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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约

2025-07-29  本文已影响0人  众卿瓶身

所谓爱情,年轻时总当是滚烫的浓茶,必要熬到发苦才显得深刻。后来才懂,不过是一杯温水,暖不了太久,也凉不透心肠。我们都曾以为自己是举世无双的那一个,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万千面目模糊的众生之一。我的前半生,倒也喧哗过几场。

    人们总爱把“爱情”二字挂在唇边,像时髦的徽章别在襟前。到了深夜,却又将自己反锁在寂静里,对着四壁咀嚼那份热闹的余味。这滋味,像隔夜的茶,涩而凉。

    思绪忽而被推回小学教室。那陈旧的空间里,粉笔灰与孩童的汗味混着,竟也蒸腾出一种无端的喜气。当年传过的小纸条,字迹歪扭如稚嫩的心跳,如今压在箱底,成了褪色的标本。有些字条背面洇着浅淡的水痕——不知是哪个女孩的泪,抑或是谁不小心打翻的钢笔水。岁月是最好的烘干机,将一切潮湿的心事风干成标本,夹在记忆的厚书里。如今随手翻开,便抖落一地浅秋的萧瑟。

    这些旧事,原已被经年的冬雪深深覆盖。偏是今年,雪落得格外凶,寒气直透骨髓。暖气开得足,指尖却仍是冰的。原来有些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与季节无关。

    窗外雪片纷扬,狂乱如命运撒下的纸屑。路灯昏黄的光晕里,积雪已没过台阶。不知谁家孩子堆的雪人,胡萝卜鼻子滑稽地歪着,一顶旧呢帽斜扣在圆滚滚的头上。我望着那雪人,竟觉出几分同病相怜。原来成年人的心冻僵了,也便成了雪人,顶着世俗的帽子,在风雪里勉力维持一个滑稽的姿态。

    雪啊。我对着窗上的白雾呵气,指尖无意识画着圈。这白茫茫的精灵,曾是你我之间幼稚的契约。你说过,初雪降临那日,便是重逢的暗号。

    它确是冬天最昂贵的赝品珠宝。以天为幕,以地为匣,漫天抛洒着虚假的银光。你看它伸展晶莹的臂膀,在凛冽中翩跹作态,与北风共舞一曲华美的双人探戈。它拥抱枯枝,亲吻冻土,将死寂的原野装点成盛大的舞台。这铺天盖地的浪漫演出,门票只需一场彻骨的寒。

    它把最洁净的假象捧到你眼前。让你误以为这苍茫便是永恒,这冰冷便是纯粹。它诱你一步步前行,在它精心布置的纯白幻境里,走向一个早已被安排好的终点——生命的句点,最好也落在一片无瑕的雪原上,仿佛如此便能掩盖所有泥泞的来路。

    雪终会疲倦。它歇在枝头,伏在瓦檐,最终委顿于地,与尘土混为一谈。你有你的严冬要熬,我有我的霜雪要捱。风不过是推波助澜的帮凶,将这场徒劳的表演吹奏得更加悲壮深沉。它让你在雪地里跋涉时,生出些关于生命意义的虚妄感悟。夜倒是慷慨,深蓝天鹅绒上缀着半轮冷月,清辉如霜,公平地洒向雪地也洒向泥潭。

    此刻我熄了灯,隔着双层玻璃看这月下雪国。静心欣赏?倒不如说是冷眼旁观。月夜漫长,长过人生多数无用的等待。今日又是寻常一日,雪覆旧痕,人添新倦。

    抽屉深处压着一张发脆的纸。当年你用铅笔写的,字迹被岁月晕开:“初雪那天,操场东边第三棵梧桐树下见。” 彼时梧桐尚细,如今怕已亭亭如盖。纸条上的日期,早被十几个冬天覆盖得面目全非。

    雪还在下,孜孜不倦地填平每一道车辙、脚印、泪痕。像一张巨大的空白存单,覆盖所有未兑现的诺言。这存单没有密码,也无法支取。我们曾以为存在时间银行里的约定,原不过是孩童用粉笔画在黑板上的涂鸦,铃声一响,便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

    也好。雪再大,终有停时。待春日暖阳一照,什么纯白誓约,什么永恒冰晶,不过化为一地泥泞的污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流向城市的下水道。人生这场大雪,下得再轰轰烈烈,结局也不过如此——融化了,流走了,了无痕迹。

    我关紧窗户,将风雪与月光一并挡在外面。屋里的暖气嗡嗡作响。桌上那杯温水,到底彻底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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