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故事/汉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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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也就是2014年，我得了胰腺炎做手术曾经在医院住过几个月。妻子是急诊医生，虽然不是同一家医院，也算是个医疗系统里的内部人员，所以我得到优待住进了那间医院的VIP病房。其实VIP病房和楼下的普通病房房间是一样大的，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它固定是双人间，不像普通病房里只要还有空位就会拼命加床位，结果病房成了菜市场摆摊，又杂又乱。而VIP病房的双人间又大又宽敞，光照又好，还十分安静，最适合手术后病人的休养康复了。
刚开始，我一个人独占整间VIP病房，日子过得还蛮自在。我喜欢看书，平日没事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书。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就觉得有点闷。妻子由于工作关系，特别忙，甚少会来探病，我也没什么朋友，来来去去见的都是些忙忙碌碌的护士和医生，他们可真忙得连坐下来说话聊天的功夫都没有。我自己又刚做完手术，身体一动伤口位置就痛得不行，因此也打消了所有活动的念头。看着对面并排空置着的另一张病床，我想这是不是由于医院也知道病人单独住会寂寞的原因，就算是VIP房间，也要安置两张病床呢？
直到半个月后，医生问我那个空置的床位能不能让一个病人暂时住进来几天，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妻子知道我特别喜爱安静，为了不让其他病人打扰我，特意叮嘱了这家医院的领导不让其他人住进来，用心良苦啊。听说可以有一位新舍友来陪我，我当然十分爽快就答应了。不过我也提出来一个前提：拒绝那些断手断脚或者重病痛苦的病人，看着他们痛苦地呻吟，我还哪还有心情养病。医生连连点头，马上答应，还感谢我能通情达理。
又过了几天，汉斯先生来了。
初次见汉斯先生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病房衣服，跟在护士小姐身后来到病房，手上还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护士领着他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们就互相介绍认识。看到他来，我有一种救星来了的感觉，这段时间可闷死我了。我向他投向了热烈欢迎的笑容，汉斯先生也对着我礼貌地点点头。虽然当时我手上拿着的那本是时下最新最热销的小说《空屋热浪》，但我还是觉得面前汉斯先生这个大活人比这本书有趣多了。我坐在床上一直看着他收拾东西，铺床，从塑料桶里拿出几件简单衣服放进柜子，摆好拖鞋，还有一些红色玻璃瓶瓶罐罐，还有洗刷用品……
我想找些话题和这位新来的病友聊聊天，可一时三刻就是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话题，我这人有点内向，是一个不擅长找话题的人，加上在这里住得太久了，少和人说话，每天对着四面墙，同样的那些人，也没什么话题好说的。
忽然，我灵机一动，说：“那个前台护士长得不赖吧？”
这是我想到最有趣的话题了，美女是男人永恒的话题……但我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就谈这么深入的价值判断问题是否太唐突了呢？
汉斯先生还是蹲在地上背对着我一直在整理他的私人物品，没有回答我。
这样我就尴尬了，我不想给刚认识的汉斯先生形成一种“好女色”的印象，但我不确定他是因为没听到我说话，还是说他对我这个“最有趣”的话题不感兴趣的原因。总之，他就是没说话。这样我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而且更没理由再重复问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说了一次已经够我后悔的了。我面皮特别薄，一开始就碰壁，热情马上消退不少，心里琢磨，为了缓解尴尬，我还是拿起手上的书继续看吧。
在我看了几行字后，听到对面床的汉斯先生忽然说话了：“你看的是茅心思的《空屋热浪》？”
我从书本后面探出头来，汉斯先生正坐在对面床上用手锤着自己的大腿，应该是刚刚蹲久了脚有点麻的缘故。
我很高兴他能主动说话，还开了一个新话题，笑了笑，回答：“是的，是《空屋热浪》，故事还挺有趣的，最近在看。”
“我也很喜欢，在我小时候，我奶奶的遗物里看见了这本书，试着看了一下，的确很不错。”
“小时候，你奶奶的遗物里？”
我感觉这话说得怪怪的，这不是今年刚出版的新书吗？怎么汉斯先生会说自己小时候就看过了。我们看的是同一本书吗？我翻到《空屋热浪》最后一页，上面明显印着“2014年第一版印刷”……汉斯先生不会是记错了吧，他小时候奶奶的遗物里怎么可能有这本书。
汉斯先生继续分享他对这本书的印象：“我最喜欢这本书的高潮部分了，那个男主角被愤怒蒙蔽双眼在屋子里面将他妻子杀掉那一幕，写得太精彩了!看得我心惊胆跳，晚上还失眠了。你看到了吗？”这个年轻人用一种期盼获取认同的眼神看着我，看得出他确实挺喜欢这本书的。
事实上我今天才刚开始看这本书，只看了几个章节，带有歉意解释说，我才刚看，还没看到汉斯先生所说的内容。
汉斯先生听到我这么说，表情有点失望，回答了一句：“哦。”
这个话题也就结束了。确实，对于读者来说，已经没什么可以继续说的了，说得太多就是剧透，剧透了的小说没有新鲜感，就不好看了。于是，我们各自做回自己的事情，我看我的书，他收拾他的东西。
很快我就发现汉斯先生也是一个不擅长找话题的人，我俩又尝试了几次打开话匣子，结果都失败了——以一种双方沉默接不上话的尴尬方式结束对话。
幸好尴尬没持续多久，汉斯先生收拾完东西就离开了病房。在VIP病房里病人有充分的自由，是可以随便外出的。由于压着保证金，医院也不会担心你会跑路。
晚上十点多他才回来，那时我已经睡了。他动作蹑手蹑脚的，尽量压低声音不影响我休息。可是我睡眠特别浅，还是因为他身上有些玻璃瓶互相碰撞的声音吵醒了，翻了一下身，不过很快又睡了过去。
当天夜里，我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听到一些异响又醒了一次，听到对面床的汉斯先生在说梦话：86777770707091823……我抱怨了几句，朦朦胧胧中又睡着了。
翌日早晨，护士给我们送来了早餐，早餐是奶油土司面包。病床上有一块可以前后移动的板子，将板子推到病人跟前就是餐桌，如果不嫌弃食物残渣掉到床上，这样还是很方便的。
我留意到汉斯先生从旁边床头柜拿过了一个红色的罐子，拧开盖，用勺子从里面勺出了一小勺红色的东西撒在吐司面包中间馅料里，然后把盖子拧上，罐子放回床头柜，才开始吃。他吃得特别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看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吃普通的吐司面包，反而像是在享受一样珍贵的人间美味，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地品尝。
吃着吃着，他抬起头发现我一直在盯着他看，两人目光一接触，就向我这边点点头打招呼。我自觉这样看着别人吃东西怪不好意思的，就把视线移开，继续吃我手上的面包。
“那个前台护士小姐长得是不错。”汉斯先生边吃着早餐，开始说话打破病房里的僵局。
我脸一红，原来昨天汉斯先生已经听到了我的话，把视线转回来，看了看对面床的汉斯先生表情。他脸上表情十分轻松，嘴角还带着笑容，十分亲切的样子。看到这个表情，我心里踏实了，感觉我俩陌生感一下子就消去了。
“是啊，你也喜欢这一类型的女孩子？”
“还行，是看起来挺顺眼的。”
气氛终于融洽起来，我开始打听汉斯先生一些情况：“汉斯先生你多大了？看你应该二十岁上下吧，结婚了吗？”
“结婚？”汉斯先生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脸上轻松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犹豫了一会，低下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把手上美味的面包也放下了。
“怎么了？”这一下变化就弄得我不知所措了，这不是很正常的对话吗？怎么就又不说话了……
幸亏过了一会，他又抬起了头，脸上恢复刚刚轻松的模样:“我今年二十五岁了。还没结婚，不过以后应该也不可能结婚了。”
“怎么会，你不是说那个前台护士看起来还挺顺眼的吗？看中了就上吧，她应该还是单身的。要把握好啊，好女孩可是一下子就被别人抢光了。”我很惊讶地说。
“太老了。”汉斯先生冷冷地回答。
汉斯先生这个理由，我保证我撞崩头也想不出来的，他竟然会嫌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老，这根本就是不成理由的理由：“老？怎么会老呢，看她的样子才二十出头啊。你不是也才二十五岁吗？正合适。”
接下来汉斯先生又不说话了，脸上再次挂上了一副莫名忧伤的表情。我的热情被泼上一大盆冷水，不知怎么继续接话，于是病房里又没人说话了。天底下恐怕没有两个人像我们俩这样沟通困难的，一言不合就沉默。
此时，汉斯先生长长叹一口气，走下床，缓缓走到窗户旁边，眼睛往楼下望出去。住院楼在医院的西侧，楼下是一个供病人和病人家属散步的小花园。面积虽不大，绿化得还可以，医院还有聘请专门的绿化人员打理这个小花园，小花园种满了各种颜色鲜艳的植物。我妻子经常说现代医院提倡“人性化”医疗服务，这大概也是其中一个产物吧。
“其实我来自未来。”
正当我全副心思都用在应付我手上那两片土司面包的时候，站在窗边的汉斯先生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我差点把嘴里的面包都喷出来，我俩真没话题到了极点，汉斯先生竟然开这种玩笑，开始说这种小朋友的科幻故事，二十来岁的人了，还那么童真。
我笑着说：“汉斯先生，你别说笑了。还说这种无聊的笑话。什么未来人，假如你是未来人，那我就是外星人了。哈哈……”
我以为汉斯先生被拆穿后也会跟着我笑，可没想到他脸上表情反而变得认真，转过身子，正脸对着我。整个脸部肌肉是绷紧的，两条眉毛中间皱起了几道波浪，两只圆咕噜的大眼睛盯着我，用尽所有的表情试图向我证明自己所说的是真话，用一种十分严肃语气说：“不是的!我没有说谎，我确实是未来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部时光机来到了你们这里。”
看到他这副认真的表情，还目不转睛看着我，我不好意思继续笑了，收起来刚刚轻浮的笑容，敷衍式，顺着汉斯先生的话配合说一句:“时光机？那时光机是怎样的啊？”
他见我没再笑了，就把身子转回，面向窗外，嘴上咿咿呀呀打着结巴说：“时光机……时光机，怎么说呢……时光机……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皮箱子那样，我躺进去，盖上盖子，再打开就会来到这里了。”
“纸皮盒子？不是吧？时光机像纸皮盒子？时光机怎么这么随便。”我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眼都瞪大了，穿越时空在汉斯先生口中说出来怎么有了一种小孩子过家家的味道 ，“汉斯先生，你说你是坐时光机来的，我可以见一见你的时光机吗？”
他沉默了，应该在思考怎么回答，一会才说：“我忘了放在哪里了。”
听到这个解释，我终于忍不住又笑出来了，真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不过只笑了一下子，我又强忍着憋住。汉斯先生还是一脸正经站在那里，难得找到一个还算有趣的话题，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汉斯先生，你说你是从未来来的。那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你跟我形容一下吧。未来科技应该十分发达，应该可以移民到外太空了吧。”
“不，我出生的那个年代离现在大约有六七十年左右，科技和现在差不多。就是人多了一点，车多了一点，城市又大了一点。不过未来是很黑暗的，确实很黑暗，现在比未来好多了。如果要说变化话，未来的人要每天吃土。对!每天都吃土，这应该是最大的变化了。”汉斯先生似乎掌握了这个故事节奏，这次说话一点也没犹豫。
“吃土？”
我就只听过网络上那些淘宝购物狂，大刷一笔把自己生活费都败光了后，会用“吃土”来自嘲自己的接下来生活要过得拮据，汉斯先生所讲的不会是未来人都是穷光蛋？还未等我还没开始问，汉斯先生已经开始解释。
“是的，现在是2014年，应该是2038年左右吧，朝鲜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超级农药，用这种农药可以驱赶所有害虫，而且可以令种出来的农作物比没用过的农作物颗粒更加饱满，味道也变到异常好吃，牲口吃了超级农药生产出来的粮食，肉质也跟着变得特别好吃。很快引起这种变化的物质就被提取出来，命名叫‘甜美素’。还发现这种物质对人类健康完全没任何副作用，还会随着食物链一层层被分解稀释。于是这种物质使我们的世界发生质的变化，甜美素被广泛运用在农业生产。食物变得更加容易生产，也更美味。朝鲜也依靠这种技术大发了一笔，成为了亚洲强国。发明者也是第一个提取出这样物质的科学家金先生，他获得了所有有关化学的奖项。不过在过了十年之后，问题出现了，人们发现自己对这种物质开始产生上瘾性的依赖。每天都离不开它，而且需求量越来越大，开始不满足从食物中获取这种微量物质，上瘾就越来越严重。发展到最后是富人会直接购买的甜美素产品，穷人只能通过吃土，每天通过吃土来满足对这种物质的欲望。”
我听得有点耸人听闻的感觉，想起汉斯先生床头柜上那个红色的罐子，用右手指了指，好奇地问：“汉斯先生，你红色罐子里的东西就是你要吃的土？是未来带过来的吗？”
他转过身来，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阴沉的气息：“是的，这是土，不过这只是普通的泥土，不是从未来带来的。时光机太小了，光装下我一个人就很挤了，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
“我看你刚刚加到面包里在吃啊？你现在还需要吃土吗？”
“是在吃土，不过我已经不是因为上瘾吃土，这里的泥土没有甜美素在里面，吃了也没用。我坐时光机来了这里后，应该是这里的空气，水质和食物的原因，现在已经不再需要甜美素了。我吃土是因为习惯，已经吃了二十多年的土了，是戒不了吃土的习惯了，罐子里的是我昨天在医院后山挖的，这里的泥土味道还可以，就是有点酸涩味。”
汉斯先生说完，已经重新坐回他的病床上，拿起他撒着泥土馅的吐司面包慢慢地继续吃，我隐约从他嘴里听到混杂在泥土里沙石摩擦牙齿的声音。
接下来，汉斯先生还给我讲了很多奇怪的未来的故事。他还告诉我，他是不可能喜欢上前台那个女孩子的原因。因为他是未来的人，现代的女孩子在他的角度看，全部都是他奶奶级别的人，他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自己奶奶这么老的女人呢，心理上会抗拒。
当天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候，汉斯先生还是从红罐子里面勺一些泥土混在饭菜里面。医院里单调乏味的饭菜到他嘴里全都变成了美食，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他人生中最后一口那样对待。这不禁让我汗颜，这个人到底经历过些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当时我还需要继续吃医院为我准备的特制食品，要不我也想讨几口汉斯先生的泥土吃一下。
几天后，医生告知有其他VIP病房的病人出院了，汉斯先生可以收拾东西搬过去。就这样，我和汉斯先生短暂的相处到了分别的时候，他亲切地和我握手，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刚刚混熟就要分别，他走了后就再没有人说那些未来的故事给我听了，还想挽留一下他，让他继续做我的室友。不过又想到除了这个话题外，我俩其他话题实在说不到一块去，他晚上还天天说梦话报些莫名其妙的数字，我都没睡安稳过。妻子给我安排单独一间病房是有道理的，我就不想说出口了。
他走后不久，负责清洁的阿姨收拾汉斯先生的病床时发现他床头柜上那个已经开了的红色罐子忘了带走。我就向阿姨要了过来，想等汉斯先生回来找的时候可以还给他。不过那次分别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汉斯先生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汉斯先生搬出去以后，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时常会想起汉斯先生，特别是看到他忘记拿走的罐子，他吃东西的样子就会浮现在眼前。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心里面的好奇心，拧开了这个红色的罐子，用食指粘了一小块里面的东西放进嘴里：味道甜甜的，巧克力味。
果然，这个汉斯先生说的全部都是假话！
后来，我更加通过妻子的途径得知，这个汉斯先生得的一种叫“谎言癖”的心理病，通过让别人相信了自己的谎话会得到内心的满足。知道实情后，我还觉得汉斯先生这个人可气又挺可怜的，年纪轻轻就变成这样。但这并不影响我向我妻子以及以后的很多朋友讲述汉斯先生和他的未来故事时，特意装出汉斯先生那副一本正经，极力让人相信他说的话是真话的样子，实在有趣。并且所有人在听完我这段经典表演后都会笑得合不上嘴，说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
本来以为汉斯先生的故事就这样结尾的，但几天前我无意中看到报纸一则新闻让这件事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那天的报纸头版用红色加粗宋体大大的字写着：“惊天巨奖！一人独得有史以来最大彩票奖金9亿元”。而那期彩票是彩票的第8677777期，中奖号码是07、09、18、23、25、32、33，特别号码是07。我当时就疑惑了，我怎么会对这串数字有点模糊的印象呢？
等我醒悟过来，赶紧打电话给妻子让她联系那间医院找汉斯先生时，已经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