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重九(四)
(接上文)
“不错!”阿九冷笑,目光冷得像冰水一般,从牙缝里迸出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拜他所赐,我灵山白狐一族三十四口,除了我和十四,其余三十二口,三十年前,都葬身于此!”
随着她的话语,一棵已烧成碳黑色的树轰然倒下!
张生震惊之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怎……怎会如此?”
他定了定神,疑惑道:“灵山寺的住持无悔大师,乃是灵州城里有名望的得道高人,怎会做出这种事?”
阿九转头看向他,目光中净是讥讽:“怎么,张生也以为,只有声名狼藉的人,才会杀人放火吗?”
张生一时语塞。
他虽涉世不深,然而看过的话本子里,这种事绝不算少:
万民爱戴的县令,私下勾结山匪抢劫商队;
放粮赈灾的商人,背地里喜欢折磨奴婢;
白日里眉目静好的妇人,夜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盗贼。
更何况,这是阿九第一次叫他张生。
不知怎地,她不叫他“书呆子”,他莫名觉得多了几分疏离。
他忍不住问道:“那你这几日不跟十四下山,白日又不在房中,便是在这后山吗?”
“不错!”阿九微微颔首,“自从我得知此事,无时无刻不想着为亲人报仇。只可惜我术法低微,”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我白狐一族术法精湛,可我年幼贪玩,不曾好好习练。族中长辈亡故之后,高深的术法业已失传。我在这后山日夜苦修,进境仍是有限。”
她转开头,苦笑了一声,“据说无悔出家之前,乃是道家一派,他身兼两家法术之长,我怕不是对手。”
“所以你便……下毒?暗杀?”张生看着她的脸色,试探着问。
“自然。”少女的脸色平静得像一汪死水,眼中却透着狠厉,“只要能报仇,我可以不择手段。不过寺里如今防范得紧,不好再下手。”
“将来我与他之间,必有一战。若真要斗起来,必定伤及无辜,”她皱了皱眉头,“你们不能再在这山上住了,须得尽早离开。”
“那你呢?”张生忍不住问道。
“我?”阿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是要与老和尚做个了断。”
“那……那我们在何处等你?”
“等我?”少女的嘴边慢慢绽开一个凄凉的微笑,“无悔法力高深,我连一分胜算也无,张生何来自信,认为我尚可自保?”
张生耸然一惊,“那你竟然……”他情急之下,不由抓住了她的手臂。
阿九低下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张生如被火烧了似的,连忙缩回。
“若是能够同归于尽,倒是最好。”阿九缓缓地说,“此外,我有一事相求。”
她转向张生,盈盈施了一礼,山风吹起她脑后的头发,露出白皙的脖颈。
她身着绿衣当风而立,柔弱纤细,不胜美好。
张生却无暇欣赏。
秋阳高照,他听了阿九的话,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别院中的,也不记得晚上吃了什么。
小和尚见他失魂落魄,逗了几句,他也不理,气的小和尚倒多吃了两个馒头。
十四练了几次,仍不能将橡子变成铜钱,眼巴巴地望着阿九。
阿九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
浓重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了两声布谷鸟叫。
阿九脸色变了变,叮嘱几人道:“我去看看,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出去。”
十四见没有挨骂,吁了一口气,自己伸手拿了个肉包子咬,看了一眼张生道:“他现下这个样子,倒有些像中了我们狐族的摄魂术了。”
小和尚撑的肚儿圆,两腿伸直了靠在椅上,手里仍拿着个糖三角,懒洋洋地说:“说不定真是你阿姐看他不顺眼,一怒之下摄了他的魂呢。”
“那倒不会。”十四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摄魂术是我族高深的法术,阿姐年纪不够,不能这么快就修成。”
小小的人儿放下手里的包子,难得地叹了口气,“我常想以阿姐的灵性,若是有家族长辈提点,日后定大有作为。”
小和尚听得奇怪,连手里的糖三角也忘了咬,“听你这么说,白狐一族,竟只剩下你姐弟两人……两狐了?”
“自然不是。别的地方应当也有白狐,只是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哪里才有。”
十四拿起肉包子,又咬了一口,“ 三十年前灵山寺着火,不知怎么烧着了半个灵山,偏巧那天二叔生辰,大家伙儿高兴喝多了果子酒——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胖胖的二叔吧?对对对就是他!
阿姐嫌大人们喝酒气闷,带我下山去看捏糖人了,谁知走到半路就看见后山烧红了半边天。
阿姐红了眼睛要往火里冲,我那时候小,只知道哭,阿姐回头看了看,才回来咬着牙抱起了我。
从那以后,灵山的白狐就只有两只了。
阿姐带着我,山上摘个果子,山下偷个鸡腿儿,饥一顿饱一顿的的过活。
狐狸洞毁了,我俩没地方住,前年冬天实在冻的不行了,阿姐咬咬牙,带着我偷偷住进了别院。
初时我俩提心吊胆,要知道这里有仙佛泥胎,保不齐哪天,神仙们心情好下来坐坐,万一发现了两只小妖,弹弹手指头就能让我俩魂飞魄散。
阿姐盯了庙里一阵子,告诉我说不用怕,这灵山寺香火太差,散仙都绕着走,我俩才安心住了下来,谁知道后来又遇上了书呆子和和尚哥你……
哎和尚哥你说这个穷书生老屁巅屁巅跟在我阿姐后边,他会不会是看上我阿姐了?
茶馆里说书的常讲,书生在破庙里读书,有个美丽的女妖就看上他了,然后以身相许……和尚哥这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啊……”
小和尚听了这一长串话头大 ,胡乱想了个说辞混了过去。幸好十四不是个执着的性子,低头把包子吃完,念叨着:“阿姐这是去哪儿了呢?”
阿九纵身跃出院门,奔到树林里,布谷鸟的声音仍从高处传来,她不假思索,足尖一点,跃上了一棵高大的松树。
在她正对面的一棵树,一根细细的枝桠上,一个青衣少年微笑着放下了嘴边的树哨。
“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阿九冷冷问道。
“姑娘怎知是我?”少年微笑道,他身上的青衣款式简洁,头上简单扎了个道髻,眉目颇为秀美,整个人有一种出尘的高洁气质。
“我不知。”阿九道,“我只知我在灵山住了百十来年,从来没听过这山上有布谷鸟叫。”
“姑娘聪慧。”少年笑着轻轻敲了敲手心,“只是姑娘仍未对我出手,是怎么认为我不是坏人的呢?”
“你那晚和你师父从我院前路过,”阿九冷静地说着,随手将束成一束的头发甩到身后,“也是在寺里斟茶的少年人,你说话的声音,额间的红痣,我既入目过耳,便不会忘。”
少年脸上的微笑停了一瞬,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眉心,许是错眼,阿九竟觉得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下一个瞬间,少年将手放下,面上仍是带着淡淡的微笑:“姑娘好眼力。陆离今日前来,是要助姑娘一臂之力。”他一边说,一边将右手伸向腰后。
阿九凌空退了一步,全身戒备,法印已在掌心结成。
少年陆离仿佛没看见似的,自顾自从背后抽出一物,右手执着,横在另一臂上。
“这是承影剑,”陆离解释道,“是把名剑,然而我要让姑娘看的并不是这把剑,而是剑上的东西。”
他将剑竖了起来,微微侧了侧,月光从疏离的树叶间漏进来,本来光洁的剑刃上,似乎有一抹红色一闪而过。
阿九顿时警觉,她不知那是什么,然而动物特有的直觉告诉她,那必定是极厉害的东西。
“姑娘不必紧张。”陆离微笑道,“这剑上金麒麟的血虽然厉害,却只对修习术法的凡人有效。”
“如何有效?”阿九问道,她没有相信陆离的片面之词,全身仍然紧绷。
陆离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凡修习术法之凡人,被抹有金麒麟血的利刃刺中,一刻钟内术法全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他顿了顿,面上换了常挂的那种微笑,“陆离以此宝物相赠,助白姑娘刺杀无悔住持,不知姑娘可还满意?”
阿九在他说话间,脑中已思虑了几遍,听他如此说,不免冷笑道:
“你师徒二人倒打的好算盘,先是将无悔三十年前放火烧山的事情故意说与我听,引我去对付他;
又算到我功力不足,特意送了兵刃与我,说到底,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我却为何要听你们的?”
“姑娘此言差矣。”
陆离轻飘飘地站在树枝上,间或有风吹过,他的身体随着树枝上下摆动,宽大的袖袍荡了起来,飘飘然好似神仙。
“其一,三十年前之事,乃是师父授意说与你听,我不过听命行事;
其二,今日之事,乃陆离一人所为,师父却并不知情。再者,”
他轻轻一笑,眼波流转,那神情竟然与阿九有几分神似,“若说借刀杀人,也得姑娘堪为刀用才可。”
“我凭什么相信你?”阿九神色警惕,仍未放下防备。
“并不非要你信。”他却并不强求,“若姑娘有更好的法子手刃仇人,陆离这便告辞。”
阿九沉默了一会儿,脑中转了几转,终于开口说道:“你就不怕我拿剑在手,先杀了你?”
陆离哑然失笑,脱口道:“这剑杀不了我。”
似乎感觉失言,他微微咳嗽了两声,笑道:“以姑娘目前的功力,似乎还杀不了我。况且,这剑虽好,只有一个坏处,”他故意顿了一顿,见阿九不问,方开口道:
“金麒麟极难寻,这剑上的血量亦不多,只够用一次的,若是姑娘能用它杀了我,那便不能再用来杀无悔了。”
他张开双臂,宽大的袖袍垂了下来,阿九注意到,那身青衣看似普通,实则绣有许多精致繁复的暗纹,似乎很是名贵。
他略有些狂态,笑道:“不知陆离这条命,可抵得上灵山三十二只白狐的血海深仇?”
阿九暗中咬了咬牙,问道:“你法术高于我,你师父法术自然更为精进,既然他想杀无悔,为何自己不动手?”
陆离轻轻笑了笑,垂下眼睑,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鸦色,淡淡说道:“师门中事,不足为姑娘道也。”
阿九知道再问他也不会说,心里想了又想,咬了咬牙,没有再做声。
陆离也没有再说话,右手一抬,将那柄承影朝着她扔了过去。
阿九反手接过,转身欲走,却说:“我不管你们在打什么算盘,有一句话却算你说对了,只要能杀了仇人,我可以做那柄刀。”
她没有再看陆离一眼,轻巧地跃下了树,脚步轻捷,很快奔出了树林。
陆离在树上微笑着看阿九远去,将一直藏在袖里的左手露了出来,那手的形状异于常人,仿佛爪子一般,更竟然似动物一般,生满了密密的绒毛。
他摸了摸左手,脸上的神情爱恨交加,极为复杂;抬手间衣服的里布露出一角,竟然是上用的明黄色。
“白姑娘,”少年的脸藏在树荫里,斑驳的树影映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眉心的红痣鲜艳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他脸上带着恨意,嘴边却挂着笑,口中喃喃道:
“一定要杀了他啊,我可是将准备杀我师父的剑给了你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