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奶奶

2020-03-15  本文已影响0人  平林小院

2015年阴历11月11日,93岁的二奶奶走了,走得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没想到高寿的二奶奶不能再高寿下去,一场小小的感冒就夺去了二奶奶的年龄,也许是厚重的雾霾压得她无法呼吸,她终于不堪重负,卸下高寿的年龄,卸下今冬厚重的雾霾,一身轻松地走了。二奶奶紧跟着我父亲走的脚步,和我89岁的二爷爷团聚去了,又和我73岁的母亲和82岁的父亲比邻而居去了。四位老人走得都不孤单,2004年阴历11月3日母亲走时,二爷爷在同年的阴历12月紧跟着走了;今年阴历6月27日父亲走的,这不二奶奶也没度过2015年。

母亲走时留给我的是凄楚伤痛;爹留给我的是无家可归的孤单;二爷爷脾气古怪,带走的只是对他的畏惧;二奶奶却留给我一些美好的记忆。在我的童年里,二奶奶就是我的奶奶,因为亲奶奶走得特别早,在我还没出生时就走了,还有一个三奶奶,三奶奶走得也特别早,在我两三岁时就走了。所以二奶奶似乎就是我唯一的奶奶,就是我唯一的长辈中的长辈。

二奶奶家和我家只有一墙之隔,这一墙有时存在,有时不存在,我记得曾坍圮过好几次,重修过好几次,后来父亲干脆不修了,只竖起一排玉米秸。即使有墙隔着,也能互惠互利,二奶奶的墙根下有个鸡窝棚,踩在鸡窝棚上就能探过半个身子,就能从院墙上递过一碗饺子,送过几个苹果。二奶奶一有了好吃的,总会踩在鸡窝棚上喊着我的乳名”香——香——尝尝我包的韭菜饺子。“或者站在院子里喊:“香——嗳——香,过来吃包子吧。”当然我们家的院墙根下也有一个兔子窝,踩在兔子窝棚上就能给二奶奶送过我们家的好饭好菜。我最爱干这件事,爬上兔子窝棚,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还能把二奶奶家的院子尽收眼底,她的山羊咩咩叫了,她的公鸡母鸡小鸡跑来跑去了,甚至她的芦花猫盘在门坎边晒太阳了,这都是一道特别有趣的美景。更高兴的是甜甜地喊着“二奶奶,二奶奶,给您好吃的。”看到二奶奶风一样地从屋里刮出来,看到二奶奶笑成一朵花,我心里特满足。

当然这院墙头上也能互通有无,二奶奶借我们家的筛子筛麦粒了,借我们家的擀面杖擀面条了,借我们家的凳子招待客人了,凡是我们家有的,二奶奶都可从墙头借过去。当然二奶奶家有的我们家也能从墙头借过来。

这墙头还有一种隔与不隔的美丽。站在我家院子里,二奶奶的活动尽收耳内,她咕——咕——咕喊叫鸡吃食的声音,呱嗒、呱嗒拉风车的声音,当当当剁菜的声音,甚至她咳嗽的声音,甚至她晃晃悠悠细细碎碎走路的声音都能因这一墙隔着有了“鸡鸣桑树颠”的诗意。二奶奶家的饭菜香更会隔墙飘来,引起我无限的甜蜜遐想,我抽抽鼻子,转身跑出我家的院子,走进二奶奶家,假装很随意地走到二奶奶的屋里。二奶奶就会留下我坐在她家的饭桌旁。

说起二奶奶的走路,特别富有个性,母亲是半裹缠的小脚,二奶奶就是全裹缠的小脚了。她的性子正和母亲相反,总是急急匆匆、风风火火。来我家串门,无论盘坐在炕头,还是端坐在椅子上,她站起来要走时,脚都来不及站稳,就晃晃悠悠走出几步之远,似乎家里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似乎要去抢什么东西,眼看着她好像要摔倒的样子,但终于没摔倒,细细碎碎风一样摇到了屋门。以为她一路就这么飘摇着刮回家去,可是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比比划划,回过头来又和我母亲叽叽呱呱说一顿话。边说边又摇摇晃晃迈着细碎的小脚刮到了外门,她就又扶着外门框扭过头来叽叽咕咕又一顿闲话,终于走出了我家的大门,终于走到了她家的大门,她又隔着一个猪圈和我母亲高门大桑地说一顿。终于快到中午饭了,终于快到晚上饭了,她才恋恋不舍又心急火燎地扭着小脚走进她的家门。这时母亲回过头来走进我家的院子,也就听到二奶奶走进了她家的院子,边走边能听见二奶奶吵——吵 ——吵轰赶鸡的声音。

        四

二奶奶说话也像她走路一样,语速特别快,表情还特别丰富,甚至带上各种手势动作,抑扬顿挫得好听,而且是见什什么人说什么话,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待人接物的礼节即全面又周到,所以二奶奶人缘特别好。我想二奶奶如果识文断字的话,一定会是一个特别出色的外交家;或者是一位煽情的演说家。可惜了我二奶奶这么好的人才,她一辈子就是生儿育女,做着贤妻良母的角色。

据母亲说二奶奶也生过十多个孩子,可惜一个儿子也没养活,只有七个姑姑。大姑姑不是这个二奶奶亲生的,是二爷爷的第一夫人的孩子,第一个二奶奶很年轻就没了,二爷爷又娶了这个漂亮的二奶奶。为什么说她漂亮呢?其实在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个裹脚老太太,但从她老太太的年龄里却能隐隐约约透露着年轻时的俊俏。二奶奶比我母亲高大,脸面宽整干净,眼睛特别有神,伴随着说话一睁一暝的。她的发型永远是在脑后盘一个抓髻,额头梳理的光洁明亮,有时戴个黑黑的圆帽,帽子前额镶嵌着一颗红红的珍珠,也许是一枚扣子,但在我看来她那颗扣子就是一颗亮闪闪的珍珠或玉石。漂亮干净的二奶奶养活这七个孩子也不容易,就凭她这匆匆忙忙的样子,总是里里外外的不闲着。二奶奶虽然不容易,但她的院子里,她的屋里总是一尘不染,她的身上也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天天精神百倍,从没见她哎呀哎呀病怏怏的样子。一直到她93岁的今年春天,我去看望她时,依然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盘坐在炕头,说话还是那么抑扬顿挫,眼睛还是一睁一暝的,虽然看不清我是谁,但却能听清我是那个曾在她家用鸡毛掸子戳屋顶的香香。

        五

在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二奶奶和我母亲一起织布的情景。织布是一项程序很繁琐的工程,仅靠一个女人的力量是无法完成了,第一道工序就是弹棉花,这必须是父亲或者二爷爷帮着完成,把晒干的棉花用小推车运到外村弹棉花的工坊,让人家把棉花种子去掉,弹成一层层的棉花,运回家来,二奶奶和母亲才能做第二道工序——擀棉花。二奶奶和母亲用高粱梃子把棉花擀成一尺长的布吉,一个一个的像大大的毛毛虫。

最形象的是第三道工序——纺棉花,嗡嗡嗡的纺车,摇起来,转起来;炕头上,煤油灯下,一个端坐着的优美身影映在土墙上。二奶奶和母亲各自一手摇呀摇,一手扯呀扯,伴随着线的由短变长,胳膊也撩过身旁,撩过头顶,撩到身后,高高扬起,再慢慢缩回,真像观音菩萨盘坐在莲花上,一手蘸着玉净瓶的水在轻轻撩撒,又慢慢放回玉净瓶。二奶奶和母亲的纺车上,那个线疙瘩慢慢胖起来,成了一个两头瘦中间胖的线穗子,伴随着线穗子的增多,二奶奶和母亲的胳膊也酸疼起来。二奶奶虽然比我母亲大十五岁,但二奶奶要比我母亲纺得快,纺得多。

第四道工序就是把线缠到叫“瓯子”的工具上。第五道可能是浆洗线,染色等,在大锅里用滚热的水煮,至于怎么上色我不太清楚。因为这道工序在我来说不太好玩,也许又脏又累,我没尝试过,最好玩的就是刷线,在院子里支起刷线的工具,能占据整个院子,从北屋门到南屋门架起一座花花绿绿线的桥梁,这道工序仅仅靠二奶奶和母亲也不行,前邻后舍的婶婶大娘们也都来帮忙。我和几个小伙伴更是兴奋,在花花绿绿的线桥底下钻来钻去,有时还能吃到糖果之类,都是为了犒劳婶婶大娘们端出来的零食。二奶奶母亲大娘们边刷线,扯线,接线,边说说笑笑,我们则边吃边玩,跟过年一样热闹。

最后一道工序才是织布,织布是一项很技术,又很艺术的活儿。坐在织布机上,一手拿着梭子,从两层线的中间快速把梭子穿过来,另一只手咣当捹一下机杼,接着去接穿过来的梭子。伴随着两手的动作,两脚踩在踏板上左右交换着踏一下。真是全身用力,四肢并用的技术,二奶奶动作特别快,梭子就像一条鲤鱼在二奶奶的手里穿来穿去,看着二奶奶织布,我顿生羡慕,羡慕二奶奶和母亲那种“纤纤擢素手,札扎弄机杼”的美丽和诗意。

织布机就在二奶奶家的西屋里,在忙完一家的吃饭后,二奶奶就会坐在织布机上唧唧复唧唧了。母亲忙完家务后也会坐在二奶奶的织布机上唧唧复唧唧。这样一个月,两个月,白天,或者晚上,二奶奶的西屋里就会经常咣当,咣当,日月穿梭。

在日月穿梭里,二奶奶家的姑姑们都出嫁了,织布机也渐渐成了古董,可是二奶奶依然风风火火,依然忙忙碌碌,依然叽叽咕咕抑扬顿挫,依然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每年的初一,我都要给二奶奶磕头,一直到我出嫁以后,一直到二奶奶去了姑姑家养老。初一给二奶奶磕头是最愿意的事,到二奶奶家会吃到小时吃到的零食,会看到二奶奶家的古老家具,有一种梦回童年的滋味,会看到二奶奶盘坐在炕头上,叽叽呱呱说着热情的话。

有二奶奶在,我永远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永远可以在二奶奶面前调调皮,耍耍赖。可是二奶奶还是走了,紧跟着父亲的脚步,走了,带走了我的孩提时代,带走了我的童年记忆,带走了我嘻嘻调皮的机会。

平林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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