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鼠器》里的故事
《捕鼠器》里讲到了两件比较重要的事,一个是抓老鼠,一个是箍桶匠和梅芳的风流韵事。
这篇小说把捕鼠器设定为“我的父亲”因为想要摆脱祖父对家族的影响而发明出来的物件,但当然这是假的,捕鼠器一直都有,具体由谁发明大概已经无处可考。我家就有一个,黑色,长方体,一端开口(小说中是两端开口,但显然这是“发明”)。我时常观察父亲抓老鼠。
以前老鼠真的很多,家里放置东西的角落里经常会突然蹿出一只受惊的老鼠,把我吓一跳。父亲对抓老鼠很在行,或者说这样一件恶心的事情自然应该由一家之主来完成。他喜欢用油条作诱饵,真的,我在这篇小说里没有写具体用了什么诱饵,应该把油条写上去,会显得更加匪夷所思。他把一小段油条插在钩子里,然后把捕鼠器摆在放置着稻谷和豆子玉米的那个小房间,要我们全部躲到其他地方,这样可以给老鼠更大的安全感。他自己则隐在那个小房间附近听动静。很快,油条的脆香会引来老鼠,箱门落下锁死,发生咔嗒的声音,父亲就大功告成了。他会提着捕鼠器,在我面前晃,表面上说的是“看,这老鼠多大,就是这老鼠把我们的谷子给吃了”,但实际上是在说“瞧,我多厉害,又抓一个老鼠”。无论出于哪个理由,反正我都是会兴高采烈地鼓掌的。这个长相丑陋的坏东西,在捕鼠器里蹿来蹿去,马上就要迎来它的结局。
阿斌姐看了我的小说,私信问我,处理老鼠的方法是不是真的。看来写得虚虚实实确实有这个好处,真可以是假,假也可以是真。我在写的过程中,注意了这两部分的比例,刚开始的时候虚构和天马行空的部分更加多一点,觉得有点飘起来,又往下拉了拉,所以这部分是真的。
从我家出发,往坡度低一点的那个方向走三五十米,有个大池子,它是一个地下水池子,也算是一种活水,但算不上干净,却和村里的生活息息相关。村里人有一个说法,说这水都是高处的人家用下的生活水(实际上是地下水和这些生活水经过地层过滤后的水混合起来的),只能用来洗痰盂、拖把、粪桶之类的东西,我小时候在家干家务,每天两顿正餐后要用拖把拖地,就是在这里洗的拖把。后来池子里有了很多鱼(咋来的?不晓得),常常看到外村的人来钓鱼,问他们钓回去吃不吃,他们说吃,我笑,但不说,内心是极其排斥的。
再说回这个老鼠。父亲提着捕鼠器来了。就和小说里讲的一样,他把整个捕鼠器没入池中,老鼠被困在里面,确实是被活活闷死了。我在第一次看过之后,就不敢再看,觉得过于残忍,但对于偷吃粮食的老鼠,父亲绝对是不会这么想的。小说里的父亲,也不会这么想,他恨老鼠,简直要把他当成祖父看待,这是身份带来的红利以及放弃它而来的痛苦。
箍桶匠是一个很古老的职业,古老到等我长大懂事的时候已经无缘亲见。但是家里有很多箍桶,最常用的是粪桶,然后还有一个很大的脚盆后来被用来放豆子了,还有一只夜桶(母亲结婚时的嫁妆之一),漆了黑漆,画了图案,以前结婚的时候放在婚房里做痰盂用的物件,后来就只是作为一个象征性的东西,名字也改成了子孙桶,寓意多子多孙。粪桶一直用到现在,因为父母亲需要那些东西来浇灌老家后面的几块菜地。我小时候也一直用,坐在上面解决大小便,那个桶沿很窄,坐着膈屁股,最重要的是要特别小心,防止脏水溅起来(啊呀妈呀),而且老有白色的蠕虫坚持不懈地要沿着桶壁往上爬,我小时候总是担心它们会钻进我的屁股,所以每次都匆匆解决,这是另外的故事了。
《捕鼠器》里箍桶匠和梅芳的故事是母亲讲给我听的。她虽然很正经,但是闲来无事也喜欢和我聊八卦。我们镇(不叫安平镇)确实有一个人“久负盛名”的箍桶匠,每天走街窜巷给大家制作或者修理箍桶,在这个故事发生了很久之后,大概是一两年,我家来了个箍桶匠,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母亲拜托他修一下粪桶,因为常年被粪水浸泡,木板有点腐烂,箍圈也松了,会渗漏。但是粪桶这东西太脏,就算母亲在那个池子里洗了无数遍,还喷了花露水,这也是件很恶心的事,母亲觉得对不起这个箍桶匠,就尝试和他闲聊,尽量表现得和善。她说,以前你们那里有一个箍桶匠,听说技术特别好,后来因为那啥被抓了,太可惜了,他现在怎么样了?然后他说,大姐,你说的就是我呀。母亲在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自己都掩不住尴尬的笑。
然后我在《捕鼠器》里把这个被母亲一句话带过的故事做了修饰,箍桶匠本人虽然也被告发为强奸,但其实并没有最后被认定,大概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明显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
我一直想把这两件事写出来,终于在《捕鼠器》里找到了机会。虽然已经与原本的故事相去甚远,但它们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活灵活现的,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捕鼠器》其实讲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箍桶石家在祖父和梅芳的风流韵事之后,父亲为了洗除祖父给家族带来的污点,摒弃了箍桶匠的身份,转而做了一个捕鼠人。而有可能是祖父与梅芳儿子的王石头,在自己的身份认定中出现了疑惑。使用了比较复杂的结构之后,这个故事变得好看了一点,但是《捕鼠器》并不是单单为了讲这个故事,我在文里给了一个设定:人在十几岁的时候就会展露出家族身份的标志,而父亲即便是做了捕鼠人,他的内心仍然是痛苦的,一直等到他发现自己可以下水游泳,因为身份转变而导致的痛苦才真正得到平复。我们常常被身份所束缚,改变变得很难,而那场水底的救赎,希望可以给我们带来安慰。至于是否还有隐喻其他,我想,要留给读过文的人了。
这篇文的评论里我看到有几个人说我文字里有“不着痕迹的幽默”,好像是的,我希望任何痛苦的东西到最后都能让我们有自嘲的心情,那么离不痛苦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