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
他推门进来,稍一迟疑,坐在了我面前。两人都有些无措。有一段时间,我们曾熟悉彼此,但是这种了解,在漫长的十多年的分别里早已消失,要捡回这种熟悉感并不容易。
我们之前相互发过近照。他变化不大,还是一副高大、瘦削、拘谨的模样,习惯性低头,并且穿Reebok的大款鞋子(这个牌子我已经很少在商店看到)。而我则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这家叫Joe的纽约披萨店位于吴江路,他在微信里说这是上海复刻纽约本店最肖似的一家,之前试过,一度让其怀疑还置身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店铺墙面使用了复古红砖,和纽约店尽量保持一致。我刚刚回到上海,他则刚从浙江莫干山度假回来。去莫干山之前,他和女友分了手,具体原因没详述,而我也刚刚从一段关系里面走出,同样没有告诉他原因。结果已经如此,剩下的只是面对和继续的问题。
“你现在住哪里?”
我报了一个地址,然后表明是租来的。他说:“挺好的,多少钱?”我说,三千多,在这个城市里面以这个价格不算昂贵,甚至可以称之为便宜。我没有问他现在住在哪里。上一次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还在他位于新华路上光线灰暗的老公屋,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具体情节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我依然清楚记得我们在新华路电影院,用优惠券看的《天下无贼》。整个过程我一直在哭。后来我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又看了这部片子,同样哭了一次,只是眼泪少了许多。
哭完之后我起身去洗手间补妆。电影已经散场,街灯刚刚亮起,稀松的人群从黑漆漆的电影院里走出,仿佛经历了一次不真切的梦境之后,再度将投身于另一个梦境。深秋的夜晚,马路上落满柔软金黄的法国梧桐树叶,踩过去的时候像踩在织物地毯上。我球鞋带子松开了,他蹲下身,自然地替我系好鞋带,站起身之后,拉住我的手,塞进自己的棉衣口袋。此前他不忘把口袋钥匙取了出来,以避免割伤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景象。没有接吻,没有拥抱。直到第四(也许是第五)次的时候,我们才有了第一次接触。我们在学校女生寝室后的一个亭子见面,因为11月底的寒冷和大风而打颤,只能拥抱在一起取暖。我的头一直向下躲避,他也没有追逐下去。等我终于仰起头才吻在了一起。两人都匮乏经验,想显得激烈一切,却只是牙齿碰撞。我们不停地发着抖,无法确定究竟是来自于爱情,还是寒冷。过了很久才分开。
我们分开之后很久,我曾问他是否还记得这些细节。我能够想起来的,始终是这些温柔的、历历在目的细节,仿佛这些记忆的粉末,指向一个固定的线索,勾勒出他的轮廓与印象。他诚实地说不记得了,什么都忘记了,甚至我的容貌,我的体态。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年轻,新的记忆很快就覆盖了旧的。而我怀念他,也许不过是怀念那时什么事情还未曾经历的自己。
如今他在我面前,我们人生中一部分阶段都隐而不显,谁都不想去打捞。但是并不重要。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此刻我们最年轻,对于过去,我们却饱经沧桑。已经足够好了。我说,你还记得我们去外滩倒计时吗。倒计时,哪一年?他问。我说,2004年,我们大一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
2
新生联谊会设在学校最大的活动室,几乎每周三都会举办一次。我到的时候,有人在台上唱歌,过了一会儿,有人开始磕磕巴巴地朗读自己写的诗。场面尴尬乏味,我走了出去,打算透透气,个戴着黑框眼睛的男生也走了出来。我们在树下面,谁都没开口,我打开ESSE,递了一根烟给他,说你抽吗,他说不会,不需要。事实上,我也不会,这是我人生中买的第一包烟,只是想看起来与众不同一些。我在树下独自抽完,他没有表示出不高兴,但也有过来攀谈的打算。等到烟雾消失,他才靠近,说自己有鼻炎,不习惯这样的气味。他身上有着与我们当时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迟缓的味道,也许是过于高大的原因,让行动显得鲁钝不灵便——和我们某个熟知的篮球运动员一样。我很快就为自己的轻浮感到后悔。但我们还是留了号码,他给我发来了消息,一个月之后,我们去看了电影,过了一段时间,接了吻,和任何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一样。
我们都姿容平庸,学业普通,家世普通,恋爱过程不值一提。到了十二月,一个高中同学给我写信。她是我少女时期最好的女友,我们还保持着一个月一次的通信关系,就像她和她异地男友一样。她在信里面说,想到上海来看一看,数新年倒计时,我说好的,我等你。
我们的学校位于上海北部,当时地铁七号线还没有开通,如果去市区需要换乘两次公交,再步行一段距离,来回需要两个小时左右。如果不是过于必要的原因,我们并不会跑到市区去。她和我们的另一个女友从湖南坐火车过来,男生则从南京出发。我和他一起去上海火车站接他们。道路复杂,对我来说,上海道路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混乱。他一直低头在前面走,很少说话。
到南京西路已经是傍晚五六点,我们选了一家东北菜馆吃饭。餐厅位于商场二层,窗户对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他们对北方菜肴并不习惯,酱骨头和锅包肉剩下许多。吃饭的时候,她们聊起来坐地铁的惊险经历。男生出于绅士风度,让人群先上车,却低估了地铁关门的时间,女孩上了车之后,地铁门已经关上,而男生还在下面,差点被忽然关上的门夹到手臂,她不顾旁人诧异而轻视的目光拼命拍打着门,坚持下了车。经历一次劫后余生,两人商议再也不要那么绅士了,他们很快学会了在密集的人群中找到位置的方式。
这段诙谐的插曲,增加了旅途的趣味。但故事和散漫的聊天还不足以填补等待倒计时的时间。八点多了,我们只能在各个商场转悠,发现东西都买不起,只能看看。十点多之后,商场纷纷打烊,我们挤在小弄堂里面吃铁板鱿鱼,浑身都是油滋滋的味道。好在已经快到时间,将我们从茫无目的的等待中拯救了出来。我们穿过污水横流的马路,黑暗拥挤的天桥,以及贴满瓷砖的地下过道,沿着台阶,走上观景台。观景台已经站满许多人,几乎看不见江边的栏杆,只能遥遥望见对岸巨大的建筑,闪烁着三星、夏普等一些公司的电子标志,无疑金茂和东方明珠在其中最为耀眼瞩目。他拉住我的手,我说,九岁那年,我和母亲坐渡轮到上海来看父亲,他带我们去看外滩,当时金茂大厦还没修建完成,但已经足够高耸入云,因为未完成所以看不见顶端。我和她靠在栏杆上拍了一张宝丽来,我很快乐,但她不是。只是我很久之后才发现。回来之后没多久,他们便离了婚。我们的合影就夹在家庭相册的中间一页。我考上大学,收拾行李时候,照片掉了出来,我才知道她一点也不快乐,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在皱眉看着对面的父亲。
广告图像在德芙巧克力大楼上不断变幻图案,等待倒计时的人们精神雀跃。有些人拿着赤橙黄绿色的荧光棒,但是在深不见底的蓝色里面,光线过于羸弱,无法照见彼此的脸,只有幽蓝微光。我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密,很快被涨潮一般的人群淹没。我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流动的人群将我们挤开,等我意识到时候,他已经短暂消失于黑色潮水中了。我在人群里面拼命找他,但是怎么也看不见。遗弃的恐慌笼罩我,可自己的朋友就在身后不远处,仰头看着建筑,电光照耀着他们。人群欢呼起来,新年零时的钟声正走进倒数:五、四、三、二、一。烟火即刻点燃了夜空,钝钝的火药击破一切平静,我在明灭交替中寻找他,却瞥见了左侧的他一格一格被烟花映红的侧脸与鼻尖。我知道他还在。外部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心里无数和弦齐鸣,每一个音符都指向爱情的定义,我被饱满的幸福感所击中,却又充满了复杂奇异的情绪,狂喜之中却几欲要哭出来。人的热情还在火光里蔓延,我被人群推搡着,几近跌入他怀里。他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左手,但我却很快站稳了自己。
烟火很快就灭了下去,狂欢和热情感消失了。人群再度流动起来,他的脸再度消失不见,像一座茫茫海面上偶然邂逅又错失的岛屿。
我怎么能说,这是我回想起来的,我们最接近爱情的时刻,因为易逝而觉得罕有。我误以为自己要失去他了,像是在战乱时期的火车站上,稍稍一走神就会被人群挤到未知,没有通讯方式,只能徒劳大叫着。而他从人群里面再度出现的时候,2004年已经全部过去。他走过来拉紧了我的手,我们都没说话,手心发冷,身体也是,人群带来的温度又被带走了。我们好像刚刚经历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但是每个人都疲倦而困顿,谁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回程的车已经停运,最末一班是晚上十一点。我们只在一条巷子口边找到一辆准备开走的黑车。车子停在一堆垃圾边,一切都在展示着城市的背面。车里已经挤了一些年轻男女,也许和我们是校友,也许是隔壁学校的,都是为了看倒计时,结果被滞留在了这里。司机从后视镜里面看着我们,说,这么晚回去,说还不如外面开房呢。大家都笑了起来。那时候我们还耻于谈性。我是这样,他是这样,大概其他人也是。还没什么性体验,听到这样带颜色的句子除了发笑没有别的办法。大家笑完之后,都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知道我那些朋友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之后,只为了昙花一现的倒计时会不会觉得不值得。但是,我朋友后来跟我说,她想到上海来。四年之后,她考入上海外国语大学读研。那时候我刚刚离开。
2004年,我们多大,18岁吗。其实对我们来说,18,19,20岁,都差不多,没有显著的分水岭,统统称之为年轻,被热情、自由以及希望鼓舞着,好像什么都可以,总是围聚在一起,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迫切想投身到集体和洪流里面,想去抓取什么,不要被落下,但却没意识到,有时候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浩劫罢了。
3
披萨端了上来。我们俩都取了一块。
大二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分了手。他喜欢上了小一级、有着白净娇小的面庞学妹。下大雨的时候我去他教室送伞,却撞见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和一个女生一起走出来。上海经常会刮一些莫名大风,我的雨伞在风里面变成了一个向上的碗状,只能伸出手去把伞的边缘扳平,为此手臂、头发、肩膀以及裙子下摆都被雨水打湿,模样可笑。他看到了我,走了过来,说其实没有必要的,没有必要跑那么远路来送伞。
虽然没说出来,但是我已经意识到,第一次降临在身上的爱情奇迹在消失。我们精力旺盛,对于所有新鲜的事物都充满热情,很难对一个人保持忠贞,轻轻易易就产生了厌倦感,想要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依附。
恋情的结束突如其来,也许早有征兆。我还沉陷在每天晚上和他在教室后面吃泡面看各类电影,坐在自行车后面抱着他的腰经过图书馆,微风吹拂过身体,习惯于他给我带来的一切秩序和规整的东西,以为这是恋爱全部,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恋情里还应该包括摧枯拉朽式的痛苦。
已经是2006年的夏天,整个夏季的平均温度在33度左右。我已经搬出了宿舍,租在学校边的一个旧公寓里面,公寓没有空调,只有风扇,而我抱着被子,被厌食症和失恋困扰,不觉得燠热,只觉得寒冷。在自尊和自贱中煎熬了了一个星期之后,我站在他楼下,恳求他见自己一面,以试图挽回自己的初恋,直到宿舍阿姨也跑来劝阻,让我离开。大雨加剧了当时的悲剧感,但其实只有难堪罢了。
“那时候分手还挺难过的。”我说。
“我们后来也没能够再一起。”他解释,仿佛为了我好受一些似的。但早就时过境迁,迟来的安抚并没有什么意义,甚至会让你怀疑,当时造成了恋情里面塌陷的蚁穴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很难说出来的是,失恋对我带来了根深蒂固的影响。他对我也带来了许多影响,但他对此一无所知。有些影响也许是我后期总结出来的结果,包括一些审美的养成,一些对男性的理解,对于爱情复杂的体验,对于背叛和嫉妒的揣测和回望,这些会慢慢变成自我哲学的一部分。这些对于旁人来说,也许微不足道,对我却弥足珍贵。我第一次理解女性的形成中,男性究竟意味着什么。而我后期的恋情都在重蹈这样的覆辙,像被神秘的罗盘指引着,最终会回到同一条航道上。
按照道理,我比他早毕业一年。但从2008年到2009年,我一直在生病,只是整天在宿舍睡觉。我本质上是一个懒散不那么积极的人,疾病加剧了这一状况,没法修完学分,毕业论文也写不完,考研基本宣告失败。不知道毕业之后自己将会去哪里。有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美容师或者厨师什么的。自然也没有成功。
2009年,他读完书,在美国罗德岛设计学校待了三年。校内网还活跃的时候,我会写一些日记,他也会在自己的页面上拍不同地方的建筑(多半是现代极简主义风格或者是繁复的哥特风)。我们留言都非常清浅。但我给他写过一些信,都没有收到回复。
他离开之后,我交往了两任男友,每一任都有他的影子,但更多还是不同。他们各自启发了我,也带来了一些情感上的败坏。校内网更名人人网之后我们就很少用了。当时用来雅虎邮箱也停止了服务。换了一次密码,密码忘记之后,就没能再想着找回来。我们已经消失在各自的生活许久,直到微信时期,才重新联系。
“你的两个朋友呢,他们后来怎样了?”他问。
“结婚了。2010年的时候。不过他们之前还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分居。男生在日本读书,女生则在上海读研。另外一个朋友读完大学之后,回到江苏。她辞了一段时间的职,后来重新读书,现在在一所中学里面做物理老师。”
“都挺不错的。结婚的那对是九年没在一起吗?”
“是啊。但是都坚持下来了,是不是很神奇?”
每个人都普普通通,每个人都去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从前觉得可望而不及的事情,时间都给予了,但也没觉得什么大不了的,还有的是欲望和目标等着自己。以前我误以为他们最大的困难是分居,但实际上他们在一起时候,困境才慢慢体现出来。但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他说,你记得李航吗。我说,知道,一个看起来有些笨拙、会将变色蜥蜴当做追求的礼物,结果情书连着笼子一起被扔出窗外的男生。
“他死了,你知道吗?”
我摇头。
“出车祸死的。2009年的时候。我们毕业后,他去西南旅游,据说是想从四川沿着川藏线一直骑到西藏去,但是在过一段山路出了事情。说起来也古怪,在所有事故易发地段,泥石流、滑坡的地方,怒江七十二拐、然乌湖、通麦……那么多地方,他都没有出事,却在林芝公路上撞到一辆卡车,整个头骨都摔碎了。”
我模模糊糊想起一张男孩子的脸。
他又拿了一块披萨,感慨说,真像纽约的味道啊。我没有尝过纽约的味道,我也从未去过那里。2012年,我在西海岸,他在东面,没有机会见面。而眼下的他,好像还置身在一万里之外,永远不在此处。
4
我说,后来你去看过倒计时吗。他说,去过。2014年的时候,也很凑巧,我正好在。那次事情你应该知道吧。我说,是的,每个人都知道。
“我回国之后在一家建筑设计所工作,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谈起了恋爱。她说新年有灯光秀,想去看看。她还在大学读书,是我们学妹。我说好的,陪你一起去看看。我本来想开车去接她,但是她说没有必要,她想坐地铁。我去地铁口接她。两个人从南京东路一直走了下去。”
“我们赶到的时候,其实已经进不去内源,只能在外围,本来想往里面挤进去一些,但是很快又被挤出来了。我们在天桥下面的银行门口等着,一直没法进入外滩区域内,一直在人群外面。”
“大概是十一点半左右,我们听到对面台阶上传来哭声,但是不知道具体在哪个方向。后来才知道是陈毅广场东南角,就是通往黄浦江观景平台的人行通道阶梯处底部。我们在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黑压压的人群。坦白说,我觉得糟透透顶,胸腔被压迫着,完全动不了。有人喊着往后退,但是更多人在往前挤,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什么都乱套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见鸣笛声,有人说听见了警笛声,以及女人和小孩的哭声。我知道有人倒下去,有人可能死了。但与此同时 身旁响起了巨大的‘五、四、三、二、一’跨年倒计时的声音,仿佛对正在发生的悲剧无知无觉。还有人在往里挤,上行和下行。我拉着她的手不敢松手,抱着她肩膀,就怕她被压到。”
他喝了一口水。
“我还有一点理智,我一直拉着他的手在跟着人群后退,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才疏松起来,我们才真正从危机中逃出来。我们找不到车,凌晨三点才走到我住的地方。她也没法再回学校。整个晚上我们都抱在一起,一部分因为侥幸,一部分因为恐惧。不过讽刺的是,我们还以为是一个艰难的长夜,但是很快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我们在各个网站和报纸,以及社交媒体看昨晚的消息。朋友圈里面都在询问,问到底怎样了。有人说消息被封锁,也有说消息不实。但是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沉默着。我们为自己感到侥幸,同时也因为这种侥幸而羞愧万分。有人死去了,我们还活着。”
“我们一直很难谈论这样的事情。很长时候都没法谈论。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会和她结婚的。”,他说,“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灾难,夜晚的时候抱在一起,好像末日到来之前,没有别人,只有彼此,一瞬间仿佛地久天长似的。但是后来还是没成功。”
“我后来才觉得自己。我们分开,可能不是谁的原因。自始至终,我都是在找一种自由罢了。”,他说,“就是不想那么快定下来,不想因为一个人就定义了全部的自己,希望接下来的事情和当下有不同。不管和眼下这一个人,经历什么样的困难,都是一样。但是,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经历一次劫难,就能够和一个人一生。大概到死才行。”
我们沉默着。
“我不确定自己想法是不是发生变化。等到再成熟一些,可能会不同。”,他说,“你呢,那一年你在做什么?”
我告诉他,2014年,我离开浙江,在北京一家杂志社做记者。为了省钱,跟一个男同事租了一间位于东三环的旧屋子。同事经常出差,大部分时间屋子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卧室摆着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厨房是一台冰箱和一只平底锅。生活空洞,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多数时间,在楼下的早餐摊吃没有汤的小笼包和豆腐花,在混浊古老的城市里面挤四五站公交去上班,周末时候偶尔会去城市里面晃一圈。我对于北方干燥的气候不太习惯,几乎一整年都在流鼻血,每天早上起来之后,鼻腔里面都充斥着腥甜的血味。春季的时候,城市充满了白色发痒的柳絮,叫人忍不住打喷嚏。杂志社并不要求严格的上班,但是我还是每天定时起来,定时下班,只是想找到一种唯恐失却的生活重心和秩序罢了。
在冬天到来之前,我辞职回到了南方。我去北京,是希望能够有一些改变,结果发现对于某些命定的部分,如果做不到还是放过自己吧,对于不尽如人意的、令人一再失望的部分,如果做不到,还是放过自己吧。
后来我因为工作的原因曾经陆续回过几次北京,都是冬天,仿佛为了补足那一年的空缺似的。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冬天是不一样的景象,色彩明快疏离,天空高阔而远。尤其在南城一带,古朴城墙与枯树交织下斑驳光影,令人愉快。南方的冬天是阴郁而湿冷的。但你依然注定只能留在南方。
5
“后来经过踩踏事件之后,上海取消了倒计时和灯光秀”,他说,“这个你应该知道吧?”我说:“知道。”
上海已经没有倒计时了。每一个新年,都是孤零零的、静默难言的新年。一张日历纸撕去,一个数字被抹去了,沉静温柔的新年,不复当时。
我忽然问道:“她多大?那个跟你一起看倒计时的女友。”
他说:“1992年的。怎么了?”
我说:“差不多和我们隔两个世纪了吧。”
他听懂了,又笑了起来,没有说什么。
我没说出来的是,2014年我也在现场,不过在中山东一路的罗斯福公馆9楼,在喝是某一类早就忘记名字的白葡萄酒,和两个女友一起,喝了两三瓶。天气很冷,我们还是瑟缩在肩膀,穿着裙子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我猜自己看见了一波人群的涌动,但是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他也在里面。有人说出事了,更多人站到露台,站在高处,俯瞰细如蝼蚁的人群,拿出手机拍他们挣扎求生的景象。喧哗声和拍照声此起彼伏,我们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世间的一切都是迷迷澄澄而缺乏实质。第二天我从酒店醒过来,才从朋友圈知道自己晚上遭遇了什么,同时庆幸自己躲过一次浩劫。
我们罪恶的侥幸和俯瞰,到第二天才意识到。
后来我仔细看过死者的名字。报道说36人离世,47人受伤。名单上的人都十分年轻,18、19岁,很少超过25岁,多数还是学生,有人刚刚订婚,有人刚刚找到工作,也有一两个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像十年前的我们,清贫而热切,希望宛若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如今他们成了纸面上平铺直叙、面容模糊的黑白文字。
披萨已经吃完,话也说完了。 2004年到2014年,已经十年了。眼下又过去了三年。
他没有问,我也没有再说。我们在道路分叉口分手告别,生活仍然将各行其是下去。
“去年夏天我在日本看花火大会。上海没有了倒计时,还是能够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我说。
广场和人群哪里都有。要找到集体的热情总是有机会。很久之前,三十年前或者更早时候,我们也围聚一起,期望有所改变。但很快灰了心。有些事情只能在年轻时候发生。而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想再去一次吗,去看花火大会?”他问。
我说:“不去了,不想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