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林君
1
林君再次邀请我去他家乡,去看看乡下的景色。
林君说:这个时节,家乡的花,漫过田地山野,这年头,都有人扛着叫相机的东西了,说不定,早早都上了电视。
我跟林君,躺在宿舍里,上下铺。
蓝色布枕巾,枕着黑色寸头,白色衬衫,蓝色卡其布裤子,光着脚。
“听见没有,这周末,我们去,趁他们都回家了,就咱倆。” 林君一个抬脚,铁杆的床杆摇晃着咯吱响。
我躺在上铺,没有回答,眼睛呆呆得望着白浆粉刷的天花板,一个学期下来,已经缠绕着,吊挂着蜘蛛网和灰尘,扭转在一起,随着吹进来的风打着转。有个蜘蛛在结网,正巧,一只小飞虫,细细的双腿摩擦着,正往黏液的丝线上试探,腿往前一伸......
此刻,我的心里,麻木得印证着四个字:杀死林君。
2
从三月的春花开始,林君总是在我倆人单独时,邀我去他家,我迟迟未答应,直到六月才应下。
因为,直到六月,我才慢慢谋划出一场场杀死林君的场景,无论哪种情形,我都经过了无数次的脑中演练,直到,我认为确实可行。
所有的计划,情形设想,都是从林君三三两两的家乡景色描绘中得出。
我已知晓,有不高的倒扣着的碗盖山,有可抓鱼的清澈见底小溪,还有格子铺一样的田地,这些都是能杀死林君的场景。只要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可以在前往山顶时,站在身后推倒他;或是,把他的头摁进水里;或是,把泥巴塞进他的嘴里,让他呼吸不畅,窒息而亡.......
我的脑中,已经把林君杀死了一次又一次,只是我的目光所及之处,仍有他的身影,我能清晰无比的知道,他还活着,而我死去,反之,我要活着,只能让他死去。
杀死林君,把我从梦境中解脱出来。
3
我们一路前行,经过了六月的麦浪,倆人骑着单车歪歪扭扭的在晒干结块的土路上,黄尘飞扬,林君在前面带劲得喊叫,来追我呀,赶紧的呀,气得我猛踩,一路上,真是肆无忌惮。
在麦浪中,热风中,我放开了胆子,猛踩单车,趁着把我晒痛的阳光,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大喊林君,大骂林君,爆燃情绪在土路上随着尘嚣肆意扬起,心里的痛恨、烦闷、包袱,得到了最赤裸的释放,直到快感,痛快,畅快,开始蔓延我的身心,这条路上的光,便暖和起来。我嘴角泛起了笑,我想笑,我要笑,我要放开声得大笑,我开始慢慢骑行,我要好好看看满眼随风翻滚的浪。
那时候,高二已取消了音乐课和美术课,只能凭借着仅有的一点音乐和艺术想象着,汗水滑下我的瘦脸,在锁骨,肩胛骨和后背开始肆意,连着一起沉浸在热风麦浪中。
我停下,靠着单车。抬头望着惨白的热空,是不能眯着眼睛瞧的,连着遮眼的手都是粗燥的不行,热辣的光赤裸得打在脸上。恣意涌动的,还有我的沸腾热血,是骄阳似火将它们点燃起来的。突然间,想跳脱进入麦浪,甚至,觉着自己就是一条鱼,一条浑身是汗是水的鱼,我只要跃身一跳,便能融入茫茫海浪中......
“嘿,想什么呢?”
“不会又做恶梦了吧?大白天的,蠢货。” 大声的喊,我的双臂张开,已是纵身一跃的姿势。
是林君,把我拉进现实。我寻声转过去,他的单车已经被推倒在地,掀起了一阵黄尘,他三步并两步跑过来,一把把我揽腰抱住,嘴里骂骂咧咧。
“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死,你不是要杀了老子吗?”
我瘦小的身躯,被他箍得生疼,那几个月,那些年,所有的委屈,身体和心里的委屈、难受、包袱、负担,都在那一刻,彻底被林君强壮的身体紧紧包裹。
我抬头,本想,看到的是惨白的天,睁眼却是林君的脸,遮住了天,遮住了赤裸的热,我开始跳脱出梦境。
4
“你,是林医生,林......林君?”
十年后,我在一家精神病医院里,再次见到林君时,我们相拥而笑。
“真当起医生,子承父业,怎么想到,在精神病医院呢?”
饭桌上,我们迫不及待的开始解谜。
“你知道的,我也就这点本事啦,何况,在这干,挺好的,就是.......”
“就是啥?”
“就是不能爆粗口,不能骂人。哎,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的脾气,就这样.......”
“那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血气方刚,镇得住,挺适合你的。”
一顿饭,我们吃得特别开心。
林君子承父业,当起了医生,虽然父亲只是乡村一家简陋诊所里唯一的医生,在那个年代,相当于赤脚医生,但的确是凭着自己的医术和口碑,成了十里八乡的好大夫,特别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病症,总能猜对个八九十。
5
“张妈妈,您放心,院里有我的老同学,那位林医生,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您儿子就由他来照料。”
“平时,您有时间就给孩子打打电话,方便的话,也回来一趟。”
“毕竟,做父母的,还是孩子的第一解铃人。”
半夜,我给张同学的母亲打了个越洋电话。
身为人师,在孩子成绩与心理健康中,我总是毫不犹豫的选择将孩子的心理疏导作为第一要务。
6
“我做了一个梦,他们都在逼我跳楼,还要我去高一点的楼层。”
林君彻夜未眠,守着张同学床前。直到张同学,夜里一身冷汗,慌乱惊叫,梦里不断呼喊,不要逼他跳楼,身体往床头上越挪越进,直到没有了后退之路,便无声抽泣起来.......
“这孩子,是被校园欺凌了。” 我在林君的诊室里,席坐而谈,林君开门见山。
跟我所见所想一摸一样,当这孩子走进校园的心理咨询室时,眼神、动作、稀少的话语里,我就猜出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个被校园欺凌的孩子啊!”
“虽然,他长着将近一米八的个头,消瘦得却很厉害,特别是眼窝凹陷,颧骨突出,满脸的青春痘,一看,就是夜夜噩梦。”
随后,我与林君交谈许久,关于他的家庭,父母,同学之间的种种,倆人唏嘘不断。
7
入夜,未眠,想着白天林君跟我闲聊的往事。
思绪拉回十年前。
“当年,因你是转校生,大家对你的种种便七嘴八舌八卦起来,越说越离谱,什么父母离异,又说你娘搞破鞋,你爹喝农药自杀,看你是没爹没娘的孩子,高二了,才一米六多的个头,身板也就比排骨多二两肉,就都处处给你使坏.......”
“你记得那次,他们逼你站在墙头上,非要你往下跳,你想蹲着,他们骂你,讥笑你,不像个男人,这群王八蛋,书不好好念,坏事干尽......”
“回头,你躲在宿舍里哭,当时我正好打篮球回来换衣服,不小心瞧见了,本想说几句话,让你憋回去,男子汉,哭啥哭,但我回头一想,不对呀,你是没爹没娘的孩子,顿时,又不忍......”
“后来,我强烈要求跟你换了上下铺,那群混小子,想对你使坏,还得站我床头呢。老子会怕他们,哼......”
那个时候,我睡下铺,被子总是湿的,衣服也是莫名其妙的丢失,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
“后来,我总听到你在梦里说,不要逼你跳,太高了,怕死......我半夜听着,烦得很,就把这事,跟我爹说了一嘴,没料到,我爹说要我好好对你,怕出人命,吓得我呀,一个机灵,就老实了......”
8
“你小子,还在梦里说,要杀了我,你都不顶我一个手指头的劲,还说要把我摁在水里,憋死......”
我惊愕不已,我的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么仇恨一个人,非要置人于死地不可?
“不要紧张,慢慢说,有什么说什么,就当,自己家。”
那天的麦浪土路上,林君把我揽腰抱起,顶着骄阳坚定无比的抱着我,我情绪失控,放声大哭,那一刻,林君像安慰孩子一样,拍着我的后背,无声无言,让我肆意哭喊。
”我们家林君,脾气是暴躁了些,说话也没个好听,但你不要紧张,林君这孩子,不会记仇,他就是,怕你出事。”
林君的父亲,一个看起来小小个子,甚至有些佝偻着背,估计是常年上山采药,特别和蔼亲切,像父亲一样开导我,说我这是被同学欺负了,精神压力太大,本营养不良,就容易做噩梦。
至于说,我梦里还扬言说要杀林君,那是因为,整个学校里,只有林君跟我走得近,我的脑中便只有他一人,在梦里,便错把他当成了我的死神,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天,我在林君家,与他的父亲,将我的噩梦,一一诉说,他们父子唏嘘不已,我清晰得记得,林君坚定有力的目光和紧紧攥起的拳头。
9
“我又做了一个梦,有人接住了我。”
半年后,我再去看望张同学时,他脸上多了一些笑容,还说,做了个梦,梦里有人接住了他,他没死。
我看着身边的林君,朝我挑挑眉,俯身对着张同学说,是啊是啊,说不定,还是意中人呢。说完,又一阵爆笑,张同学也涨红了脸。
真是,一点没变的林君。
我想,约是十年前,也有人,在梦里接住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