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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上的歌

2017-03-07  本文已影响192人  Cc艺知猪
【故事】


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

哪达儿想起哪达儿哭

说下日子你不来

捡畔上跑烂我十双鞋

1

有苍凉的歌声远远的传过来。七岁的娃子小心戳了戳爷爷的粗布褂子。爷爷把长鞭甩了个利落的响,才转过身来看他。

“爷,他在唱什么呀。”

爷爷抬头看了看远处吼歌的那个人,思绪不知道跨越多少年月来到了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轻轻地叹了口气“娃儿,不要看他。”

小娃低下头,露出一双睫毛纤长的水灵灵的大眼睛,被风沙磨砺的有些干裂的小脸蛋上,漾着两朵消不去的红。爷爷看了看他鬼机灵的小模样。终于还是妥协般叹口气。揉揉他乱糟糟但手感柔软的细发。

“那是一个疯子。”

“疯子?”

“年轻的时候,他的婆姨掉到黄河里淹死了,他就见天儿到河岸上唱歌,怪可怜的。”

小娃还想问点什么,爷爷摇了摇头,皱纹纵横的脸被风沙磨损的干枯而苍老。浑浊的眼睛半藏在干蔫的眼皮下边,所以眼角一点盈亮的水色显得特别明显。

小娃看看爷爷,又看看远处那个几乎看不出样子衣衫褴褛的人,看他像春季凛冽的风吹过山岗,又远远地嘶吼着那首号子:

有朝一日见了你的面

知心的话儿要拉遍

爷爷转身挥着鞭子,响亮的一声“啪”。羊群缓缓汇聚在一起,朝家的方向走。

像奔流的万千条小溪,终究要混入黄河中去。

2

那年也是老大的水。

年轻的小伙子还不会想到自己也会苍老成那个样子。他站在黄河边上,原来的浅滩已经被河水漫过了。黄色的水裹挟着泥浆,在他面前隐忍而沉默地流过去。他坐在河沿上,望着河水,皱着眉头

“今年汛早呀。”

旁边的人趿拉着一双千层底儿,把手里的烟用唾沫粘好,从破破烂烂的兜里掏出来一盒洋火儿。嘴角叼着烟,眯着眼睛划了一根,火星一闪而逝。他眉毛皱了皱,又抽了一根擦着了。才小心地捂着火焰点着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看了看黄河水才口齿不清地“唔”了声。

他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但因为不是很投脾气所以也不算特别要好。陈家老三的名字四里八乡都听过。为人固执,脾气倔,几头骡子都拉不回来的倔。李家老大又望了望江水,把脚底下的一颗石子儿踢到远处去。

陈老三把烟三两口抽完,转头便走,走出来几米,才摆了摆手算是打招呼“兰儿快生了,胎不是很稳,我得回去看看。”

李大应了声,也没有再说别的。

身后的黄河轰隆地响了声,他看到陈老三缩缩脖子,显出嶙峋又瘦削的样子,慢慢在黄沙尽头收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这个场景一直留在他脑海里,他也不知道着看来无关紧要的场景为什么会记的那么深刻。只是觉得那日陈老三背着黄河摆手离去的场景和今天看到的模样重合起来,无端地扎人心肺。生出一种模模糊糊又特别绵长的悲凉和难受。

爷爷拉着小孙儿的手,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老了,那么容易就觉得伤感了。七岁的娃抬头看了看爷爷,似乎还是觉得好奇,小手指挠了挠爷爷粗糙的掌心,声音小小的问“爷,他……婆姨为什么会背黄河冲走呀?”

“水太大了,那年俺们一起修河堤,她大着肚子来送饭,脚下一滑,就掉下去了。”

“他看着她掉下去的?”

爷爷点了点头,岗上唱歌的人已经走远了,那歌声仿佛还腻在空气里,让人窒息一般的压抑。

小娃子低下头想了一会,“那他一定很难过。”

爷爷轻轻应了句是呀,再揉揉他的软发“该回家啦。”

3

爷爷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旧是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他坐在窑洞里,娘剪的窗花还在窗户上苟延残喘地待着,红纸有些褪色,显出一种非红非褐的老旧颜色。过了年有些日子了,天气慢慢暖和了起来。经常可以听到黄河里的冰块哗啦啦碎开的声音,像滚滚的雷声。

他看到数不清的人都聚在河坝上,他拿着手里的锨一下下木然地挖着脚下的土。陈老三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闷头干着手里的活计。仔细看时却发现他在破坏刚堆好的沙石。别人似乎也发现了,于是都停下来。但奇怪的是大家都没有拦他,只是看着他一点一点砸掉已经筑好的大堤。

这些人慢慢模糊了五官,化成白茫茫一片背景。

看着他挥舞着铁锹,不知疲倦般地破坏着,年少的李大走过去拉住他,陈老三的动作并不停,他只好夺了他手上的工具。可他还是不肯罢休,用手指挖着石头,哪怕跪在地上十指鲜血淋漓……

李大看不下去了,他拉他起来,然后他看到平日里沉默寡言鲜少情感外露的陈老三,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从抽泣里跳出来,他说

“都怪要修大坝害了她。”

4

爷爷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没亮,一点隐隐的白从东边的天空上漫过来。陪着他的小孙儿睡的正香,小呼噜打的很匀称。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住小娃的脖子,把被角仔细掖好,棉被裹着他小小的身体,像一个蚕蛹。

在老李头的印象里蛹和蝴蝶是联系不起来的,给他最深切的感知是它会变成灰扑扑的蛾子。蚕蛾这个东西没法说它好看不好看,它像是和鸡鸭鹅一样可以被量化与自家财产密不可分的东西。是生活的一部分。

孩子也会慢慢长大,慢慢抽条出成年人的高大的强壮。就像蚕变成蛾子,成为离家越来越远,越来越独立的部分。

爷爷披了件衣裳坐起来,这个时候苞米都收完了。地里是光秃秃一片衰草和黄土。秋天慢慢过去了,冬天还没有来,将明未明的时候还是冷的几乎能哈出白雾。

爷爷在炕边摸了他的烟杆子,摸索着把一撮烟丝放在了烟锅里。他穿鞋下床,借着微薄的晨曦在堂屋里点着了。然后拉出一个矮凳。竹子做的凳子用了很多年,自己做的东西,虽然粗糙,还是用的住的。竹凳发出吱呀一声响,黎明又重新寂静了。袅袅的烟升起来,似乎驱散了一点寒意。

老汉望着天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目光辽远地朝向远方。

陈老三到现在还是放不下他的婆姨啊。

爷爷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子。

她和他是远亲,长一张细长的脸,眼睛睁不开似的溜一条细缝,五官上哪里都感觉被拉长了,所以显出一种极为刻薄的样子。

但她实在是个温厚的人。

他二十岁娶她的时候,还流行轿子,他家没钱,她也没要求,就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黑亮的辫子上绑一段红绳,自己走着进了他家的门儿。

他自认为是待她不坏的,但也实在说不上好。

他还记得以前挣公分儿的时候。她背着孩子,剪了一个刘胡兰一样的发型,穿一件蓝色的袄,在谷场上筛高粱的样子。他和男人们在一旁垒谷堆的时候,就感觉她轻轻柔柔的眼光总是落在他身上。他总觉得对婆姨太好不是汉子该做的,于是他装作看不到她的眼光。

那时候的男人都觉得婆姨不算重要,而陈老三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兰儿他们都认识,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最后成了陈老三的人。

她长了一张圆脸,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和人说话时候声音很小,总让人听不清楚。小时候瘦瘦小小,家里头也没有哥姐,就很容易受欺负。

陈老三总是护着她。

人在小时候是不会有特别大的体力区别的,那时候挡在她前头的男娃子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比她强壮多少。

但他还是护着她,像护食的狼崽子。呲着牙弓着背来显出一副凶狠的样子。他也确实是会咬人的狼崽子,打架都是不要命的架势,不把对手咬下一口肉来绝不撒手。所以才回有人说他性格乖张,脾气倔强。

再后来,兰儿的父亲想把她嫁给一个有钱的地主,唯唯诺诺了十几年的兰儿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在当天夜里拿着自己的小包袱来到陈家。这孤注一掷的几乎像个笑话。兰儿成了很多人见面聊天的谈资,而这些谈资,变成了一把刀子,终于隔断了她与她父母的情感血脉。

陈老三的父母竟然也反对这两个人,认为投奔男人的兰儿有损贞洁。

然而陈老三和兰儿依旧选择了在一起。他们在平缓的滩地上建起来一个房子。离村子百米开外,四周都没有人家,陈老三在简陋的土胚房外围架起来一圈同样简陋的篱笆。就像当初孙猴子为了保护唐僧临时画的圈,虚张声势地护住一份安宁。

他们甚至没有举行传统的仪式。听村里人说他俩就对着一轮苍凉的月拜了天地。

无边的广阔与无边的浑厚,皇天在上,厚土为证。

5

李大深深地吸了口烟,他始终是作为一个旁观的角色来看这个悲剧的故事。但胸中郁着一口气,却真实地堵在肺里。命么?人老了就有时候特别信命。信这一辈子,哪怕从一个娘胎里出来,也是不同的富贵周折。

那老婆子嫁给自己肯定是命不好。

他记得当时带着她挨桌敬酒,日头晃得人眼睛疼,进了窑洞更觉得眼前一片黑雾,她躲在他身后,手时不时抓一下他的衣角,头低着,但让她倒酒的时候还是笑得连五官都聚一起了,脸上黑红黑红的。李大记得那时候从屋里扑面而来的带着烟酒气味的一股热气儿。盘腿坐在矮桌旁的族人哄哄嚷嚷的,她小心偎依着他的肩膀,呼吸的水汽弄得他的脖子一片湿热。

他看着这段记忆,隔着时间的审视更像是一幅字迹斑驳的年画,觉得真实而又虚幻。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远处的一点儿暗色让他想起了原来练大字时候蘸了太多水的磨,显出一种潮湿的青灰色来。路上的枯草结着一层霜,走了一会就觉得从脚踝慢慢漫上来一股寒气。爷爷拢了拢自己的粗布大袄,把烟杆别到后腰带上,手缩在袖子里,佝偻起腰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但是就是忍不住想来看看她。

小道上空无一人,近处看浅浅的一层霜,在远处汇成漫漫一片白。细柴与鞋底擦出沙沙的声音,脚印画出一道蜿蜒进田野的线。

她现在就是一堆小小的黄土。旁边还有更大的几个土包,分别葬着他的爹娘和先祖。可能是由于很久没人来,草蔓延了厚厚一层。爷爷从厚草下边掏了点干的草叶,再从怀里摸出来那盒剩了没几根的洋火,把草点着放到地上。

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爷爷跺了跺僵直的脚,等双脚慢慢暖起来,才看着脚下的土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婆子走的时候没有自己那么老,脸上的纹路也不像自己这样一层叠着一层。但是干瘦,瘦的几乎脱了形。四季都盖着棉被,头发始终是乱的。但一辈子都睁不开似的眼睛却在几乎没有一点儿肉的脸上显得越发的大了。

自己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就觉得她柔柔的眼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她最后的那段时间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了,纳了一半的千层底就放在炕头她摸得到的地方。精神好的时候就半倚着后面厚厚的背摞,她没有骨头般地靠在上边,瘦的怕人的手拿着锥子,几乎每次穿鞋底的时候都要用掉她一身的力气。可她还是闲不住,每次看的时候都觉的她要把手上的青筋绷断。

爷爷看着自己脚下的一双鞋。这么多年了,还是觉得脚下的千层底让他觉得最安定。儿女们给他买了不少,可他还是老顽固般地守着这个习惯。

给她办葬礼的时候都是孩子们在忙,他被安顿在屋子里,抽着旱烟,和老伙计们聊着可有可无的话,似乎从来就没有感到很难过。

只是空,心里没抓没挠的空。炕上被子里小小的一个起伏变成了黄土的一部分,她浅浅的喘气儿声音在没有了之后显得越来越挠心挠肺。

可那终究抵不过时间。

日子还得过,只要愿意,一日三餐能消磨掉无论多大的悲伤,除非那人是疯子。

他该也是想她的吧。

6

爷爷看火在漫过坟头之后慢慢灭掉,烧出来的部分像一个巨大的水滴,又在枯黄的田野里像一个漆黑的悲伤的瞳仁。

太阳变得尤其的亮,照的人眼睛生疼。爷爷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远处的村子传出几声炮仗声。他茫然地看着升起的小小蘑菇云,在清晨的天空上一吹即散,留下一片蓝盈盈,碧澄澄的天。

他七岁的孙子迎着光跑过来,远远地喊他爷爷,他应了一声,小娃子气喘吁吁地抓着他的手“爷,爷爷呀,大早晨的你怎么跑这来了……”

爷爷摸摸他的头。

“爹让我跟你说陈执爷爷死了,让你回去呢。”

爷爷想了想,陈执,是谁呀?……他拉着孙子的手,小小的手掌像个小暖炉似的冒着热度。

爷爷似乎远远地听到有人吼那只号子——

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

哪达儿想起哪达儿哭

说下日子你不来

捡畔上跑烂我十双鞋

有朝一日见了你的面

知心的话儿要拉遍

他攒了一辈子的话,终于能和她说了。

黄河在他身后,经年不变地,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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