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船长先生！（9.3）
去哪儿了？
同桌的空位让何叶感觉不安，就算逃课，他也会告诉自己的。这是下午的第一节课，韩懿自从进了教室就一直在捣鼓左上角的电视机，手里拿着遥控器，嘴里念念有词。屏幕上的画面，一会全蓝一会全绿，然后又跳跃到各种黑白切换的画面。
韩懿回到讲台前，让学生把班级日记传给自己。他张开手掌支起笔记本，每翻阅一页，教室便安静一些。到最后，当韩懿抬起头时，全班学生都注目着他。
“这周，没有人写。”放下班级日记，韩懿突然问道，“有喜欢自己生活的请举手。”
教室陷入一片死寂，学生左顾右盼，期待有人可以出现。在过去的一个星期，整个班级竟然没有一个学生记载班级日记，他们为此感到内疚，比以前一个星期没有按时完成作业还要内疚。更让学生内疚的，是担心老师误以为大家在集体反对这一做法。不，他们没有。大家只是……只是……只是在寻找迷茫的出口……
一只手臂犹豫不决地升起来。
没人嗤笑，教室是那么安静，大家屏住呼吸。
“何叶。”
臧承吾没来？韩懿注意到旁边的空位，终于轮到他逃课了。
“包括我在内。”老师示意学生把高举的手臂放下，“全班只有一个人满意自己的生活。”
大家惊讶极了，连这个成年人也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吗？他比我们的还糟糕吗？韩懿自嘲地跟学生笑起来，何叶则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还记得星期五的手机录像吗？讲了那么多喜欢的人和事，大家都是非常开心的啊。可即便那些人，那些事，都存在我们周围，可还是不喜欢自己的生活。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韩懿伤感地说，仿佛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快乐，他无不忧伤地看向每一张迷惘的脸庞，疲惫的笑容逐渐眼角展开。
“喜欢的反面是什么？”他问。
“讨厌。”
“嫌弃。”
“憎恶。”
“痛恨。”
“……”
学生七嘴八舌地说道。
“是这样的吗？这就是大家的生活吗？讨厌。嫌弃。憎恶。痛恨。”韩懿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在不喜欢的生活面前也一文不值是吗？”
大家沉默着，衡量着，思索着。
“所以，大家是真的喜欢吗？有谁为此而努力过、付出过么？没有？一个也没有么？
“看来大家喜欢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得到，或者，让我换一个说法：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享受。瞧，这并没有本质的改变。即便喜欢的人要离开，喜欢的事要消失，也没有阻止的理由；可大家也不会伤心难过的是吧，那些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只是恰好出现，你们也只是恰好遇见。
“于是，大家的也生活会继续下去，那令人讨厌、嫌弃、憎恶、痛恨的生活会继续下去，就算离开学校了也要继续下去；变成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的生活，因为你们可以接受，你们已经接受了。”
没有人说话，学生褪去血色的脸一片惨白。
“喜欢的反面不是讨厌，不是嫌弃，不是憎恶，也不是痛恨。”韩懿平和地说,“是不在乎。你们，不在乎自己的生活，以为时间还很多、还很慢；当你们离开学校，时间就变少、变快，而自己还不知道……”
我不在乎。
仿佛来自远古的弓矢，陈世哲被射穿了心脏。以前，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以为不在乎就是无所谓；现在，他体会到了一种被彻底的否定，自己谁也不是。似乎周围都静止了，就算不用抬头去看，陈世哲也知道其他学生的心思，和自己一样，一样被真相漠视。
电视机突然开始播放，摇晃的画面逐渐稳定下来，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孩争先恐后地往镜头上挤。天真浪漫的笑脸填满了整个屏幕，羞涩好奇的眼睛不停地探索着。
“好啦，好啦。”画外音响起，“今天给大家介绍些新朋友，是韩老师的学生噢！”
“韩老师回来了吗？”
“在哪儿啊？”
“真的回来了吗？”
孩子们左右张望，激动地以为那人就藏在教室外，会突然跳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他们期待地望向正在录像的男人，眼里是不容辜负的纯真。
“韩老师在学校上课，所以拍了视频。那么，大家可以靠拢过来，保持安静，我把电脑点开。”
画面固定下来，对准了挤在一起的孩子，录像用的手机应该是放在了讲台上。
“哈喽！”
传来韩懿的声音，这是十一班学生从未听过的朝气蓬勃。
“船长先生——！”
孩子们高兴地叫起来，开心的笑容无比动人。但让大家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要叫他船长先生？
“好久不见啦，还想我吗……”
“想——！”
孩子们齐声喊道。韩懿的声音没有停歇，虽然镜头里看不见他的脸，但十一班学生能想象到这位政治老师的欢快。吴蓶娜瞧见韩懿站正在教室门口，他严肃地望向电视，可眼里尽是爱怜。
“……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些新朋友，是正在读高三的哥哥姐姐，他们明年就要去读大学了噢……”
羡慕之情从睁大的眼眶到张大的嘴巴，孩子们毫不掩饰对未来的憧憬，似乎就在明天了。
“打个招呼吧，何叶！不要害羞啊！”
听见自己的名字，何叶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和大家一起，目不转睛地看向屏幕。电视里逐个传出十一班学生的声音，画面却是同样聚精会神的孩子，仿佛在与每一个人对视。喜欢的人，喜欢的事，在孩子眼里都是触不可及的美好，他们遐想着总有一天也能体会到。
欢愉的笑声接连不断地从电视里传出，分属不同时空的学生和孩子都安静观看，而那笑声却让他们有了不同的心境。电视画面里的教室敞亮而简陋，泥砖搭建的墙壁凹凸不平，是黄色还是灰色？木质横梁裂了几道缝，下面选调着几个斑驳的灯泡，犹如自然生长的菌类植物。同样，孩子们的桌椅也又旧又坏，缺胳膊少腿儿的便被别的木头用麻绳捆绑在一起。想要呐喊，想要呼救，可如鲠在喉的学生失语般无助，望向电视的眼睛尽是怅惘。
在最后一个学生讲述完喜欢的事物后，韩懿按下了暂停。他走回讲台面向大家，片刻停顿后才开始讲话。
“后年就要考初中了呢。再有三年，或许当中能有一半的人去读高中；再有三年，或许当中能有一个人去读大学。哪怕只有一个人，也改变了未来的生活，不是吗？
“就算拼尽了全力，也只有一个人。我应该告诉他们真相么？外地打工的爸爸妈妈无法赚取更多的收入，家里还有更小的弟弟妹妹需要照顾，病卧在床的爷爷奶奶早已行动不便，农田里的牛儿要吃掉几箩筐的青草，而自己一个人抗不下来。
“不，不用告诉。这样的真相他们每一天都在经历，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就算是在十二月的冬天，凌晨五点也要起床，却不一定能来学校。男孩也好，女孩也罢，生活中的艰难困苦自从童年起就没有离开过，今后也不会。
“又或者。又或者有另一种他们还不知道的真相，那些听过的课程、练过的习题、测过的试卷，在高考面前统统一文不值。是的，最大的现实就是，这些孩子要以最不公平的资源去竞争最公平的考试，而机会只有一次。”
无知的学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对思想，对世界。他们脆弱地望向老师，稚嫩的脸颊是平静的，干净的瞳孔是清澈的。
“可那些孩子，还是竭尽全力地去学习，他们知道，这是唯一可以改变生活的办法。还以为自己长大了就是大家视频里的模样，哈哈哈哈，还真是孩子呀。”韩懿悲戚地动了动嘴角，看上去像是一个笑容，可眼里充满了温情，仿佛教室里的是一个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除此之外，既不希望，也不失望。你们想要成为那一个人吗，你们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