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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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一直装在心里,即使破旧也时时挂念。或许正是它的破旧,反而觉得更像老家了。多年不曾修葺,它破得理所当然,它的旧是因了无边光阴的锈蚀,朝云暮雨,流光飞度。老家在如流的时光中明明灭灭,默然地承载着岁月的风云。有时想,老家就像一个老者,安静守真,澹然无语,但又分明有所期待。
门锁由新变旧,换了一把又一把。推开门,满院静止的时光一时鲜活起来,尘封的记忆丝丝缕缕纷至沓来,积压已久的往事遍及角角落落,却又如烟如雾如尘。目光逐个抚慰院中的旧物,每一物件都是一段无言的思绪,它们仿若仍在静静地复原昔日的场景。一段老墙,可称为旧中之旧,老中之老,它是被我作为恒久的念想刻意保留下来的。
那段墙是东头老屋的东墙,如今作成了最东边院墙的一部分,墙基是砖块,往上却是结实的土坯了。这土坯属于父辈,凝结着父辈的艰辛和汗水,因而它有理由一直存在。记得当初重新垒砌院墙时,老墙的前面正长着高高的洋姜,挺立的枝干上部,斜出了好多细枝,顶上开着黄色的洋姜花。
老家中的物件,一般都会老于主人。比物件更老的,是土坯盖的房屋,外面包一层蓝砖。其实,还有一堵用泥垛成的墙,是原来的院墙。翻盖房屋时,要把它们推倒,当作建筑废物拉出去。
泥垛的院墙历经岁月的沉淀,在地基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似是属于这个家庭的天然成员。顽强的整体意识使它不忍离去一般,几人合力也推不倒它,最后不得不截成数段,一段一段用铁锹刨去。
乡人似乎笃信于“家神”的说法,认为每家都住有一、两种不常见的动物,它们暗中保佑家里的人和家禽家畜,并与家庭的命运休戚与共。有的是刺猬,更多的是蛇,人们无需担心,它们都不会对家人构成威胁。因而当它们出现时,不得驱赶,也不可伤害。
刨院墙时是个初夏的午后,太阳稍微偏西了点儿,阳光已有了灼人的烈度。友善的邻人穿了短袖,拿着工具前来攒忙。我与他们奋力把一段墙根的老砖撬下一些,再齐力猛推,轰隆一声,土墙倒下,露出了墙下的蓝砖墙基,一个大的砖缝里,赫然盘着一条华华丽丽的菜花蛇!众人惊叫一声后,纷纷说:家神献身了家神献身了。后由一个家族的长者,用长木棍把蛇挑着,远远地放生到一片树丛去了。
那堵土墙的瓷实程度超出了想象,这许是墙的土质与它独有的形成过程使然。乡人用泥巴建墙叫打墙,叫法也随意,打一个羊圈,打一面墙,打一座墙头。然却这打墙的过程确实累人,先是配泥,要选胶质的红土,上面蒙一层麦秸,浇上水,而后穿上胶鞋,在麦秸上反复跺踩,直至红泥与麦秸充分融合,成了粘稠的一体,才算熟泥了。
家乡有句土语,“脱坯打墙,活见阎王。”说的正是这类劳动。单把配好的粘泥从泥堆里扠出来,就很费力。用的工具叫打墙叉,三根锐利的铁质叉尖,套一根木柄——泥里的麦秸互相缠绕,丝丝拽拽,力气小的多是拔不出叉来。即使孔武有力的壮汉来打墙,一天也只就打半天。一堵墙少则需用两杆叉,三四人,多者竟有七八人,轮换持叉,你一叉我一叉,且每一叉泥落下都会响一声,啪!打墙就是把泥垛成墙,故而结实异常。
求学期间,音乐课上学了《黄河号子》,纤夫们那嘿呦嘿呦极富律动的铿锵音节,喊出了血性喊出了气势也喊出了不屈,听之使人血脉偾张,精神抖擞。这号子同样喊自打墙汉子的口中,只是节奏稍缓,配合了手上的动作:扠泥时声音低沉,意在汇集力量;及至举起叉杆向下落时又变得高亢嘹亮,似是庆贺一次壮举。喊出号子似可缓解劳累,又是彼此鼓励,从而步调和谐,频率一致。
真正把号子喊出精彩喊出艺术来的,是砸夯的场面。一个石夯,或方或圆,由四五人分别握住一根木把,高高抬起,再猛然落下,以夯实地基。常有一人喊出号子,众人附和,号子内容可以随心编制。高明的师傅现场编词,既诙谐又押韵,极易鼓舞人心。号子是对劳作的赞歌,是愤怒的呐喊,是坦荡的心胸。一个人高声喊出了号子,就是一个自信的汉子。这样的汉子质朴善良,若邻里有事相求,多是热心相助,且不求回报。
院中物事已改,却仍可觅得原貌,思绪在过往中纵横穿插,眼前时时飘忽着经年的故事,鼻端也似掠过往日的气息。索性就在院中一隅坐下吧,让按捺不住的心绪尽情飞一会儿,于是闭目垂坐。脚下地砖的底下,曾是羊圈,那里有过我的小羊。后来作了马棚,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让我瞬间成了牧马童,夏日的早上,我骑着马走向村后的砖厂,那里有大片的起土坑,坑上坑下长满了草,有硬硬的牛筋草,打碗花,茅草和好多叫不上名字的草。河堤边还有鲁草和芨芨草。回来时天很热,我把枣红马栓在了水坑边的柳树上,而后急不可待地跳进水坑,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抬起头来时,已过去了几十年。
院子里以前有一棵枣树,树下放着一把马扎。父亲拉着我,从街头看露天电影回来后,就会把马扎随手放在树下。母亲坐在树下择菜,有时会一边看顾一下身后的鸡鸭。树下的马扎变成了一个大盆,树下摘菜的母亲忽然衰老而且病了,我看到自己在月下的大盆里洗着母亲的衣服……
老家承载了家庭的一切,而且还有以后的一切。它是根基,又是沃土。将来,我会让儿子领着他的儿子,定期回到老家来,让他的儿子像他一样在屋里喊叫,像他一样在院子里疯跑。还会告诉他,他的父亲小时候和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