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衡岳笔记⑤ 祝融大神与南岳大庙
01
一早,睡到自然醒。
这一日任务艰巨,我们要徒步登顶祝融峰。胜利是需要些体能储备的,因而我和同同躺在各自松软的床上静静地刷了许久的微信头条,当然,也不能为了胜利总赖在床上,再不动窝,酒店送的早餐就要泡汤了。
最终九点整,退房出发。
酒店外天气阴郁,不过倒有些潇湘水云的味道,我查了手机天气,而后陪着笑脸跟同同说,“好在预报没雨,像是挺适合爬山的样子”,那小孩“切”了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天气都适合爬山”,就气鼓鼓地把小脑袋扭向一边,走了。“什么态度”,我轻轻踢了那小孩一脚,又跑到前边,继续陪着笑脸和那个小孩说,“没多高”。
那山确实没多高,海拔就1300米,五岳中最挫的一个,事后来看,似乎也是路途最远的一个。
我一直纠结要不要去南岳庙,最后决定省些体力,不去了,因而出了酒店沿鑫盛路北行,遇金沙路再西走。一路有许许多多香铺,金沙路上就更多到鳞次栉比的地步。
我们一路就像在通过卖香人的层层关卡,他们坐在店铺边,急切地招呼过往路人。我们得向每一个急切者解释,此行不为烧香来,这或让他们怀疑我们所言的真假,“不烧香,那来这里干什么”?
那些香铺多是四门大敞着,琳琅满目的各式香烛,让我和同同惊奇。它们远远超出了,我自小对于香的想象力,有的香足足有一人高,有的香有手腕粗。
同同设想着,买香人要怎么把这么大的香拿走。“他们是要扛着香上山吗”?他这么问我,而这也是我的疑惑。我知道有买才会有卖,这衡山香火之盛,看来真是超出了我匮乏的想象力的,这是何等虔诚的力量,才能消费下这么多的高香大烛。
因而,走到衡山脚下的进山路口时,我犹豫了。这个路口也正对着南岳大庙的北门。
相对于南岳路口上可以罗雀的冷清,南岳大庙就应算是门庭若市了,而这样的冷清和热闹,仅仅隔着一条单薄的马路。至此,我倒想去看看那座南岳大庙了。
当然了,如果您想先参观南岳庙再登衡山的话,还是建议您走大庙南门前的御街,那样上山会比较顺一些。
02
我们是从南岳大庙的北门进去的,这样的操作是非常规的,也是非礼制的,但却是捷径,我们一进去就抵达了大庙的第九进院落。
南岳大庙,号称江南第一庙,是我国江南地区最大的古建筑群。它有着九进四重的建筑规模,在建筑规制上,也享受着古代社会的最高礼遇,因而这里又被称为“南国故宫”。当然故宫的称谓,也不是白来的,因为这里供奉的最高神,也是有帝号的。
第九进院落就是那位圣帝的后宫,那里有“圣公圣母殿”,里边供奉着圣帝以及其夫人和父母的坐像,这里是圣帝安享天伦的地方。
再向前进到下一座大殿,自然走的也是后门,门内高大的影壁上,以黄褐色为基调的云海间,飞腾着两条游龙。那两条龙在云间张牙舞爪地嬉戏着,它们身后的气象,更是波诡云谲,云腾浪起。这自然代表着一种威仪,它出神入化又威风凛凛,当然也更是震慑人心的,因为那是龙的威仪。
《山海经·海外南经》中说,“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
龙在古时,代表着最高权威,在更古时,它们不过是四象之一,而在远到洪荒的古时,它们仅是最高权威的座驾。但不管在什么时期,有它们在最高权威就不远了。果然,转过那道影壁墙,就看到了那高高在上的最高权威,它是这座大庙的最高权威,是这座大庙中所融汇的儒释道三家众多神佛仙中的最高神祗,而这座大殿因它而被称为圣帝殿。
这位圣帝,为司天昭圣帝,是北宋大中祥符四年,公元1011年,由喜欢封禅的宋真宗给南岳加封的,因而民间就直呼他为“南岳圣帝”。这个帝号,在明朝时,曾被明太祖朱元璋削夺,然而到清代时又得以恢复,因而至今尤有圣帝的威仪。
那座圣帝殿,重檐歇山顶,顶上覆盖着贵不可言的金黄琉璃瓦,那都是建筑规格至尊的体现。那座大殿面阔九间,甚是宏伟,由72根石柱擎起,它们代表着衡山72峰。大殿正中便供奉着那位司天昭圣帝,而它最初的原始身份,就是《山海经》中所说的,驾驭双龙的火神祝融。
圣帝殿中,可谓人满为患了,我不得不在拥挤的人流里,紧紧拉住同同。主尊神像之下,是一层一层的人们,在跪拜祈祷。说实话,我在内地寺庙中,很少看到如此摩肩接踵的盛况,和如此虔诚膜拜的景象。那些寺庙中的膜拜,更让我感觉是种表演。
而这里的人们,会见缝插针地寻到跪拜用的蒲团,然后抢过去跪下祝祷,在这样乱哄哄的氛围中,寻到仰望天神的一方宁静。
03
大殿之外,人总算是少多了,让人能自由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大殿在一座高台之上,上高台的石阶中轴线上,设有道路中最高等级的螭陛御道。不知它是给天帝出殿云游时使用的,还是给人间帝王前来焚香膜拜时使用的,总之有它在,就有等级在。如今那里已被围栏围住,御道扔满了硬币和零钱,这样奢豪的凌乱,也是我在其它相似景区未曾见过的,那是信仰在不拘泥的冲动下,所表现出的一种近乎狂欢的热烈。
大殿下,是一个以中轴线贯穿的方正广场,广场两边有两座红墙黄顶的高大宝库,两座宝库的后山墙面向广场,墙下各有一座巨大焚场。不像其它寺庙,在最终的大殿前会设有祝祷燃香的香炉,南岳大庙来上香的香客们,就直接将成捆的香烛扔进那两座焚场里,一边是给生人的,一边是给死人的。
焚场上已经积攒了厚厚的灰烬,表面趴伏着蠢蠢欲动的火苗。香客们祝祷过后,将又一捆香烛扔了进去,火苗会顺势爬过来,壮大成火焰,将香烛吞噬。有时火焰也会腾空而起,舔着被烧黑的山墙,窜过高高的屋脊,以至站在高台上,和我一道凭栏眺望的同同,会惊恐地高呼,着火了,着火啦,而那也不过是火的一时兴起,很快它就消弭于无形,又变成灰烬堆上趴伏着的,蠢蠢欲动的小火苗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一路上那些的香铺所卖的的香烛,都去了哪里。
南岳大庙,顾名思义它是庙,庙本就是供奉祖先的神圣所在。只是后来由于佛教的传入、道教的兴起,把它混同为一般供奉神祗的地方。
南岳大庙也是开放性的,它是儒释道三教共存的一座庙宇,在大庙的东西两侧,分别有八座道观和八座佛寺。但大庙中最为宏伟的主体建筑,还是在庙宇的中轴线上,那是留给在我国古代社会里处于至尊统治地位的皇权神祗的。衡岳大庙里的至尊神,也就是代表儒家被供奉在圣帝殿的那位,南岳大帝。
与圣帝殿隔着燃烧的小广场相对的,是御书楼。那里锁着门不让上,因而我不知道里边藏着什么书,显然它也是代表皇权而存在的。御书楼后,过嘉应门,前边是御碑亭。
那个八角重檐的御碑亭也是四门紧缩的,让人很难看到里边的碑。那碑是康熙帝御笔题写的《重修南岳庙记》,不过原迹已毁,这里是1989年重修重写重刻的,但这不妨碍,它代表着古代皇权,继续站立在这里。
御碑亭以南是正南门,那是那个权力的边界,那门就像故宫的午门,当然规格要小很多。它是个城门,门上有两层的阁楼,红墙红柱,覆盖着象征着皇权的金黄琉璃瓦。同同跑到那城门下,又跑了回来,他告诉我那城门可以上去,于是,我们登上了那座高高的正南门。
04
衡山是有着很漫长的文化历史的,但衡山获得的南岳尊号,却要比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和中岳嵩山晚得多。它是在隋代时才被加封为南岳的,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南岳的封号是封给更北一些的天柱山的。
在西汉的封禅达人——汉武帝刘彻的五岳清单里,南岳就在天柱山,也就是今天安徽境内的那座。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在西汉时期,如今湖南境内的大部分地区还属于长沙国。它是汉高祖刘邦称帝后分封给功臣吴芮的封国,而这位长沙王也是那位高祖去世前硕果仅存的一位异姓王,他的王国善终到西汉王朝的终了。
上古时衡山没有南岳的封号,也不代表这山不重要,衡山之名古已有之,因为这座山上埋着一位大神,他就是火神祝融,如今衡山的那座不算高的最高峰,就叫做祝融峰。
这祝融又是何方神圣?好像他在世时也不算太神圣。
关于祝融的传说,史书上有很多版本,一种版本见于《国语》,说他是帝喾时的火正,就是那时管理火的官员。另一种版本见于南宋时的神话故事集《路史》,说他是帝喾他祖爷爷,黄帝的火正。当然还有很多版本的传说,但从这些传说中我们不难看出,祝融都是上古时期的火官,或者可能,上古时期管理火的官职称谓,就叫做祝融。
虽然同是记载神话传说,但《国语》要早于《路史》1500余年,显然《国语》有着更重的话语权。但现实是,《国语》记载的那位祝融应生活在现今的新郑地区,而《路史》第一次记载了,祝融葬于衡山。后世学者认为,这两地的祝融,或祝融所在的部族,应该不是一个人,或一个部族,我们如今称呼他们为,北祝融和南祝融。
上古的一位管理火的官员,有这么重要吗?
他重要不重要,对历史是不重要的,但一个奉他为先祖,尊他为神明的国家,对我们的历史却是太重要了。它就是诞生于西周初年,有着将近八百年国运,并在春秋战国历史上傲视中原的楚国。
楚国和楚文化对于我们历史的重要性,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在这里只说一点,凤凰是楚文化给予我们的奉献。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所以凤凰又可以称为火之精粹,它是楚文化对于火崇拜的代表,而在上古时期敢扛起火神称谓的,正是祝融。
05
正南门外,南岳大庙的中轴线上还有魁星阁和棂星门。那座魁星阁就与正南门遥遥相对,它是座重檐的阁楼,其下有高台,高台开有将过一人的涵洞,也能方便人们在台下过往。
那阁面北的檐柱上,挑着一幅楹联,同同拿着望远镜,分辨着读出上边的文字:
凡事莫当前,看戏不如听戏乐;
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显然,那阁是做戏台用的,戏是浓缩过的历史,人们可以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下,热热闹闹地阅尽千年。而这方地域,又何尝不是历史的舞台,一出出王朝大戏,又何尝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热热闹闹地在这里来了又去呢。
湘南,在周代时自然要归到楚国,楚国地域广阔,但楚文化的核心区域,却应是在长江以北的淮河流域的。因而即便在楚国时,这里也只能算是楚文化的边缘地带了。
如此,前文所说的南祝融和北祝融若都存在的话,你觉得楚国君主和士大夫们,应该更崇拜哪里的祝融呢?当然是北祝融,因为,那个地方在中原。
在楚国人的认识里,他们始终认为自己的国家,是在西周初年被周王正经分封出来的,尽管它们的祖先仅获得了,爵位中的最低等级,子爵。
但楚国在西周时是不被中原所认同的,这也是楚国人始终的苦恼,他们在中原人的眼里,不过是个荆蛮。楚国人用自己后来发展起来的强大,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在春秋时期和战国中前期,楚国始终是当时华夏地域面积最为辽阔的国家,如果不是楚王不思进取,由楚国来统一中国,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即便秦统一了中国,楚国也留下了一句,“楚有三户,亡秦必楚”的倔强。
后来的历史大戏也印证了这句话,灭秦的项羽、刘邦都出自楚地,汉武帝敕令五岳,将南岳设在长江以北的天柱山,其实就是对楚地文化的承认。如果说五岳是中原四极的标定,那么楚国在西汉时,终于被中原接受了。
不知诸位有没有发现,中国正统文化在地域上的传播,还是有个大概的隐形规律的,它是先黄河流域,再长江流域的。在黄河流域,它是自关中平原沿着黄河自西向东传播的,这一过程,自炎黄时代就开始了,到西周时期随着东夷的消灭才结束,这也是中原这个地域概念逐步拓展的过程。
而长江流域正统文化的扎根和传播,就要晚许多了,应是在三国时期才算开始的,它是以金陵,也就是现在的南京为中心,自长江的下游,由东向西传播的。而那个膨胀的文化地域也有个名字,它叫做江南。
06
我们在正南门上歇息了很长时间,我与同同就倚在城墙的女墙上,聊着历史。这里的气候确实如江南一样的温润,与其它四岳的岳庙不同,南岳庙的植被非常的茂盛,高大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地将其中的建筑给遮挡,只能在枝桠间,依稀分辨出大红的围墙和闪着光亮的金黄琉璃瓦。
同同问我,这里算是江南吗?
我也在问自己,这里算是江南吗?
能够想象得出,与江南这个膨胀的新的文化概念,在地域上进行角逐的,肯定就是当初统治这里的楚文化了。尽管长江以南,在当初的楚文化中也仅属于地域边缘,但那也是楚文化在与中原文化竞争过后,所剩下的不多的保留地了。
而江南文化的触角,最终是要沿着长江伸到洞庭湖以南的这片平原地区的。这是长江中下游地区,自金陵向西,最后一片适合大面积农耕的区域了。因而到了隋朝,中国再次完成统一后,才将五岳的南疆推到了长江以南的衡山。
唐宋以后,虽同在长江以南,湖南的文化,是要落后于江西和安徽的皖南的。湖南的省级行政概念,其实也是一直包容在两湖或湖广之中的,直到清康熙年间才设立湖南省。而文化上的湖南,在清朝的中后业,才似乎突然间觉醒,开始了一部中国近代史,半部湖南人写就的,传奇文化怒放。
而文化上的湖南,到底是什么?是江南文化还是更古老的楚文化遗存呢?这谁又说得清楚。就像如今坐在圣帝殿中的那位圣帝,它到底是谁?是代表皇权的南岳大帝,还是更为古老的楚国祖先神——火神祝融呢?
就像这“庙”字的古老含义,儒释道三教在中国诞生或传播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其实就是对代表着宗法性传统的祖先神灵崇拜的场所。只是在两汉以后,这种宗法性传统的原始宗教被后来的统治阶层,所缔造出的更为神圣的儒家学说“天人感应”所替代。
只是尽管降低了崇拜的地位,但对于祖先的崇拜,依旧是儒家学说的精神内核,如此,曾经的原始的楚国祖先大神——火神祝融,穿上了皇帝的新装,摇身一变,成为了南岳大帝。
是不是像是升官了,感觉更高大上了,但它们的精神内心改变了吗?
我和同同还要去爬衡山,因而小歇过后,我们下了高高的正南门,沿着中轴线,向北门走去。在走到圣帝殿前的那处焚烧广场时,那里依旧围热闹地围着热烈的人们,内圈的几未持香祝祷后,扬手将熔铸进自己祈愿的大香,毫不吝惜地抛进到炭火荣荣的焚堆上。
不一会,贴着宝库后墙的烈焰又疯狂地窜起,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如一条火龙窜向半空。但那也不过是一出,包含着原始张力的狂欢罢了。
连同同都看出来了,那条火龙是上不了天的,它终是要坠落凡尘,一切不过又是一场,冲天大梦而已。
那一年的那个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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