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远山

2018-08-07  本文已影响73人  一起昵称就犯懵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杜牧的诗。也是寒父在世前常自吟诵的诗。寒家祖辈骁勇,代代战功显赫,偏偏寒父另辟蹊径,不肯身披铠甲报效国家,反而于那战火硝烟的年月四处逃亡,几次险些丧命。如今述起往昔光景,小寒总会记起花白发髻的母亲和这首诗,以及父亲渴望能够住进山间隐居的愿景。他甚至想过那座木屋的名字,想过围绕其侧的每株花草的名字。

小寒的家,恰与群山正对。只惜残腿的拖累,竟使咫尺之距变得遥遥无期。他无须幻想银装素裹、红叶连绵,抬眼便可见远山含笑,如临画中。每近暮秋时节,人们从都市纷纷赶来,仅是为能目睹满眼红彩。见惯了高楼耸立、车水马龙,不由得格外亲近自然,亲近这些真真切切的巧夺天工。凡到此时,小寒便会打心底里升起莫名的优越感,仿佛自己即是群山的主人,是一呼百应的王者。然而肯听其召唤的,不过姐姐和云妹两个。

云妹是寒的女人,如此说来该是这远山的女主人。她生的并不美,却符合寒的标准,有种若隐若现的孤独感。嫁过来前,听闻村口的大娘说,母亲有个割舍不掉的老情人,不仅仪表堂堂,还获过英雄勋章,这次回来是专程接母女俩进城去享清福。她不禁暗生疑惑,既是位大英雄,如何还能记起穷乡僻壤的旧情。果然,勋章不假,他却是英雄的弟弟。印象里,这位带给村人一层神秘面纱的远方人,除去酷爱诗文,便是拎一把锄头天不亮就钻进大山,晚饭时候才归来,且是满眼的灰头土脸。想来,父亲大概太渴望逃离熙攘的尘世,人们戴在他头顶的高帽过于沉重,他不愿被看作武家后生的代言。小寒还告诉妻子,父亲是个文人,却被永久的忽视。于他而言,宁肯孤身钻进书堆一辈子,无人所识,也不肯依靠前辈的荣耀苟活。这话,似曾听闻。大约在启程前晚,时辰已近零点,准新娘突然从梦中醒来,见油灯旁端坐的母亲似和媒人有隙,他们语态低沉,难辩清楚。大约那媒人临走前说了句,管他真英雄、假英雄,我这也是拿人钱财,替人解困。母亲还欲反驳,却终没有追出去,然那腔调,定是哭过。什么大英雄,他恨不能撕碎这招牌,他的诗,他的文,怎的世人偏装作看不见。老寒啊,我如何不知,那身戎装是你的累赘啊,她喃喃自语。就这样,半分疑惑半分糊涂,云妹竟也嫁过来有整整十个年头。小寒不常提起父亲,却时时叨念远山。雪后会念,早春会念,甚至迷雾笼罩的清晨也会念。

寒的姐姐,云妹喊她翠仙,模样倒俊俏,也是个不喜叨扰的。白天照旧要进厂纺织,然其手脚勤快,脑子又灵活,总是头号完成旁人须得多花两个时辰的活计。厂主周老板人品虽正派,家境更是宽裕,却偏生的呆头呆脑,极简单的几页算术也要浪费数个钟头,正因如此,他理所当然的爱上面前远比自己麻利数倍的翠仙。姓周那小子过去可真叫勤快,三天两头送来些吃穿用度,每当对门有客人到访,欢笑声顺着墙缝飘来时,小寒总要不住嘴的抱怨。这时云妹便伏在翠仙背后,找些俏皮话来惹她发笑,“姐姐这般俊俏,怕是谁也不敢上门来寻。定是那周老板忽生自知之明,这才知难而退。姐姐莫要气愤,云妹最见不得你难受。”眼见沉默寡言的她几乎失禁语言功能,令同屋檐下的他们心酸不已。讲来奇怪,原本和睦的两人突然间分道扬镳,翠仙依旧早出晚归,拎一把锄头返还,而紧随其后的周氏却再未谋面。她不肯道明因何而散,仅在痛哭三日后辞去工作,另换别家纺织厂,同样是头号。

云妹问起丈夫,远山里究竟有什么宝物吸引父亲、姐姐不顾一切去寻找,不惜丢掉性命。小寒拖着残腿伫立窗前,磕下壶嘴边烟灰,望向室外陌生的人群,说是为了家。家?她愈发糊涂,记不清已搬过多少次,只觉得和所有的山似乎都存过交情。起先,是父亲独自进进出出。不久,翠仙随其同往。再后来遭遇滑坡,老人去了,他们又搬离故地,女儿顺理成章的接替老父,继续进进出出。可无论住在何处,总有落魄亲戚寻来讨要财物,提及寒家富饶风光的过去和凋弊冷落的今时。父亲要强,怎能允许旁人讽刺自己活到和平年代,不劳而获。于是四处投稿,点灯熬油的写尽一生的梦,却仍然无人问津。小寒告诉坐在床边缝补衣物的妻子,远山是全家人的皈依。我这条废腿正是幼年从马背上跌落所致,他接过云妹递来的毛裤,套在腿上。天快转凉了,谷风飕飕吹来,夜夜召唤这颗急欲归去的心。云妹弄不明白当年为何肯嫁来,只记得母亲说寒家父子都是好人,是好人比啥都重要。她原本话就不多,跟随小寒这些日子,竟变得喜欢上说话,且说起来又常会忘记时辰。然其有此变化也绝非突然,毕竟每换处住所免不得要同当地人混熟。翠仙傍晚才回,丈夫又腿脚不便,交流的重担自然要归其打点,这么一来二去的不情愿,竟练就出一副不避生的好本事,与那孤独感再无干系。小寒虽犹爱日渐开朗的妻子,却渐渐生出些许担忧。

照例临近傍晚,翠仙外出归家。与以往不同,身后站着副生人面孔,同样手拎锄头。她一如往昔般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宣布要结婚的讯息,说无需任何人知晓。小寒不发一言,继续低头摆弄油腻的乱发。云妹见状,也不敢多言,只招呼来客入席,席间寂静无声。

他是谁,送走客人,寒开口发问。

木匠,老木匠,肯帮我锯树、刨山。翠仙回道。

从这以后,凡他再进家里,屋内便充满温馨。

姐姐,我担心你上当,担心他是第二个周老板。婚后几日,她赶去随夫探亲,云妹不知就此一别,何时才能再见。想到自己打嫁过来便再未回乡,翠仙只怕一样。当晚,屋门依旧敞开,两人这才发觉已不可能盼回熟悉的亲人。然而这可怕的习惯竟使当晚的他们夜不能寐,凌晨四点不到,看见呆立窗前的丈夫照旧默不作声,云妹也只得自顾的忙起来。姐姐走后,小寒的话怕是会更少了,她叹口气,头也不抬地剥花生,家里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一连几天过去,翠仙仍无音讯,他们心下焦急却又无所适从。一个月过去,情况并无改变,寄去的若干封信也全体石沉大海。终于,捱到过年,平淡的日子随之迎来新的企盼。姐姐明晚会回来吗,云妹像在问他,实则是自问。大约会吧,定晴片刻后的自答。小寒,你,见丈夫久无音讯,静谧的四面不禁令人发凉。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抬头的瞬间,翠仙正站在门边朝他们微笑,同样是拎一把锄头,满身泥土。原来他早就知晓,这才敞开门迎接。你这是从哪儿来?云妹疑惑不解,眼前的女人确是翠仙的面容,头发却白花花的比家里的面粉还白。我从,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不走近些难以听清。什么?她向前探探身子,生怕怀里的花生散了满地。我从山里来,那声音渐渐大了些,隐约能够听清。你过的好吗?我们都很想你。提及我们,方才意识到始终是自己在问个不停,也该给这对亲姐弟留些交谈的空当,于是沉默下来。果然,这边刚一安静,那边便开了口。寒弟,好好待云妹,别惦记我和父亲,我们都好,都好。翠仙掸掸衣裤上的土,扛起锄头,头也不回的走了。云妹顾不得满手的花生,招呼丈夫快去追她。恰是起身功夫,哐啷一阵声响,炉上的水沸腾起来。原来是场梦,她用力眨眨眼,满地的花生滚来滚去。想来是屋内过于安静,屋外又黑乎乎一片,不觉间打起盹来。我们下饺子吧,她唤醒伏在桌上酣睡的小寒,姐姐怕是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声响。

你是,姐夫?借着楼道那盏幽暗的灯,模糊的容貌能看清一二。

云妹,对方倒很坚定。

姐夫你快进,姐姐呢?怎么没来?狭长的过道,家家屋门紧闭。

她,你姐姐她,来人支支吾吾,她死了,死了。

小寒像是早已料到,因而不似妻子这般面目狰狞。是因为那场暴雪吧,他如同谈起一则新闻,用不紧不慢的口气淡淡地说。今年真叫奇怪,仅是降雪就下过三场了,最紧的还要数七、八日前。那日清早天刚透亮,邻居王嫂已经挨门挨户的敲到寒家,为的是提醒两人务必扫净门前雪,以免碍人碍己。王嫂勤快,云妹却不喜她,厌其闲话虽多,说到点子上的没几句。更重要的在于,每每和其交谈,自己总也难占上风,嘴皮子赶不上那么利索。我记得这场雪来的突然,他接过先前落下的半句话。经如此说来,云妹依稀记起丈夫曾问起远山可都雪白一片,姐姐可穿了厚衣裤。她以为只是句关切话,便没在意。

姐姐冒雪去做什么?

去了那座山,木匠指指窗外的高山,又道,暴雪前的数天,翠仙说梦到了父亲,非要赶在雪夜和老父团聚,否则你们一家若是搬离此地,与我们联络不上,岂不要断了音讯。我说小寒和云妹定不会不告而别,索性等气候暖和些再启程。他越讲越懊恼,都怪我,一大把年纪才娶上媳妇,老娘又病病殃殃,我实在离不开翠仙,只好依她。没成想才一眼没看住,她竟滑到山涧里了。弟弟、弟妹,我对不起你们。说罢,泣不成声。

云妹如何肯听这番忏悔,关起屋门来破口大骂。若非丈夫强行拉开,她早想狠狠地抽几个耳光子解解气。你为何不看紧姐姐?她仍旧不依不饶。

木匠自知罪孽深重,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抵不过满心的忏悔。我,那是因为,他战战兢兢,因为翠仙病了,极需山里的草药作药引。我知道这山里的天然草药数不胜数,所以才决定带她回来。

病了?此言不禁惹人怀疑,姐姐虽然平日里话不多,却也是健健康康。嫁给你是为能享享清福,怎么反倒遭了一身的罪。

见云妹不好打发,他只好将目光对准小寒,这个老婆生前总挂在嘴边的知书达理的亲弟弟。寒弟,我讲的可全都是实话。不瞒你们说,那日我与你姐姐初次见面,她正在刨一块寸草不生的空地。我是个木匠,到山里来就为找些上好的木料给老娘打套新家具,便寻问她哪里生有好木,她却问我是否愿意一同开垦这片荒地,将来搭建几间房屋,过远离尘嚣的小日子。我虽觉得荒唐,又不忍心回绝,便应下来。怎料她突然扔下锄头,拉我钻进近旁的树丛,把身子给了我。我福薄,还从未有过女人肯如此对我。当时我就立誓,定会好好待她。可不知为何,离开这里没多久翠仙就病了,治病抓药的没少花钱,就是不见好。我家里虽不算富庶无比,温饱自然是不成问题。出门左转还有个花园,右边的集市更加热闹,一到晚上人山人海的,可比你这边繁华得多。

繁华,小寒叨念道,我姐姐偏偏喜欢清静。他知道当年周老板也无法忍受整日面对个冷美人发笑,可惜周氏并不清楚自己被女方选中的原由,正是因其结巴,话少。你走吧,我不怨你,代我问候你老娘,边说边示意妻子送客。云妹气还未消,一副没好脸的模样。木匠当即留下锄头,慌忙逃离此是非之地。睡吧,小寒合起锅盖,窗外的爆竹声将他的话音淹没,满盘饺子还摆在原处,或许是留给翠仙的。

整晚,姐姐的影子缭绕在梦里。满山的白云载着欢笑,拨开厚密的云层,是父亲搭建的小屋。他们围坐一团,齐声念起“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父亲说最为钟意的还要属云妹一名中的“云”字,将来生养的孙儿也当沿用此字。小寒招唤灶台旁忙活半晌的翠仙,她边应声边端来新出锅的云糕摆在席中,香甜的乳香令人垂涎。正当大伙津津有味之时,云层突然散开,转眼间又化成雪花飘落。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喊道,看,是老寒家!老寒,快过来,记者朋友要采访你们一家的光辉。话音才没,手拿话筒的年轻女孩面露崇拜之情,从人海中钻出头探看。小寒这才发觉云间的小屋已无影无踪,父亲显然是受到惊吓,神色茫然,抽搐不已。弟弟,你和云妹应付这边,我与父亲暂且避避。翠仙背起老人,飞快的沿反方向跑去。等等,他刚想问应到何处会合,就见密密麻麻的人头一拥而上,稀薄的空气令人窒息。小寒,小寒,恍惚听到云妹的声音,他一挥手,打翻了桌上的玻璃杯。你做梦了,看你满头大汗的。那双细手沾满剥过花生的香味,在额头轻轻擦拭。是不是腿又疼了?她不忍心丈夫被疼痛折磨。而提起这残腿,如果没有云姨的牺牲,任凭谁家也不肯把女儿嫁过来。云姨虽说愧对寒家,可上辈的恩怨又与后辈何干。可怜的云妹,打跟了我就没享过福,我还不如那老木匠。想起疏落妻子的若干日月,再冷漠的男人也无法不悔悟。然而云妹心里清楚,父亲的死对丈夫打击巨大,尤其在痛失母亲后,姐弟俩沦落成孤儿。她从没怨过,不仅不怨,甚至在翠仙离世后更加疼爱日渐消瘦的他。过去虽和云姨有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并不舒心。云姨和寒父本是青梅竹马,只因贪恋荣华,致使无果而终。回到村里的光景除去穷困便是四邻的冷眼唾骂,骂这对一心指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母女,简直是痴心妄想。年幼的她多想逃离,哪怕去更荒凉的角落。幸而嫁给小寒的日夜,这才感受到家的温馨。尽管生活并不富裕,却是发自内心的幸福。

云妹,陪我进山里走走吧。他突然说。

可父亲叮嘱过,你的腿不能,话才一半,寒摇摇头,无妨。

好吧,她总会如此回答。毕竟自己绝不是老木匠,定会与其紧紧相随。

雪后的山路泥泞难行,早已将翠仙锄过的痕迹覆盖。倏忽,一个趔趄,云妹是半刻都不敢放松,紧绷的神经使之顾不得四处观望,尽管这近处的“远山”早已诱惑她多时。“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比照着父亲的姿态,仿佛连声音也一下子嘹亮许多。“老婆,”自从父亲死后,他始终唤她云妹。“我在叫你,老婆。”小寒撩拨起妻子的散发,“你愿意陪我住在这深山里吗?就只有你我。”他知道如今的云妹已失去那股隐约的孤独感,人也开朗许多。“愿意,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愿意。”她目光坚定,从未改变,无论身边增添多少人,无论每天要讲多少话。“傻丫头,我们走吧,带你离开这里,去那繁华的都市。”尽管不习惯喧嚣与热烈,但为了所爱,一切都值得。许是那场梦吧,使他突然无比渴望一家人该有的欢欣。然而醒来却发觉,曾经的大家竟已仅剩两人。

寒父期盼远山,因为只有逃离周遭的纷扰,一家人才能获得现世的安稳和幸福。“我以为他是怕自己的才华淹没在父兄的荣耀里才拼命挣脱,想来,或许是我的误解。”当他看见锄头上刻有“家”的字样时,猛然间恍然大悟。“我们还是留下吧,守着远山,守着父亲和姐姐,心里面踏实。”云妹不想离开,她相信自己和远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直到此刻,她终于知晓了无数次搬家的真正原因。每到雪后,山路便会愈发崎岖,父亲和翠仙忧心小寒的病腿恐成累赘,生怕有朝一日房屋建成,人却难行,这才一次次搬离。“父亲和姐姐多么爱你,我也一样。”远山上的两人深情相拥,他们从此唤这座山“寒山”,以见证最可贵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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