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色达
这是一篇游记,记录今年5月份四天三夜的一场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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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达公安部发的宣传手册 雪后的色达佛学院 正要入寺的觉姆 路边的格桑花 虔诚的僧侣
一 飞雪
我在五月目睹了一场漫天飞雪。
汽车行驶在通往色达县的路上。从成都出发,这是在路上的第三天。绻在最后一排,中排的人们已然昏昏入睡,前面一向精神,积极的星姐也静了下来。大家都倦了。车里,时间仿佛凝固,一片静默,阒然无声,就连发动机的轰鸣和车轮压过路面的摩擦声也变得遥远。
尼哥边把着方向盘边吐着烟,烟雾结合着大家疲惫的呼吸朦胧着车窗。在近四千米高海拔的稀薄空气中,在暮色近临苍茫的青藏高原上,倦意洗涤着回忆。这些天看到的美景,经历的喜悦–一切似乎都模糊了可却又无比清晰,沁入骨髓,正如窗外的漫天飞雪,洗涤着一切色彩,却凸显着山峦本身的形态-巍峨,巉峻,黑压压地直到地平线的尽头。
本该是墨绿的大地被雪覆盖后只剩一片暗沉的灰,天空更是黯然,一片萧瑟,不见人烟,恰如诗中描述的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忽然,我看到远处的牧人,在苍茫的画面中沧海一粟。数头牦牛,孤身一人,巍然着,笃定着,伫立于飘然的白雪和呼啸的飓风中。我和他隔着很远,只能去想象他的寂寞孤独,他的凛然无畏,可无论如何,都是一副足以让人心动的画面。
我匆匆地让尼哥停了车,飞速地冲下去,拿起相机,按下快门。
外面的空气无比冷冽,新鲜,加上雪花飘打着肌肤的寒冷刺痛,顿时清醒。疲倦仿佛也被飞雪洗涤,那天,我再未困过,直到很深的夜。
晚饭是丰盛的藏餐–牦牛肉,酥油茶,青稞酒。酒精,结合高原的缺氧带来一种迷离恍惚的兴奋,当众人都欹卧在柔软的沙发上,胸闷,头疼,奄奄一息,我决定晚上出去拍拍色达的夜景,慰藉不能去佛学院看夜景的遗憾。
半夜10点的色达县空旷无人,我漫无目的的闲逛,没有月光,没有星辰,霓虹灯和偶尔车辆的灯光扰着夜的宁静-色达,似乎和普通县城没有区别。可瞥见路边的积雪,我知道,待天明,一定是一片白皑的美好。
二 雪域
次日,初入眼帘的是一片纯净的蓝白。
挥洒了一宿,天空终于如释重负。床很软,被很暖,可终是抵挡不住那通透的蓝,一颗向往明媚的心早在初醒朦胧的一瞥间就已怦然。那天清晨的二小时是四天中最晴朗的,出了旅馆便没了遗憾。
沿着大路朝佛学院的方向而行,高原的缺氧感在温和的晨光中荡然无存。无论是快走还是小跑,气息从容,头脑清醒,于眼,于心,保持着对一切的敏感。
昨日迎雪而来,一到县城就见到了路边高耸的佛塔,瑟瑟寒风中它瞻望鹄立着,迎接着我们。有了佛塔,心就安了,它是藏民们寄托祈福的场所,它更是我的坐标系,不论走到哪里,只要瞥见它金光闪闪的塔顶,我便不会迷路。
佛塔越来越近,可真正打动我的,却是后面广袤无际的雪域。我见过很多雪景,还从未见过如此纯净的雪域。山峦披着银白,无始无尽,一切色彩仿佛都是多余,大片白色耀眼夺目,除了天的浩瀚,又有什么能与之相匹?
无论红尘俗世多么烦忧,无论人心多么复杂,无论我们因成长而不得不带上多少面具,我始终相信,每个人内心都始终有一片纯净的底色,恰如那银白的雪域。久久凝视,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佛塔,寺庙,风景,它们都不是主角,他们只是在衬托,衬托着世界,衬托着信仰,衬托着灵魂。
有信仰的人大概是可以通过他们的方式寻找到自己的纯净,或许只在顷刻间,却愿意为其叩首,愿意转经许愿,在寒冷的清晨,俗世生活开始前认真,虔诚。我知道,待雪化去,世界又会回到它本来的面貌,待虔诚结束,人们又会回到自己喜怒哀乐的世界里。
绕着佛塔四周转了好大一圈。寺庙,民宿,经幡,烟火,小路,藏民,牦牛,狗,世间万物,甚至是拆迁的杂乱,都毫不违和地嵌在那片雪域里。
星姐催我赶紧回去吃早饭,回程来得太匆匆。虽然雪景令人留恋,可汽车再次路过那条满是佛塔的小径,只能痴痴地遥望,不知雪域的色达佛学院在金光闪闪的阳光下会何等的壮观夺目?星轨,天空,结合殷红和银白又该是何等的神秘,下次再来是否已然拆得面目全非?对于太多想象而却未见到的画面总是有太多遗憾。
亲眼见到,一定比任何照片里拍的都美。
三 色达
佛学院才是心中的色达。
很久以前,一些僧侣怀揣着信仰,在一片近乎与世隔绝不毛之地安定了下来,听课诵经,静坐关心,年复一年,永不懈怠。后来,越来越多人来此修佛,建立起无数红色的木屋子,在喇荣沟的山坡上,撑起了一片信仰,成就了喇荣五明佛学院,亦或色达佛学院。
红衣红墙-苍穹下的那片赫红早就深深地嵌在我对色达最殷切的梦中。有人为了信仰而来,有人为了心灵而来,而我,只为了色彩。
山上山下,只隔着几十分钟的盘山车程,却宛若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山下还被骄阳烤得微热,山上就已寒冷刺骨。或许正是那肃然的清冷才有了色达的仙气,氤氲弥漫着雄伟的大殿,低沉的诵经声喃喃而至,我终于见到了那满目的红,和照片里看到的一摸一样。
沿着小路一路向上,高原的跋涉远比想象的困难,可还是要为了这场色彩的朝圣而不断前行。途径喇荣宾馆,再到坛城,越往高处,就越能感觉到那无数红色小木屋在山谷中铺展开来的壮阔,只可惜色达已不是原来的色达。
色达正在拆迁改造。
沿路到处都是拆迁的痕迹,吊车,卡车,废弃的建材,风中更是弥漫着灰尘和吵杂。对于我们而言,拆迁意味着少了处风景,可对于生活在山上的僧侣,觉姆们,好坏却不得而知。至少有这么一种说法,因为佛学院常年风大干旱,密集的木屋极容易引发火灾,拆迁和改造就是为了防范于此。
可当你知道经典的画面即将不复存在,尽管有再多的理由,始终会感觉到一种遗憾和不甘愿。或许只是我自己的执念太深,无数僧侣经过,或独自一人,或搭伴成群,我也未从他们脸上读出太多的不舍和惆怅,只有大家都有的喜怒哀乐,多了些虔诚,敬畏,和真实。
最近读云姑的《居山而行》,摘抄了这段话:
“庙宇如宫廷,这里面的生活并非世人期许的那样没有烟火,没有争斗,真正发心修行的人,也不会躲避这些事,而是在这里不断磨砺自己的心性,这个道理我虽然很多年前就懂得,确是入道之后才有更切身的体会。”
打水的僧侣,修房的觉姆,一幅幅生活的片段更让我感受到出家的生活并非只是念经拜佛,同我们一样,他们也要为世俗之事操劳,在佛学院里上课,下课,生活的琐碎,人际的烦恼,大致和我们的生活并无两样。
因此,我既没有权利要求他们保持精神的纯净,也没有理由阻止他们追求物质的充盈。
可看着大片被拆却还未重建的废墟,看着格格不入的新式楼房,还是自私地希望红袍中的信仰不要随着拆迁而面目全非,无关色达的样貌,也无关信仰的形式,而是信仰本身,折射在每一双澄澈的双眸里,真挚的笑容间。毕竟,那才是千万人来此求缘朝拜,来此洗净纤尘的理由。
在坛城,我转了三圈祈福许愿。
一场风雪忽然而至,一片漆黑,只有转经筒还骄傲地闪闪发光。因高反而未上山的同伴在下面催我回去,只能迎着风雪寻找下山的路。风雪交加,电闪雷鸣,山上已不见任何游客,我有些害怕,也不知顶着风雪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下山的台阶。仰头一看,对面的山坡已然全白。
那场不经意的降雪大概就是我与色达不解的缘分。我期待过艳阳高照藏蓝天空下的色达,我期待过夜幕降临星辰漫天的色达,却从未期待五月的雪域色达,可当瞥见苍穹下那片浩瀚的红白,我终于明白了那才是我最喜欢的搭配,那才是我一直向往却未敢向往的风景。白色是最纯净的自然,红色是浓烈的信仰,两者交融在一起,我仿佛窥到了色达的灵魂。
拿起相机,迫切地想要记录下来,可镜头已是一片雨雪,拍出来一片模糊。只好用纸随便擦了擦,也顾不上山下的催促,试了好久终于拍到一张清晰的照片。匆匆跑下去,总算是没误了下山的巴士。
我们那车人,有人是虔诚的佛教徒,怀揣着朝圣之意前去摩拜,而我的虔诚则在于摄影。她如了愿,见了法师,听了课,我却因为还有太多景色没有看到,太多小径没有探索而始终遗憾。想要随缘,可还是依依不舍地眺望着渐行渐远的红,直至消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在佛学院滞留的两小时里,就像一场梦。我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呆在物质匮乏环境恶略的山上,为什么那么多游客去了遍不愿回来——其实,不管是浓烈的信仰还是旅途的跋涉,都是为了用生命去刻下一段刻骨铭心,为迎接死亡最好的铺垫。
远处,一只秃鹰盘旋在最远处的山顶,雪依旧无情地下着,天葬的情景历历在目。
四 天葬
当所有的诵经,修行都是为了来生的轮回,死亡就变得无比神圣。
天葬是藏民对于死亡最神圣的仪式,是最尊贵的“布施”,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资格。让鹰禽吞食亡者的尸体,待肉体被殆尽时灵魂也被带到天堂。
尸陀林 —— 神圣而高贵的天葬台透着死亡的气息,阴森,神秘。还未靠近,腐烂的味道就阵阵地袭着我们,有人脸上露出了恶心的表情,有人带上了几层口罩。阎罗宫殿的阎罗王张着大大的嘴吞噬着每一个死去的灵魂,死后人人都必定要去他那里接受公正的审判;宫殿里满是森森的白骨,每一个骷髅都凝视着我们,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在美丽奢华的生命死后也不过如此。旁边,死者的头发悬至在铜塔上随风飘扬。
后面的山坡是布施“执行者”的家。数不清地秃鹫就栖居在山顶上,远远地眺望着,一只只黑色的影子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一场饕餮盛宴。尸体一被带出,秃鹰们便躁动不安,成千上万地盘旋于天际,黑压压地让人感觉到死亡的压迫。不一会儿,小小的天葬台前已然聚满了秃鹰,待仪式一结束,就蜂拥而至地扑上去,塞满了葬台,煽动着翅膀,扭曲着身躯,争前恐后地“帮助”死者轮回。
那么多秃鹫,那么点尸体,我只怀疑他们不够吃
—— 还好仪式每天都进行,在下午两点半。。。。。
尸体每天都有,毕竟人终有一死。
最终——每个人都得自己孤独的面对死亡,无一例外。可直到那一刻,我们都在刻意回避,即便是目睹了一场天葬,也只愿意毫不动容地做一个看客,只是震惊于那或残忍或神秘的异文化,不愿意过多地去思考死亡本身。
其实死亡离我们很近,在我不长的人生里,很多有过交集的人都已逝去,有老有少,大部分早被遗忘。天葬,那血腥的场面,那腐臭的味道,那野蛮的饕餮,刺激着我们最不情愿的感官,以最激烈的方式将死亡呈现于面前,逼着我们去面对轮回中生死不由自主的无奈,去思索人生,无常,生命的意义。
海德格尔认为人类应该向死而生,这大概和轮回不谋而合。唵嘛呢叭咪哞!
山坡上也有不少可爱的土拨鼠,他们每天悄然地目睹着天葬,无动于衷。传说,人们从来没见过秃鹫的尸体,在它们预感自己即将死亡的之时,会一直拼命往高空飞去,一直朝着太阳的方向,腾空万里,直到太阳和气流把他们的躯体消融一尽。而土拨鼠,只是会在地里自然地死去,化为尘土。死对于他们没有意义,因为死不会伤害到它们。它们既不是死亡的使者也没有值得祭奠的生命。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除外,是死亡向他走来。”
死亡只对我们来说有意义,可恰恰是赋予了它太多意义,我们对自己没有深切的自信,我们怕自己对死者的爱不够深,怕自己忘了他们。
死不是活生生的。死是人自身感情的即将死亡。
就因为对死的惧,对情的追逐,变成了人类世世不朽的讴歌。
不知过了多久,秃鹫开始渐渐散去,风也拨开了云雾,太阳再次照射了下来,刚才残忍血腥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抬头仰望,一轮日晕悬在空中,环绕着太阳,七彩的条带两侧有两只秃鹰正在翱翔。死者的灵魂应该是被送入天堂了吧?又有谁即将诞生去追逐属于他的一世情缘呢?
五 追情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是这么写的: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月,
我轻转过所有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细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人世间的所有温情,都浓浓地化在了这四天三夜的旅途中。
在观音桥,夜晚,大家围着篝火跳舞,享受着藏族的热情。
在丹巴藏寨,鲜花布满了藏人们的寨子,依着翠绿的山,云雾缭绕,温润着清晨,母亲温柔地看着自己正吐着舌头俏皮可爱的儿子。
在老折山口和四姑娘垭口,一望无际的高山雪域一次次地激起大家的热情。
在无处都是美景的路上,充满了大家的欢声笑语。
到了色达,经历了天葬,目睹了雪域,纯净了心灵,人间所有的色彩焕然一新。一切即使如幻梦泡影,又怎能不去爱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多年以后,当我面对生死,我大概会想起这片雪域色达,想起人生路上的总总风景和总总情愫。我知道,漫天的鹰鹫依然会翱翔在四千米海拔上的朗朗诵经声,消失在喇嘛们鳞次栉比的红色居所背后,有人死也有人生,轮回永无止境。
最后
星姐和尼哥相识于牛背山的一次徒步,最近刚领了证。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