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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和我

2024-08-20  本文已影响0人  芬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我接到警察电话告知玛丽去世的时候,是清晨六点。

当时我还没有起床,但是已经醒了。我醒来以后总是喜欢盯着天花板直到闹钟响起的那一刻再离开床铺。就在这个时候,电话毫无预兆地响了。

我回答的语气显然过于冷淡了,我能感觉到对面的警察在听完以后明显愣了一下,就好像我得到的不是妻子的死讯,而是一个快递电话,告诉我买的东西马上就要送达,询问我是否在家一样。

我是自己驱车去的警局,在此之前我最好的朋友杰米曾经两次打电话说希望由他来开车送我过去,我拒绝了,我坚定地告诉他,我没事。

我做过很多次各种准备,准备面对不同的玛丽,可能是安静带着过往甜美的她,可能是陌生的歇斯底里的她,可能是孩子一样无助的她,可能是垂暮老人一样理智但却冷漠的她。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

所以当我站在盖着白布的玛丽的尸体面前,我突然感觉到脚下的白色地砖似乎不是很结实,仿佛它和海绵一样柔软又和海浪一样在波动,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

02.

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警官告诉了我整个经过:事情发生在玛丽晨跑的途中,司机说当时他按了喇叭,但是玛丽习惯在晨跑时使用无线头戴式耳机。所以责任一清二楚,司机是正常行驶,而玛丽疏于观察路况。

玛丽的身体不可避免地遭受了严重的损伤,她的脸有一半完全是血肉模糊的,另外一半则只有淡粉色的擦伤。所以她像蝙蝠侠里那个著名的反派双面人一样,一半仿佛沉睡的天使,一半则如同炼狱里的恶魔。

在此之前我和玛丽已经分居接近五个月了,她的容貌在我看来有些陌生,但她奇特且残忍的死状让关于我们曾经婚姻生活的点滴蓦然呈现在我眼前。

我在恍惚中回到了接待室,接着吉米就来了。看到吉米的那一刻,我仍然感觉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所以我对他说的第一句是:你进去看看,真的是她吗?

我认识吉米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汽车销售。他的科罗拉多口音让他的销售生涯举步维艰,几乎每个客人都会因为他的口音而嘲笑他。我当时刚获得一份政府工作正意气奋发,仿佛我眼前铺陈出了一条肉眼可见的康庄大道。我急需满足虚荣的幻想,提前去感受未来的生活,所以我兴奋地走了进去,尽管我没有任何购买能力。

只因为我愿意耐心听他介绍,所以吉米就将我视为他最好的朋友,这份友谊持续的时间同我和玛丽的婚姻一样长。

03.

吉米帮助我走完了每一道程序,他告诉我在哪里签字,我就会照做,我现在只能依赖他。

结束后,他开车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本来想去酒吧,但又觉得那样昏暗的环境不利于我的心理健康。

在咖啡端来以后,吉米刚喝了一口,就露出了眉头紧皱的表情。我知道他从不喜欢喝这么苦的东西,但他也绝不会加糖去掩盖苦味。他的解释是接受咖啡的苦是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

吉米起初一直在谈他现在的工作以及同事,从他的描述中我感觉到他不是在一个公司工作,而是在一个疯人院工作,所以他周围都是一群疯子:听不懂指示,看不懂通知,还有的看懂了却绝对不做。

他很擅长交谈,所以让我的思绪短时间离开了玛丽,但我知道他只是在铺垫,因此一直心怀疑虑地等待着。果不其然,他在咖啡见底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开始说起他的第一段婚姻。

他结过三次婚,也离了三次婚,但他说他最爱的始终是第一位妻子,那个他少不更事时的爱人。但他坚持自己绝对不会去找她,更不会同她复婚,因为他认为婚姻并不是靠爱情维持,而是取决于两个人是否合适。他说的都是自己的事,却在收尾时对我的婚姻下了总结,他说:很显然我和玛丽完全不合适,更何况玛丽就是一个疯子。

04.

他说完“疯子”这个词时,马上就意识到这个词是不合时宜的,尤其是玛丽刚刚去世,所以他立刻举起双手做出了一个抱歉的手势,不过并没有停止说下去。

他说起他第一次见到玛丽,是我带玛丽去一家意大利餐馆和吉米以及他第二任妻子吃饭,当时我和玛丽还没有结婚。玛丽起初坐在靠近过道的一侧,因此不时会有人从她身后走过,她频频回头去注视那些经过的人,仿佛他们惊扰到了她。后来我不得不和玛丽换座,以便能让这顿饭顺利吃完。

吉米说他当时就意识到玛丽有某些方面不正常,但他绝对想不到情况竟然如此严重。

和他的感受类似,事实上我和玛丽的整个相识、相爱和婚姻的过程中,我曾有无数机会意识到她的不正常,但我最后总选择了忽视,一方面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着内心的阴暗面,另外一方面则源自于我爱玛丽的原因。

玛丽非常美丽,如果她选择合适的妆容和服饰,甚至可以与电影明星一较高下。她的五官明丽且娇艳,带有一点东方的神秘感,因为她的父亲有来自亚洲的血统。尤其那头栗色的卷发,常年像海藻一样披散着,让她充满风情。

05.

我是在大学联谊会上遇到玛丽的。我和她搭讪,我做好了她会拒绝的准备,毕竟我在外形上实在没有出彩的地方。我的个子不高,鼻梁不够坚挺,嘴唇偏薄,女孩用石头摩擦树枝来形容我的嗓音。

当天她的打扮很怪异,她将自己栗色的头发漂染成了流行的浅紫色,画着夸张且闪亮的眼影,涂着一个吸血鬼般深红的嘴唇,但最违和的是她穿着一身棉质的花边连衣裙,裙子是白色的,现在想起来,她整个人从来都是如此的割裂,也许这种装扮也是某种分割后妥协的结果。

我们聊了很久,先是联谊会接着去了酒吧,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她在说。她的情绪就像坐在起伏不定的过山车上,她会突然高声谈论某个宗教问题或者社会热点,又会突然仿佛跌入山谷整个人阴郁下来说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其中有一段将我吓了一跳,她说她大概四五岁时,因为她的妈妈是舞台剧演员,经常去各地演出,她不得不照顾她的妹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让四五岁的女孩去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这怎么可能呢,但我没有细问,我自己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她家有保姆,事实上是保姆在照顾她和她妹妹,只是在她的记忆里因为母亲的离开,所以变成了她的妈妈将刚出生的妹妹留给她照顾。

这是一件只要简单思考就能发现有问题的事,但多年以后当我有机会和玛丽的妈妈面对面聊天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件事预示着多么可怕的问题。

06.

我和玛丽在黎明时分才分开,当时的天空出现了玫瑰色的红晕,就像林克莱特电影海报背景的颜色。前一晚我们是如此难舍难分,但是当灿烂的阳光开始笼罩我们,我感觉一切都改变了,因为玛丽开始疏远我。

她变得极其冷漠,仿佛她根本不认识我,她如同她的美丽一样让人无法接近。我想要送她回家,她拒绝了,也没有同意留给我联系方式。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一直生活在懊恼和无助里。我感觉到自己爱上了她,可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让她的态度发生了那么大的转变。我尝试通过她的同学去联系她,但得到的回音都是她不希望继续见我。我不是一个喜欢无止境纠缠的人,这足够让我放弃这段没有开始的感情。

在我完全放弃后的一周,玛丽主动来找我了。

她的模样完全改变了,所以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是她。白天的她仿佛阳光下的百合花,婀娜多姿、沁人芬芳。她的头发改回了栗色,仍然像海藻一样披散着。她穿着一身红色格子的背心裙,里面是一件纯白色的荷叶边毛衣。

07.

玛丽先是向我道歉,她给出的解释是,缺乏安全感。她遇到过很多追求她的男孩,他们或者是背叛了她,或者是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她,就像她的爸爸,她从未见过面的爸爸,也是在得知她母亲怀孕以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感受吗?我爱的人仿佛天使从天而降,将我黯淡的世界都点亮了,我当时就发誓我一生都要好好爱护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她。

我们开始了约会,我记得第一次是在一个有着漂亮人工湖的公园,我们坐在长椅上。我对她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她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说:从前有一个小熊,它跑出去玩,结果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它就在路上走啊走,这个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女孩,女孩问小熊怎么了,小熊说,我迷路了,找不到家了。女孩又问那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小熊看着女孩说:我的家在你心里。

说完这句话,我就将刚刚偷偷藏在玛丽背后的小熊拿了出来放到她面前。

这个做法是我从网络上和人学的,特别为玛丽学的。

08.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个场景,我开始从旁观者来审视自己的行为。

一个简单而且廉价的把戏,能有多少是出于爱呢?对于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孩,给她承诺家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种不负责任。

在和玛丽的相处中,我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玛丽多数时候是个优雅得体的姑娘,并且同时她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美貌。

玛丽对我的迁就和依赖更是让我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信,我开始觉得自己容貌上的缺点并不能称之为缺点,因为男人不需要容颜的粉饰。

这些自信后来支撑了我进入政府工作,面试人员永远记得对我的第一印象是充满自信,他们说我的逻辑思维能力并不优秀,但我总能侃侃而谈,仿佛我对于一切已知和未知的事物都了如指掌。

从工作开始,我就明白一个完美的家庭和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是我晋升道路上最大的基石,我果断选择了向玛丽求婚。

09.

如果你问我,这些年来没有发现玛丽的异常吗?连第一次和玛丽见面的吉米都能感觉到,虽然他是销售需要经常和人打交道,所以善于观察别人,但我又怎么可能无知无觉呢,解释只有一个,我选择忽视了那些异常。

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是从皇后区一个贫民窟长大的,在七岁以前我住在收容所里,就是那种提供给没有经济能力、无家可归的人。这样的成长环境决定了我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

我家和另外一个有着七个孩子的家庭挤在一个两室一厅的套间里。这里经常断水断电。他们可以趁我的父母不在,随意走进我们的房间,因为我们的门锁从住进来的时候就是坏的,而我父母从来没有想过修理或者更换。

他们随意打骂我和其他兄弟姐妹,随意拿走我们的东西,尽管通常并不值钱。他们不准许我们用洗手间,他们说我们会在洗手池里大便,还会喝马桶里的水。

我试图忘掉那段记忆,那种看着老鼠蟑螂爬过面包,而我不得不将它们赶走后迅速把那个面包吃掉,就如同吃下一只活的老鼠蟑螂般的记忆。

10.

七岁那年,我常年没有工作的爸爸告诉我们他买的彩票中奖了,我们获得了一笔钱可以去郊区租漂亮的公寓。我当时就没有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买彩票,同时我最小的妹妹突然不见了踪影,但我也没有戳穿,我需要离开这里,我要对于丑恶的真相置之不理。

所以有的时候,我不是真的相信,而是选择相信。

对于我的求婚,玛丽马上笑着同意了,同时眼泛泪花。后来她解释她流泪是因为她有机会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开始勾勒整个家的外框和细节:我们要住在哪里,我们的房子是什么形状,我们的房子需要几个房间,我们会生几个孩子,我们的家里要几种类型的餐具,我们在每周周几吃法餐,周几吃中餐。

我对于她的规划都表示赞同,因为这样就不需要我花费任何心思。

接着她带我去见了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名叫凯瑟琳,玛丽告诉我,这不是她原本的名字,是她给自己取的,因为她觉得演员应该有一个出众的名字。

11.

玛丽的美丽显然是遗传自凯瑟琳,只是她没有凯瑟琳尖俏鼻子和狭长眼角所带来的攻击性。

她们相处的模式就像是一个老师面对着天天犯错误的学生,玛丽自始至终低着头,而凯瑟琳则热情洋溢。

凯瑟琳的动作十分优雅,她总是用三根手指捏着咖啡杯柄,然后送到嘴边,浅尝一口后身体前倾将杯子放回桌上,整个过程中绝不弯腰。

她对于我选择和玛丽结婚表示了赞赏,她说玛丽是她最完美的作品,接着她就给我们送上了结婚祝福,并说我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被这样一位迷人的女士夸赞让我整个人仿佛飘在云雾中一样,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玛丽冷淡的反应。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回忆起玛丽说过的她妹妹,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见过她妹妹,连再听她提起都没有。

我的问题好像打开了玛丽身体里的某个开关,她前一刻还平静温和的面容变得痛苦狰狞,接着她开始如同疾风暴雨般哭泣起来。

12.

这种糟糕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玛丽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没有哭泣太久,却一直闷闷不乐,我在身边照顾她,发现她在吃一些抵抗抑郁的药物。等她终于能够回答我的问题,距离那天至少过去了一周。

她告诉我,她的妹妹淹死了,因为她的疏忽。

我安慰她,我不会说别的话,我只能反复说这不是她的错,接着我就忘了这件事。

但是当我们结婚第二年的时候,她又再次想到她的妹妹。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想起的,我再没有提过这个话题,可能是她在外面看到某个长得像她妹妹的小女孩,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相关的情景触发了她的忧伤。

我尽量表现得富有耐心和同情心,打算再一次听她妹妹淹死的悲伤故事。

可这一次她告诉我,她的妹妹是被她关进壁炉烧死的。她的描述让我不寒而栗,因为她对于壁炉的描述太过具体。壁炉是什么造型,整体是什么颜色,壁炉上的台面上放着什么绿植和装饰。

我不得不去寻求玛丽妈妈凯瑟琳的帮助,我怎么也想不到凯瑟琳会将这个故事引向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发展方向。

13.

玛丽没有妹妹。

或者是表妹、堂妹什么呢?我不死心地问。

有,但是玛丽几乎不和她们接触,她们中也没有人因为溺水或者火灾的原因去世。这就是凯瑟琳的回答。

凯瑟琳建议我送玛丽去看心理医生,我犹豫了,我当时在晋升的紧要关头,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有一个精神存在问题的妻子。

这个妻子本应是我的加分项,可以为我的未来添砖加瓦,她优雅得体、受过良好教育,而现在我意识到她可能不是神经敏感这么简单,所以我又一次地选择逃避面对真相。

只是长年累月的时间是揭开真相一角的微风,它反复摩挲,让我没有办法再选择忽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玛丽清晨五点就会起床晨跑,这个习惯她一直坚持,直到她这次因为车祸去世。

14.

晨跑本身对我毫无影响,但玛丽却选择一个老式的闹钟,就是那种通过机械振动发出刺耳响声的闹钟,而且音量极大,我怀疑只要待在一个房子里,就没人能够在这种闹铃声中幸免。

关掉闹钟以后第二件事情就是开灯,我们的房间没有床头灯,只有天花板的大吊灯。开灯以后,她会打开窗帘,接着是窗户,猛力地呼吸室外的空气。

这些动作结合后的成果就是我和她一起醒了。

玛丽绝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这些年我和她的相处更是让这个观点根深蒂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我尝试和她沟通,比方说换一种声音小些的闹钟或者用手机代替闹钟,而我戴上防噪声耳塞,她不同意。

她说从小开始她就依赖这种闹钟,没有这种闹钟她甚至无法入睡。她把闹钟形容得好像是空气一样不可或缺,让我感觉到十分怪异,因为我们一起住了几年,这个习惯明明是刚刚出现的。

我们结婚几年了,我们天天一起入睡一起醒来,我难道连你是不是用闹钟都不知道吗?多次沟通无果后,我开始变得歇斯底里。

她的神情是真实的疑惑,仿佛有两个人同时对她大吼,一个说没有这种闹钟你就会死,一天都活不下去,而另一个说,你从来都不用闹钟。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呢?

15.

我带她去看了医生,选择一个比较偏远的私人医院,避免遇到熟人的可能。

医生很快得出了结果,他告诉我玛丽得了精神分裂症,同时伴随有双向情感障碍。他开了一种药物叫做氯丙嗪,就让我带玛丽回了家。

玛丽非常听话,她按时吃药,情况开始好转。我可以带她去参加社交晚宴,一切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一段时间以后,玛丽和我提出了新的要求,她想要一个孩子。

婚后玛丽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在我要求下她辞职了,成为了一个全职太太。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打理家庭,收拾房间,提供可口的餐食,每天亮着一盏灯期待我回家,让我感受家庭的温暖,让我紧张且忙碌的神思得到放松,这是雇佣一个人做不到的。

但这就决定了玛丽的生活变得单调,她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要求有个孩子是合情合理的,可我没有忘记她有精神疾病,而精神疾病是有可能会遗传的。

后来我思考为什么我可以接受她有精神病,而不能接受孩子只是存在有精神病的可能?是因为我负责吗,显然不是,是因为如果她的病超过我可接受的范围,我可以抛弃她,甚至可以因为我曾经对她的包容而得到大家的怜悯,但如果是我的孩子,我有什么理由离弃他/她呢?我只能和我的孩子捆绑在一起直到我们中的一个先行死亡。

16.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所有事情都优先考虑自己,所以我拒绝了玛丽。

我花过时间去研究精神疾病的发病原因,这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领域,有人说是先天的,也有人说是后天环境造就的,也有人说是两者皆有。我更支持先天这个说法,因为这个说法可以规避我的责任。这个说法将我排除在她发病的原因之外。

我找到了支持我的证据,就是玛丽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爸爸。玛丽的妈妈凯瑟琳告诉我,她的爸爸就是因为有精神分裂症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她不希望玛丽知道这一点,所以从来没有对玛丽说过。

氯丙嗪是一个很有效的药物,坚持吃药的玛丽精神状态一直很平和。但我很快发现了玛丽的新变化。玛丽的身体会无意识地震颤,就好像有电流突然穿过她的身体。

她自己意识不到,但我能清楚地看到,我去问医生,医生告诉我这是氯丙嗪的副作用。

他是这样形容副作用的,治疗精神病的药物缓解了精神病的症状但却会摧毁病人的身体。

我没有办法和熟识的人坦白我的痛苦,我是那么在意我的形象,最后只有我的朋友吉米知道这一切。

17.

现在这一切结束了,玛丽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精神病患者的事情!吉米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送我回了家,并且告诉我可以随时打给他。

我回到了和玛丽结婚时候住的房子,我离开这里已经五个月了,但这里仍和过去一样,仿佛我一天不曾离开。

房间整体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冬天的西装外套仍然挂在衣帽架上,我走的时候没有带走,后来也没有高兴回来拿。我伸手上前摸了一下,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如果说这里有一点变化的话就是多了一些宠物狗的用品,我知道玛丽在我离开以后收养了一只金毛,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宠物对于缓解精神疾病有很好的效果,所以她在尝试,希望我给她一点时间。

但现在金毛不在家里,我没兴趣关心那只金毛的命运,我只想在这个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里再一次感受家的温暖。

18.

我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打开了面前的电视机,电视机上的新闻和广告都像浮光掠影一样一闪而过,我什么都看不到也记不住。

我又想起那天我决意离开家的时候,我受够了玛丽的反复无常和神经兮兮还有她那永远说不完的从不存在的妹妹,但我没想马上离婚,我怕她会崩溃,那样会影响我的政治前途。

玛丽没有敢上前抓住我的手臂,而是抓着门框,拦住我的去路。

那是一个任谁看到都会心碎的场景,她因为吃药的原因开始脱发,曾经海藻一般浓密美丽的长发现在稀稀拉拉地垂搭在她消瘦得颧骨凸出的脸上。

她眼睛里的泪水好像永远都流不完,她歪着脑袋带着恳求对我说:求你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我后来想到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是想起她曾经被母亲凯瑟琳独自留在家里的回忆。凯瑟琳和我解释过,她当时有演出是出于无奈,而且她请了一个女人看管玛丽,只是那个女人不负责任,经常将玛丽独自留在家里。

我是多么铁石心肠,我还是要走,我已经坚持了十年的时间了,我不能再继续和一个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

19.

玛丽让开了路,当我即将走出去的时候,她突然说,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我看着她,记忆像闪电一样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记得的。

你能再讲一次给我听吗?讲完你就可以走了,玛丽说。

从前有一只小熊,它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的家。直到它遇到一个女孩,女孩问它,你怎么了?小熊说,我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女孩说,那么我帮你找,你家在哪里?小熊说……

我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我说不下去了。

你说啊,你把这个故事讲完就可以走了,你为什么不说呢?玛丽开始对我大吼,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模样。你讲完这个故事,就可以抛弃我了,你为什么不说呢?玛丽仍然在大叫。

我在她的叫声中落荒而逃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而如今我回来了,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死了,而我解脱了,我不懂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任何愉悦。

煎熬变成了一种看不见的方式,可煎熬并没有不存在。

20.

玛丽的葬礼来了很多人,基本都是我工作上的同事、吉米还有玛丽的妈妈凯瑟琳。我才意识到玛丽的生活多么单调,除了邻居一个上了年纪有点跛脚的大妈,竟然再也没有人为了她而来参加葬礼。

每个人都会拍下我的肩膀,对我表示慰问,我的悲伤是真实的,尽管我不知道那是对玛丽的死,还是因为我不可能拥有我曾经梦想中的生活——一个温暖的家。

凯瑟琳是最后离开的,她同我说了很多话,包括我之前完全不了解的发生在玛丽中学时的事。

玛丽在初中被一位舞蹈老师性侵了,她没有告诉凯瑟琳,凯瑟琳也没发现。后来玛丽瘦弱的身体丰腴起来,即使这样凯瑟琳还是没有发现异常,她以为是青春期玛丽贪吃所造成的,她要求玛丽注意自己的身材,一个肥胖的女孩是不可能和优雅相关的。

最后发现玛丽怀孕的是玛丽的生物老师,一个拥有很多孩子的黑人女性。

玛丽办理了休学并且生下了孩子,她知道是个女孩,但从来没有看过,凯瑟琳说起初告诉玛丽那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因为脐带绕颈窒息死亡了。可是后来凯瑟琳说其实是被送往了福利机构,不过福利机构疏于照顾,所以确实不在了。

21.

凯瑟琳还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她知道玛丽有精神病,玛丽很多年前就开始吃氯丙嗪了,还是她带玛丽去看的医生,原因是她也无法忍受玛丽了。

我开始理解玛丽,她的精神状况和经历让她不能区分现实和幻想,可从来没有人想要真正去了解她。我们都只是给她一些药片,告诉她吃了药就会好的,而这些实际上是在慢慢杀死她。

凯瑟琳和我说完这些,她挺直的脊背倏忽间弯了下来,像虚脱无力一般失神地看了一圈周围,由此我第一次发现她小心掩藏的白发和眉角遮不住的皱纹,我开始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毕竟她是玛丽的母亲,她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对我隐瞒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欺骗。

我以还有工作需要完成和凯瑟琳告别,当我转身已经背对着她的时候,她突然对着我的背影说道:我和你一样爱她!

她话里都饱含对亡女的深情和真挚,我本应该相信她的。可我听完后诧异地转过身,她整个人站在白橡树的阴影下,黯淡的光线仿佛舞台剧正在谢幕,她的表演恰如其分,可正是那句话却告诉了我,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也不要相信你听到的。

事实是,你和我一样,都不爱她!

22.

在玛丽的葬礼结束后,我的生活开始回归平静,尽管平静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死亡。

我回到了我们共同生活的家里,和玛丽的方式不同,我开始去除玛丽的痕迹:扔掉她早就过期的化妆品(她很早就不再化妆,却仍然保留着这些东西),打包处理了她不多的衣物,连曾经她养过却不知去向的金毛的各种用品也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我将墙纸换一个颜色,我们当时结婚时玛丽选择的是米色背景的雏菊花,我换成纯色的乳胶漆,显得更符合我的年纪和性别。

吉米来过几次,说这里焕然一新,他说看到这些就明白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可玛丽的影响并没有消失,我仍然会在闹钟响起之前醒来,想象着她还在身边,开始准备去晨跑,我知道她永远不会从我生活中消失,我赶不走她,赶不走对于她的愧疚,赶不走我曾经真正地爱过她,哪怕只是将她作为我的一个部分。

尾声.

现实中玛丽的影响也没有消失,在玛丽葬礼后的第七天,我接到一个来自宠物寄养中心的电话,他们告诉我玛丽的金毛本应该在前几天被接回,但是玛丽没有联系他们,他们也联系不上玛丽。

我询问玛丽寄养金毛的日期,他们告诉我的正是玛丽出车祸死亡的前一天。

我第一次被迫正视这个事实,我不能再用意外来欺骗自己和别人。

玛丽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死亡,原因可能是她发现曾经寄希望于的宠物疗法没有作用,但也可能不是,只是她突然下了决心,而这个决心强大到她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想留给我。我对于她的人生总是猜测多过了解,直到此刻都没有改变,但我从来没有试图走进她的心里,又怎么能说是她不对我敞开心扉呢?

我再次想起初次约会时我给玛丽讲的故事,女孩问,你的家在哪里?小熊说,我的家在你心里!

我突然觉得这个故事是悲伤的,然后就哭了出来,那是我在玛丽死后第一次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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