谁又曾管过她问过她,眼泪如瀑。
自己家境也不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人家,为什么母亲和父亲眼里就只有那个儿子,压榨着自己和姐姐也要贴补给儿子。
小夏觉得,容忍娘家对自己地索取,绝对是之前婚姻失败的原因之一,自己绝不能再犯。
弟弟的事,尽管没提,阿伟还是有所察觉,他乐呵呵的问小夏要不要帮着给弟弟找工作,还想要一起吃个饭。
小夏沉着脸,立时回绝。
阿伟看着小夏此刻凶巴巴的大圆眼,捏捏她肉乎乎的脸颊,逗她:“喂,小夏,你生气了么?为什么呢?哦,看来你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啊。”
小夏噗嗤笑了。
阿伟爷爷一生积蓄颇丰,老爷子又盼着孙子快快成家,所以买房就提上日程。
俩人倒是不必发愁钱款,只是考虑位置,以及今后可能要影响孩子上学等等事宜,看了好几处,还没有满意的。
3
这当口,阿伟的姑姑从南方回来了。阿伟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对父母没感情,却和姑姑情同母子。
姑姑见到小夏时,态度不似爷爷那般随和,话语温和却字句严谨,不疾不徐每一句都敲打着小夏紧绷的神经。
小夏暗自揣度,这个姑姑有点难缠,日后怎么也得让阿伟同自己远离她一些。以前婆婆的越位干涉,无理取闹让她一想到就背心生寒,下意识早早做出防范。
好在姑姑年轻时就嫁到南方,每年回来次数也是有限。
姑姑建议他们在爷爷住的小区里买套二手房,以后老爷子就靠他们照顾。小夏没有异议,她本就知道阿伟和爷爷同住,而且她也很愿意接受这个不多事又大方和蔼的老爷子。
眼看着万事俱备,小夏心里越发紧张,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失去这份撞到自己的好运。有时和阿伟一家人聊天,尤其姑姑在时,因为过分紧张,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到不行。
偏偏,就这个时候,阿伟那个不负责任的亲爹又好死不死的冒了出来。
阿伟四岁父母就离婚。母亲远走他乡,父亲丢下阿伟给爷爷奶奶,另娶新人,给阿伟添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父亲从小对阿伟就不管不问,常常几年也不见一面。如今听说阿伟要结婚买房,父亲带着再婚的儿子上门,却是找爷爷来讨要自己应得的那份房产。
阿伟是那种心里气到不行,却也会克制着不言不语的性格。任凭父亲和那个满脸稚气轻狂的弟弟,在爷爷面前理论叫嚷不休,他只是埋头坐着,一声不吭。他更担心爷爷气坏了身子。
姑姑和父亲吵得面红耳赤,却还是没有结果。
小夏在旁,听他们说要如何分配如何算账,那感觉,好像自己面前刚端上来一碗还没舍得下口的双皮奶,眼睁睁看着被人用勺子舀走一大块似地难受。
小夏喜欢甜食,尤其爱吃双皮奶。
这感觉让她难受到无法忍耐。
回想起之前婆家对自己的种种责难恶毒,眼前这父子俩活脱脱就是阻碍自己奔向幸福前程的恶魔化身啊。
一字眉倒竖杏眼圆睁,小夏撸起袖子便撕了上去。
什么尺度拿捏,什么不温不火统统丢的无影无踪。
她牙尖舌利,句句戳人,一口气从道义人性至亲疏伦理,全然不留颜面不打磕绊的泼辣锋利。
阿伟父亲羞恼的满面通红说话都结巴,小弟弟更是青白了脸瞠目结舌。
小夏撕的痛快淋漓,撕的大获全胜。
过去和前夫那群不讲理的亲戚,一次又一次的撕扯吵闹中,小夏早就学到了经验,像父子俩这种人,无非是只敢欺负好性子的亲人,丢到社会上都是怂货。
看着父子俩落荒而逃的狼狈,小夏只觉意气风发,大有意犹未尽继续追击的企图。
直到阿伟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又给她手里递了一杯水,她才发觉自己还在微微颤抖,嗓子也因为叫喊过度干渴极了。
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水,抬起眼正对上阿伟的目光。阿伟看着她,目光怔怔的有点发蒙。爷爷和姑姑也同样一脸茫然,呆呆无语。
送小夏回家,一路上两人都有点不在状态。
小夏开始后悔自己的失态,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严重的错误。凭什么就要忍受别人侵犯自己的利益,那可是满满一碗双皮奶,香甜完整,那是小夏梦寐以求,刚刚端在手上还没舍得下口的美好啊,她决不许别人染指。
她有点想和阿伟解释一下,却不知怎么开口。阿伟亦是一脸风暴过后心有余悸的怔忪。
4
接下来的日子,弟弟打过几次电话要钱,小夏语气粗暴的一口回绝。
一次挂了电话,正对上阿伟看着自己的眼神。小夏心里竟没来由的一冷,阿伟的眼神太沉静,那种静,深不见底。
阿伟的姑姑回来一个月了,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阿伟说姑姑只有一个女儿在南方工作,姑姑和他谈过,想退休后回来家乡陪伴爷爷,她要阿伟一定在爷爷家附近买房,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她也好帮着照看。
小夏没说话,她觉得姑姑想法没那么简单,自己有家有女干嘛要跑回来陪着阿伟爷俩住。八成还是不放心阿伟和自己一起,要不就是惦记爷爷的房子和钱。
阿伟看着小夏的脸色问:“你怎么了?不开心?”
小夏摇摇头沉默不语。她知道,自己应该佯作开心的应答几句。可是心烦气闷实在懒得出声。
姑姑的出现让小夏心里结了好大一个疙瘩。思前想后,绞尽脑汁也是没法应对,却也不能和阿伟说。
小夏不是计较钱或房产,本就不是她的,她也未曾多么在意。她是怕,怕姑姑和他们住那么近,纠缠进他们以后的生活里。她仿佛看见将来,他和阿伟甜蜜的小家里要时不时驻进一个姑姑。
她没完没了事无巨细地数落着小夏:这东西买的多余,那件家具摆的碍事,吃苹果不用削皮,不要老让阿伟陪你逛街。。。
一念及此,小夏就觉得自己脑袋发炸,像以前和婆婆无数次吵闹纷争时一样,脑袋里嗡嗡作响。
阿伟要是没有姑姑,该多好。
再去看房,小夏便有了种种之前没有的算计,各种不妥。总之她想方设法要远离爷爷家所在那个区域。
甚至有一次,她兴冲冲的拿着一份楼盘资料去找阿伟,楼盘在城市最北端,离爷爷的家几乎横跨这座城。
她充分发挥自己的职业特长,耐心和阿伟讲解分析这楼盘的种种好处便利,以及现在价位有多么划算。
她舌灿莲花说到口干舌燥。
阿伟一开始还仔细看了看资料,随后便面无表情的推开她,起身去了洗手间。临走硬邦邦丢下一句:“我将来的家,离老爷子家步行不会超过五分钟。”
小夏一个激灵,猛然警醒。她发觉,远离阿伟姑姑的想法,已经逼的自己走火入魔了。
5
那天之后,小夏被单位派去出差,一周。
再回来,小夏拿了些特产零食,去阿伟单位等他一起下班。
姑姑在家,阿伟不用回去做饭,两人去吃了火锅。
和上次一样,小夏想开口和阿伟解释或说点什么,却不知怎么开口,或者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阿伟似乎忘了房子的事,看着手机寡言少语,一顿饭吃的无精打采,全没有小别重逢的欢愉。
阿伟说,单位最近会有点忙。
阿伟最近比较忙,他又爱好起下班和同事打麻将。小夏不打牌,俩人见面的时间越发少。
起初小夏并未在意,发觉时才想到,从推荐过城北的楼盘后,阿伟似乎就再没提起过买房。之前,一直是阿伟催着小夏找房看房的。
小夏赶忙主动找了几个房源信息,电话叫阿伟去看房,接连几次,他总是推说太忙。
小夏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她感觉的到,却不知如何是好。
好端端的,怎么就越走越远了呢。一切都来的那么莫名其妙,却又眼睁睁看着无从说起。
感觉好累,从阳光灿烂的康庄大道,被打落到前途未卜的崎岖山路上的疲惫。
小夏开始焦虑了。
夜不能寐,拼命画着素描。那些光影间隔的线条扑满整张纸,勾勒出的轮廓都显得那般无力。
小夏想过挽回,计划过怎么恢复热情。可也只是想想,懒的实行,或者内心深处的她也还在犹豫,真的要又一次踏进婚姻么?
何况那并不是自己所希望的,简单两个人的美好生活,或许一不小心又一次掉进对方整个家庭里。
那种明明没有血缘,却非得要同处一室的逾越干涉,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奈隐忍。
一想起来,她便再也没有往前一步的勇气。
从那次对撕阿伟的父亲之后,爷爷和姑姑看小夏的眼神就不在简单柔和,明显的带出了几分戒备。
中秋放假,小夏有意回避去阿伟家,说自己订了票要回老家看父母。以前曾计划要两人一起回去。
小夏没有问阿伟有几天假,阿伟也没提起要一同去。
小夏半点也不想回家,不想听母亲唠叨追问她的工资怎么花,也不想听大姨二姑关怀的告诉她,关于前夫的种种流言蜚语。
6
小夏拿着自己的素描联系去学习班。
学习班的老师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士,气质娴雅苗条纤细。
正是午后,老师穿着浅灰色的开衫坐在教室窗前,黑发松松拢在耳后,白皙的手指翻过小夏的素描本,窗外盛开的三角梅娇红欲滴。小夏看的有点呆,女老师声音温温软软,神色气定神闲,只坐在窗下,就是一副好美好美的画。
老师说小夏进步很大,画的很不错。又指着一处问小夏,有没有觉得那里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小夏仔细看,没看出有什么不对,不由疑惑。
老师细声慢语的说:小夏,体积和空间都表现的很好,明暗变化的规律也很准确,可是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你的画,黑白光暗轮廓分明,可是光线明暗变化之间的层次感和过渡呢?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小夏愣住。一瞬间呆立在那里。
老师后来说的话她没怎么听清楚。走回家的路上,满脑子都是那句明暗变化间的过渡。
眼前的街道豁然开朗,她觉得自己明白了。
明白之前自己的仔细规划多么可笑。给自己设定的那些不可逾越,不可再犯,多么幼稚。种种计算,不过是给自己套上一付更沉重的禁锢,那些错误的阴影也好,光明的道路也好,统统都是这生活的一部分,又如何能够那么清晰的黑白分明。
人生,怎么可能不偏不倚按照描绘好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人生之所以热闹有趣,不就是一个不停遇见问题,又不停解决问题的过程么。
小夏的心情在一瞬间光亮起来。
节后,小夏的状态变了,语速都比以前明朗轻快。一字眉带出弯弯的眉梢,溜圆的大眼总是微笑着竟有点像月芽了。
7
已经三周没有阿伟的消息,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微信也没了信息。
下班路过俩人常去的店,心里酸酸的,几分黯然却并不严重。小夏不打算主动联系阿伟。她觉得俩人之间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她不清晰却是不可或缺的东西。这也是她不想挽回的根源。
没多久,听到风声,阿伟单位新来了位出纳小姑娘,阿伟和她关系颇亲密。
小夏一笑,心里有刺疼,隐隐的疼,梗在那里,不流血却也没轻易恢复。
国庆,阿伟的朋友圈晒出他和那姑娘结伴游园的照片,姑娘若小鸟依人,笑容明丽。
小夏盯着那照片,有一小会,她发着呆,眼神迷离。
当晚,小夏编辑一条微信发给阿伟:
你曾经说过,我是个有故事的人。是的。以前的我,以为曾经的过往让自己更加成熟了,成熟到我要努力计算,来规避所有可能面对的麻烦和问题。我发觉自己错了。一味强调规避的我,并没有学会如何面对生活的不圆满,也没学会包容和解决。谢谢你教我感悟了许多。
我一定会幸福的。也祝你们幸福。保重。
或许阿伟喜欢以淡出的方式消失,小夏却喜欢每个段落的结尾都有个符号来标注。
小夏很满意,她觉得这样由自己画出句号挺好。
现在开始,她可以期待下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