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人谷
厉人谷
一
一行人匆匆行走在森林里。橙黄色的夕阳穿过树林的隙缝向四周弥漫开来,为这座古老的原始森林平添了几分浪漫。
这是一支地质勘探小分队,走在前头的是队长郑君,他忽然停下脚步,跺了跺脚,指着地下说,同志们,这座山的地形很奇特,远看就像一只乌龟,所以被当地人称为石龟山,现在我们正好踩在乌龟背上。新队员李小锋仿照郑队长的动作,在石龟背上重重地踩了几下,然后张开双臂喊道:哦嗬嗬——石龟山——你好——郑队长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后生可畏呀,钻了一天老林,还不嫌累,小子,悠着点吧。董副队长从后面追上来,提醒小峰:你要多加小心哟,穿越森林最怕走夜路,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李小峰点点头,脚步依然很快。董队长拽住他,别瞎钻!跟在郑队长身后。说完又回到队伍后面。他是勘察大队党支部委员,专门负责小分队的政治工作。
天色渐渐暗下来,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整座森林,一丝颤栗从李小锋心头划过,第一次面对黑压压的阴森,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未等队长下命令,就打开了手电筒。郑队长一怔,电池已所剩无几,万一还未走出森林就没了,全队人岂不成了瞎子?他回过头,见李小锋走得小心翼翼的,像是勘查地雷的工兵。他的心软了,新队员第一次钻老林都惧怕黑暗,何必难为他呢。同志们,打开手电筒,一个紧跟一个,千万别掉队呀!瞬间,十几道亮闪闪的手电光组成了一条扭动的”火龙”。领头的郑队长本该举起火龙的龙头,可他的手电筒怎么也不亮,只得停下来更换电池。李小峰追上去,一跃成为龙头的接班人,他不停地晃动着手电筒,身后的一串光亮跟着跳跃起来。在浩瀚的原始森林舞动“火龙”,对第一次穿越老林的李小锋来说绝对是一种刺激,他亢奋了,有些飘飘然。黑暗算老几?只不过是这条”火龙“的陪衬而已,今晚,我李小峰就是天幕下的龙王爷了!
李小峰迈开急行军的步伐,把龙身子甩在了身后。他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一没有手表,二不会看天象,直到身后只剩下树叶被风撩拨的沙沙声,铺天盖地的黑暗朝着他的头顶压下来。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李小锋,你迷路了。他想大声呼喊,像喊乌龟山那样,张开嘴却没有声音,人吓傻了才会这样。他立马调转头去找队伍,他坚信郑队长不可能把一个新队员丟失在原始森林里。
夜半时分,森林旁边出现一条小河,一行人终于走出森林。郑队长站在河边,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心里空荡荡的,就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摊开双手,命令道:同志们支帐蓬,今晚我们就住在河边。
董队长按照惯例开始清点人数。欸,还有一个人呢?老郑,你再清点一遍,走了一天,我有些迷糊了。郑队长逐一清查,还是少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李小峰。
这一夜,谁还睡得着觉?一个新队员迷失在茫茫大森林,等于掉进一个危机四伏的陷阱,如果没有人去解救李小锋,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原始森林。十几个人挤进一个账蓬,紧急讨论解救李小峰的方案。直到次日拂晓,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别再讨论了,时间就是生命,赶紧原路返回,分头去找李小锋。郑队长下了一道命令。
董队长补充道:切记安全第一,四个人一组,寸步不离。
进入森林不久,天亮了。林中出现一条小路,路两边的杂草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无疑是地质队昨晚经过的路。左边的草丛有半人高,被人为的踩出了一条路。郑队长当机立断:昨晚,李小锋发现迷路了,慌乱之中钻进了这片草丛,现在只有沿着这条线索找下去。
走到两公里处,路中断了。停!郑队长拦住众人,探出身子,只见悬崖下面有一条山谷,沟里白雾飘绕,深不见底。欸,这不李小锋的行李吗?董队长拎起草丛里的橄榄色旅行包。包上有一根蓝色丝带,这种特殊记号只有李小锋的旅行包上才有。郑队长一下瘫软在地,胡乱地摸着地上的茅草,完啦,李小锋出事了。听到这样的哀叹,队员们的心全都揪紧了。
“小锋——小锋——”张剑是李小锋的好友,他用双手作喇叭状,对着山谷大声疾呼。
“李小锋——李小锋——”几个小伙子齐声喊道。
一声声呼唤在山谷回荡,惊得鸟儿四散。
张剑忍不住哭出声来,惹得小伙子们全哭了,他们在为李小锋惋惜。小锋个子不高,长得俊朗,性格豁达,爱讲笑话,是全队公认的开心果。
董队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把李小锋失踪的责仼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他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天空,尽量不让眼眶的泪珠滚出来。已是中年的郑队长从不轻易流泪,眼见一个大活人突然没了,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他抹了一把泪,宣誓般举起拳头,一定要找到李小锋!不能把他一个人丟在沟里。董队长哽咽着说,同志们,马上下山!
山谷很深,两岸荆棘密布,古木葱郁。谷底已被一人高的茅草覆盖,中间有一溜茅草倒向两边,明显是踩踏出来的路。郑队长打头阵,董队长押后,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向前搜索。
快看!那是什么?张剑指着崖壁上的一棵松树喊道。
树上好像挂了一顶帽子?昨天李小锋正好戴了一顶军帽。一个小伙说。
郑队长取出望远镜,向上探望,脸色陡变,的确是一顶军帽,快!分头找人。
董队长赶紧补充:三个人一组,一个小时后在这里集合。
四股人马分别朝东西南北方向搜寻。张剑一组走在东面,头顶正是挂军帽的树,离地面大约三十米高。张剑拔开一堆茅草,啊!拔腿就跑。郑队长跑过去,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松,望远镜正好落在一堆白骨旁,他呆呆地看着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董队长一把拽住张剑,你看见什么了?张剑喘着粗气,指着郑队长站的地方,死,死人!董队长心一惊,脚也软了,壮着胆走过去,捡起望眼镜,见郑队长还在发楞,大声喊道:老郑!不是李小锋。郑队长把头甩了几下,才回过神来,嗯,没这么快,不可能是他。
其它三组人也陆续回到集结地,都说没看见李小锋。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十二个队员垂头无语,只等当官的拿主意了。董队长托着下巴,心想,这虽然是一个危险信号,但并不等于李小锋从此蒸发了,没准他正躺在这条山谷里呢。董队长抬起头,望着葱郁的石龟山,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定了定神,用自信的口吻说,我相信李小锋还活着,我们不能把他丟下,现在马上去找附近的村子,先住下来,明天再返回来仔细搜索。
山谷口到处是乱坟石岗,不见炊烟。小分队不敢逗留,又走出二十里地,才看见几座农院散落在一匹山梁上。
一行人走进最大的四合院,董队长经打听得知,院里住着八十四岁的赵老汉,只有他最清楚这一带的地形和历史。
赵老汉对不速之客的来访,并没有表现出不安,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已经修炼成处世不惊的道士。老人把一群人招呼进屋,就不再言语了。
董队长寻人心切,开门见山讲明来意,然后问,您老能讲一下那条山谷的情况吗?赵老汉摸着白胡须说,那条沟几十年都莫得人进去了,唉,说起来都是伤心事呀。
郑队长试探性地问,这里发生过不好的事么?
老人敲了几下长烟杆,长叹一口气,讲起了老一辈人的故事。
清朝末年,这一带突然闹一种怪病,得病的人身上长满恶疮,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全身烂掉,一直到死。因为这病有传染,村里人都害怕得要命。后来,县衙门派兵下来,把得怪病的老老少少全部赶进一个叫桃子沟的山沟里,并在沟里边的一块平地上修了十几间茅草屋,又在山谷口围了一道高墙,只留了一个小窗口。病人家属送吃的穿的就从窗口放进去。到后来,得病的人多了,就换成送粮种和蔬菜种籽,让病人自已种来自已吃。
董队长听到这里,只觉背脊划过一股寒气,忙打断赵老汉的话,这种病是不是叫麻疯病?赵老汉点点头。
到了民国初期,政府派来一支医疗队。活着的病人巳经不多了,医疗队把他们从沟里接出来,专门搭了一座临时医院,医好的人只是少数,死去的又全部埋在桃子沟。后来,村里人就把那条沟改了名儿,叫做厉人谷。
郑队长当兵出身,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的腥风血雨,对死人的感觉巳经麻木了。他所关注的只有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找到李小锋?他的提问很直接:厉人谷是不是李小锋掉下去的那条山谷?赵老汉说,正是,去年,有个男人到厉人谷边上砍柴,看见一个白发女鬼在沟里边跑边嚎,回来就害了一场大病,后来再没有人敢去厉人谷了。
哇!太恐怖了。一个小伙子脱口而出。几个年轻队员面面相观,一脸惊恐。在这之前,小伙子们谁也不相信鬼神之说,即是看过《聊斋志异》,也没被蒲松龄的鬼故事吓唬住。厉人谷的白发女鬼可是从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嘴里讲出来的,难道还有假么?
郑队长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已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小伙子们都畏惧去厉人谷,寻找李小锋岂不成了一句空话?当天晚上,他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他在会上强调:干我们这行,首先应是无神论者,战争年代,我常年钻老林打游击,解放后又钻了十年林海为国家找矿石,从来就没见过鬼长成啥样?厉人谷的鬼故事完全是人为编造出来的,明天,我们必须返回去,再扩大范围仔细搜索,必须找到李小锋。
第二天,勘探队兵分四路搜寻,直到太阳落山,依然不见李小锋的踪影。几个年轻队员已经心灰意冷,找到李小锋的希望几乎为零。他们不约而同走到挂军帽的悬崖下面,站成一排,深深地躹了三个躬。张剑向前迈出几步,从衣兜掏出一把小刀,在岩壁上刻下了一行字:李小锋于此地失踪,1966年6月13日。
董队长的心里像塞了一块铅,喉头也哽住了,看到这种场面,他能说什么呢?说不定李小锋真的失踪了,所以黙认了张剑刻下的那行人。他从挎包里取出一条白毛巾,用小刀割成几条,糸在山壁的一棵松树上。白布条随风飘动起来,如坟头上悲戚的祭幡,小伙子们哭成一片,董队长噙着眼泪,沉重地说,同志们,记住今天这个祭日。
郑队长被一片悲戚包裹了,这个铁打的汉子禁不住流泪满面。他仰起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一声长啸:李小锋——
二
乌龟山地处大巴山南麓,巴人的祖先曾经在这一带扎根定居、生息繁衍,从至今尚存的古老洞穴里,依旧可以看到古人留下的生活迹痕。
在离乌龟山谷底二十米的半山腰,有一条长约十米,宽两米多的断崖层,酷似一座平台。平台上面铺了厚厚一层树叶,紧里边有条细长的小路,小路左侧有个山洞。这是一个又高又宽的天然洞穴,洞里冬暖夏凉,就像有一台空调在控制温度。
李小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躺在一个古老的洞穴里。此刻,他正处于昏迷状态,恍惚看见自己像山鹰似的在空中盘旋,地球瞬间变小,就像一个黑白相间的足球,一只巨大的乌龟趴在”足球”上,正虎视耽耽地看着他。突然,他从天上坠落直下,掉进一个无底的黑洞。
嗯,嗯,他呻吟着,身子颤抖了几下。只觉腰间像刀割般剧痛。他想抬腿,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腿蔓延上来。他痛苦地睁开眼睛,见一个女子坐在身边,零乱的白发摭住了半张脸,唯有一只黑眼睛在转动。啊!他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白发女用葫芦瓢舀起洞里的泉水,把脸洗了又洗,又把额前的乱发用指尖梳理成一把,糸上一根黑布条,一张脸露了出来。女子很年轻,圆脸、小嘴、一对眸子水汪汪的,暗红色的脸蛋中间有一块黑斑,很像藏人脸上的高原红。
他渐渐苏醒过来,第一眼便看见那女子正朝着他笑,那笑模样很甜,分明是一个漂亮女人。女子从岩石上取下一个土碗,从瓦罐里倒了一种黑糊糊的汤水,送到他身边,哥,该喝药了。李小锋怔怔地看着女子的白发和一身破衣裳,问: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女子抿笑着,俺是人,是个女人。李小锋用眼睛扫了一下四周,不解地问:我怎么躺在山洞里呢?女子不语,抱起李小锋的头,把一碗汤药倒进了他嘴里。然后才告诉李小锋:那天你从山上掉下来,先落在石壁的松树上,然后又落在山洞外面,俺看你还有气,就把你拖进洞里,到今天你已经昏迷三天了。
女子的话让李小锋彻底清醒了,那天晚上的情景像放电影似的从脑海掠过。
那天晚上,第一次走在队伍前头的李小峰只顾往前奔,以显示自己的胆量和自信。走着,走着,没路了,转身一看,龙身子已消失在黑暗里。他的背上划过一股寒气,恐惧立刻包围了他。慌乱之中,见左边的茅草被人踩过,便稀里糊涂地钻了进去。走到悬崖边,他放下行李,探出身子往下看,黑黢黢的,又朝前迈了几步,脚底一滑,仼由身躯跌进漆黑的山谷。
李小锋很庆幸自己还活着,救命之恩定当回报,可眼下什么也办不到,只得向白发女子道一声谢谢了。女子嫣然一笑,不再言语。李小锋对白发女子和这个山洞产生了好奇: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女子羞涩地垂下头,拎着衣角说,俺叫春妞,老家在陕西渭南,哥叫啥名儿?我叫李小锋,地质队的,春妞,你为啥住在山洞里呢?春妞不语,拿起一个布口袋走出山洞。
躺在地上的李小锋望着灰蒙蒙的洞顶,就像看到了一张狰狞的魔鬼脸谱,他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包围了。仿佛看见自己坐在轮椅上,憨痴痴地望着天空,眼里充满了忧伤。哎,与其在轮椅上度过一生,还不如现在就一了百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全身的痛神经都指向了腰部和右腿,巨痛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他这才明白,想挪动半步都办不到,怎么可能爬出山洞去寻死呢?
春妞隔几天就钻出山洞,采回一包草药,再熬成汤药喂李小锋。李小锋只能平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躺下的地方似床非床,厚厚的稻草上面铺了一床破棉被。时值初夏,山谷里热气腾腾,树上挂满水珠,时而有山风吹进山洞,驱散了洞里的潮气。
李小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被伤痛折磨得直叫唤,这种痛苦不仅来自身体的疼痛,还挟裹着心灵的痛楚和绝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挺过去,也许将困死在这山洞里,最后化为一堆白骨。
春妞就像一个守护神,把李小锋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哼起了陕西民歌,歌声轻柔而缓慢,宛如潺潺流水在山洞流淌。李小锋很喜欢听这种纯粹的民歌,就像儿时听妈妈唱摇蓝曲,不由地想起许多童趣,有时竟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洞穴里的生活很清苦,像在重演巴人祖先的日子。春妞做的饭很特别,有小麦粒,玉米粒,更多的是野菜和野果子,乱七八糟一铁罐,既无油又无盐,还参杂着野肉的腥味和野菜的苦涩。春妞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山下弄回来的,野兔、山鸡肉,是她用石头、柴块打的。
李小锋咽不下去,情愿饿肚子。春妞说:“这种饭俺吃了三年,不然早就饿死了。哥,你一定要吃,才能活下去。”原来春妞三年没吃盐,头发能不白吗?看着春妞的一头白发,李小锋的心底泛起一股酸涩。春妞的内心太强大了,居然在这个山洞待了三年,这需要怎样的一种超人意志呀!
李小锋突然不想死了,将来既是坐在轮椅上,我依旧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同样可以完成一件有意义的事,比如写一部地质勘探队的传奇,没准还可以流芳百世呢。
为了活着,李小锋开始吃饭了。春妞笑得很灿烂,哥,多吃点,有了精神,伤才好得快。李小锋一个劲地点头,好!等我长出了白发,就和你唱天仙配咯。春妞的脸上浮出了少女的羞涩,一溜烟跑出了洞外。
三
这天,春妞换了一件干净的花布衣裳,白发上糸了一根红布条,挺着微凸的胸脯,坐在李小锋身边。李小锋像是第一次看见漂亮的春妞,心里怦怦直跳,脸上一阵燥热,拉过春妞的手问,春妞,你今年几岁了?俺十八岁。李小锋极惊讶,我以为你只有十五岁呢,这么说,你进山洞那年已经十五岁了,难道你是逃婚跑出来的?他早听说农村姑娘出嫁早,春妞肯定是为了反抗包办婚姻才躲进了山洞。春妞直摇头,不作回答。李小锋纳闷,每次问到敏感问题,春妞都不开腔,是什么事让她难以启齿呢?
春妞,你为什么要到山洞来过这种非人的生活?你究意遭遇了什么不幸?能告诉我吗?春妞不吱声,望着洞口若有所思。
一天,春妞又采回来一大包草药,李小锋好奇地问,你好像懂中医,向谁学的?春妞手里忙着择草药,脱口而出,俺爹教的,他是采药的。李小锋心想,这里面一定有故事。又问,你爹为啥不来找你呢?春妞又不说话了。
李小锋在洞里躺了一个多月,从未见过春妞穿短袖,她每次换衣裳总是躲在洞里的大石头后面。他以为只是女子怕羞。
一次,天快下雨了,洞里散发着闷热和潮气。春妞把背贴在洞壁上来回蹭,最后索性把右手伸进前胸后背使劲挠。李小锋顿生诧异,身上的風子又咬你呐?春妞的脸色骤变,跑出洞去。弄得李小锋一头雾水。
这天,春妞打早出去,黄昏还未回来。李小锋躺在地上胡思乱想,春妞可别出事呀,留下我一个人,只有等死。这时,他想到了生与死,生是那样渺茫,死亡却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又想到了春妞的坚强,一个人在山洞住了三年,世上有几个人做得到?换了我早就逃之天天了。想到这里,他的脑里不禁打了一个问号,春妞好手好脚的,为何不跑出去呢?
洞外传来了脚步声,春妞一袭白衣,披头散发,脸蛋黢黑,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极了白发女鬼。李小锋吓得目瞪口呆。
哥,别怕,我是春妞。李小锋一把握住春妞的手,一双手冰冷,就像握着死人的手。他赶紧松开,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呀?哥,俺真的是春妞。李小锋闭眼问道,你今天的样子太吓人了,为啥要装扮成这样呢?洞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洞外的树林哗哗作响。李小锋打了一个冷禁,睁开眼睛,见春妞在哭泣,小胸脯一起一伏。他一把将春妞搂进怀里,眼泪涌了出来。
山谷里到处是树木,春妞自然不缺柴烧,她砍柴的工具也一应俱全,还有做饭的铁罐,盛饭的土碗,都是从山谷捡回来的。刚进山洞时,李小锋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怀疑,山谷里怎么会出现这些生活用品呢?莫非有人在沟里住过,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李小锋多次问春妞,她都说不晓得。这个问题对春妞来说,永远是一个谜,因为不会有人告诉她答案的。
第二天,春妞坐在床边择草药,心里像揣着心事。李小锋想起昨天发生的怪事,忍不住问,春妞,能不能告诉哥,你昨天为什么要装扮成那样呢?春妞咬着嘴唇,就是不说活。李小锋生气了,从今天起,我不吃饭了,直到饿死。
春妞抬起头,泪光闪闪,顿了片刻才说,俺们吃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你晓得不?李小锋道,你不是说,从沟里捡回来的吗?春妞摇摇头,娇情地说,那是俺骗你的,离这里二十多里地有一个村子,到处是庄稼地,每年到玉米、麦子熟了,我就趁天黑去地里弄回来,要一连跑好几天才能凑足一个冬的粮食。李小锋的心里酸酸的,好一会才说话,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要扮成那个样子呢?春妞的答复很干脆,我不装成鬼的样子,早被村里人打死了。村里人看见过你吗?如果有人见过你,一定吓得半死。是的,去年有两个男人看见我,扭头就跑。李小锋忍不住笑了,哈哈,没准把你当成白发女鬼了,对了,昨天你为啥去了一整天呢?春妞把头扭向一边,眼泪涌了出来。半晌,她才转过脸,讲起昨天的经过。
俺去地里扳玉米棒子,突然从村子跑出来一群人,手里拿着棍棒,还有砍刀、菜刀,他们边跑边喊,朝着俺冲过来,俺放下口袋就跑,跑得飞快。俺怕暴露了这个洞,就躲进了另外一个山洞,那些人追到山谷口就停下了,不知为啥,转身又跑了。俺猫在洞口看得很请楚,那些人的左臂上都戴着一个红袖章。
李小锋极惊讶,红袖章?他们为何戴这个呢?
四
晚上,插在石缝里的松枝火把燃得呼呼响,春妞准备睡觉,她的床铺就在李小锋对面,上面铺满了树丫松针,春妞的身上盖了一床破棉被,她总是合衣而睡。
李小锋睡不着,老想着出去的事,忍不住问春妞,昨天,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些人,我躺在山洞里?你知道吗?告诉他们,我们两个人都得救了,你为啥不说呢?春妞瞪大眼晴,那些人好凶呀,俺好害怕他们看到你,因为他们把俺当成鬼,你和俺住在一个洞里,不都是鬼吗?李小锋哭笑不得,心里却暖乎乎的。好妹妹,哥错怪你了。
春妞扑倒在李小锋怀里,哭得悲天抢地。李小锋感到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把脸贴在春妞头上说,春妞,等哥的伤好了,我一定把你背出山谷。
秋天来临,平台上的叶子又添了一层。李小锋在洞里已经躺了三个月了,服了春妞采回来的草药,伤情逐渐好转,已经能够坐着吃饭了。他很感激春妞,躺了这么久,居然没长褥疮。这全靠春妞三天两头给他擦身子,加上洞外吹进来的山风,驱赶了洞内的潮气。
这几天,李小锋开始在脑里酝酿一个计划:只要我能走路了,就带着春妞离开这里,不管春妞是否同意,生拉硬拽也要把她拖出山谷。有了这个念头,李小锋对重返地质队充满了希望。他有意识地多吃饭,多睡觉,每天坚持伸腿,弯腰,作腿部按摩。有了盼头,心情也随之好转,每天他都要哼唱几支歌。
这天,李小锋轻声唱着《游击队之歌》,春妞坐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李小锋,目光里含着细碎的柔情。李小锋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咋呢?我是不是变丑了?春妞低下头,捻着衣角,哥,你看过电影《白毛女》吗?当然看过,一连看了两遍哩,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像喜儿,完全是现代版的白毛女。春妞浅笑着说,最后是大春把喜儿接出了山洞,假如俺是喜儿,谁是大春呢?李小锋很想说,我就是大春呀。理智却在提醒他,大春和喜儿是一对恋人,我和春妞只是兄妹。春妞,你要相信哥,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出山谷的。
李小锋终于站起来了。春妞陪着他走出山洞,一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脸色苍白而削瘦。他的嘴上长满胡须,一头长发随风飘动着,看上去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长。
李小锋站在离悬崖边一米的平台上,指着岩下问,春妞,下面还有多高?可能有七、八丈吧,哥,那边还有一条路。春妞带着他来到平台末端,这里的平台只有一米宽,岩壁不像正面那么陡峭,紧靠平台上方斜着一棵松树,树干比碗口还粗。李小锋纳闷,春妞,下山的路在哪儿?春妞转身从山洞拿来一把绳子,绳子是用几根细葛藤拧成的。春妞把绳子栓在平台的树干上,双手紧握绳子,眨眼功夫就滑到了山底,蹭蹭几下又爬上了平台。春妞做完这一套动作,居然没喘粗气。李小锋惊呆了!这小女子太不简单了,我这个男人只有汗颜咯。
李小锋开始在平台上练习走步,因长期卧床,他的双腿巳变得僵硬无力。他很清楚,只要双腿有力了,才能像春妞那样滑下山去。春妞看出了李小锋的心思,时常呆呆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啥?
深秋,洞外又铺了一层黄橙橙的树叶,天气变得冷飕飕的。
一天晚上,气温骤降。洞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即将来临。李小锋把身子踡缩在被子里冷得瑟瑟发抖。春妞在洞里点然一堆柴火,片刻就被大风吹熄了,她只得披着破棉絮,抱着双膝坐在草铺上。李小锋自责起来,我真是一个混蚕,两个人都快冻成僵尸了,还讲什么男女授受不清。他赶紧招呼春妞,快到哥这里来。春妞没有拒绝,她实在是太冷了,抱起棉被盖在李小锋身上,把身子挤进了被窝里。
次日醒来,一道金灿灿的阳光照进山洞,洞里暖融融的。春妞打早起来,煮了半罐野菜粥,匆匆喝了一碗,又出去采药了。
李小锋在被窝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发现自己没穿衣服,掀开棉絮一看,全身赤裸裸的,赶紧把手伸向隐秘处,手上粘糊糊的,天哪!我还是个人么?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对李小锋来说就像一场梦。
春妞钻进被窝后,李小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两个人的热量渐渐融合了。李小锋的血液在喷涌,一张脸憋得通红,他突然捧起春妞的脸,把嘴贴在春妞的唇上。春妞扭动起来,李小锋的体内像烈火在燃烧。他迅速扒下春妞的衣服,又把自己剝得精光。两个人完全成了山顶洞人,他们在黑暗里翻云覆雨,疯狂地发泄原始的野性,直到把两个人的肉体和灵魂融为一体。
五
半个月后,李小锋可以在平台上跑步了。春妞从洞里拿出两把绳子,分别糸在李小锋和自己的腰上,哥,你可以下山了。真的么?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呢?哥,不用害怕,俺带着你。春妞把自己放在李小锋身后,滑到一半,李小锋的腰被葛藤勒得疼痛难忍,他抓住绳子踩在凸起的一块岩石上,想停下来喘口气。春妞回过头喊道,哥再咬咬牙,马上就到山底了。李小锋望着山下,心雀跃起来,啊,胜利在望!只要到了山底,就可以实施我的计划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落了地,李小锋仰起头,望着蔚蓝色的天空,一股重见天日的狂喜从心底升上来,他抓住春妞的双肩使劲摇晃,春妞,我们终于离开山洞了,哥说过,一定要把你背出去!李小锋躬下腰,来,哥背你。春妞转过身子,哭了。李小锋走过去,把春妞抱在怀里,跟哥走吧,只要走出这条山谷,你就不再是白毛女了。春妞抽泣着,直摇头。李小锋拽住春妞硬往外拖。春妞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小锋不明白,春妞为何不走?她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他紧挨着春妞坐在地上,你不走,我也不走了,咱俩重新回到山洞去,大不了再陪你三年。春妞停止哭泣,把头埋在胸前,哥,别管俺,你走吧。李小锋站起来,拿起绳子,欲栓在腰间。春妞跑过去夺下他手中的绳子,你等着,我去取一样东西。
李小锋有一种预感,春妞的全部秘密就藏在这件东西里。
春妞从山上滑下来,手里握着一个小布袋,她把布袋塞进衣兜,拉着李小锋来到悬崖下面,指着张剑刻在石壁上的那行字,哥,他们以为你死了,不会有人再来找你了。
李小锋的视线模糊了,那一行字仿佛是刻在墓碑上的祭文,阴森至极。他想到了老爸老妈,世上最令人肝裂肠断的生死离别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两位老人不知有多么的悲痛呀。李小锋扭过头,冲着春妞喊道,不!我一定要回到地质队去,要让父母知道,他们的儿子还活着!
春妞牵着李小锋,走到一块石头跟前并肩而坐,哥,天不早了,你还要赶路,俺现在就把一切告诉你。俺家住在陕西渭南农村,爹是采药的,娘只管种地。有一天,爹打了两个背包,叫俺跟他到山上去采药。俺跟着爹走了三天,来到这个山洞。爹在山洞住了两宿,第三天打早,他说出去采药,叫俺多睡会儿,走的时候他把这个小包塞到俺手里说,这里面有祖传秘方,空了慢慢看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小锋问,你爹再也没有回来吗?春妞摇摇头。李小锋愤怒了,你爹的心太狠了,他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丟在山洞里呢?春妞却说,俺爹说了,明年秋天来接俺,俺就在这儿等他。李小锋倏地站起来,指着春妞,你爹是个大混蛋!你是个大傻瓜!两个人都蠢到一块了。春妞楞了片刻,便掏出小布袋塞进李小锋的衣兜里,转身跑向平台岩下,抓住绳子飞快爬上了平台。
李小锋飞奔到平台下面找绳子,两根绳已被春妞割断了。一抬头,见春妞站在平台上。李小锋急眼了,你不走,我就站在这里等你,直到饿死!春妞放声大哭,你再不走,俺就从这里跳下去!说完,她真的站在悬崖边上,直楞楞地瞅着李小锋。李小锋很清楚,春妞绝不是在吓唬他,人急眼了一定会失去理智的。他举起双手,投降般央求道,别,别这样,我走,马上就走。春妞在平台上边哭边喊,哥,往前走二十里地就是一个村子,到了那里你再打开包里的东西。
李小锋疾走如飞,不敢回头,他害怕一停下来,春妞就跳下去了。
六
天黑之前,李小锋走进赵家四合院,是村里人告诉他去找赵老汉的。老人极惊讶,什么?你就是李小锋?不是说你掉进厉人谷了吗?李小锋道,没有的事,是他们瞎猜的,那天我在乌龟山迷了路,然后就在老林里支帐蓬住下了。李小锋不敢暴露春妞,村子的人都把她当成白发女鬼,要是知道她藏在山洞里,还会放过她吗?赵老汉对李小锋的话半信半疑,这几个月他吃啥呢?难道从未遇到过野兽么?眼见小伙子活鲜鲜的,肯定有地质队员的生存之道。于是把李小锋留下了。
李小锋躺在床上,心里惦记着春妞,突然想起那个小布袋。布袋里有一本小册子,上面写满草药名和祖传秘方,册子中间夹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闺女,别怪爹狠心,村子的人不容你,你的病有传染,你要好好活着,按秘方吃药,再过三年,爹就来接你。李小锋终于明白春妞为何要住进山洞。旋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春妞得的什么传染病呢?
第二天,赵老汉告诉李小锋,地质队的人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如果李小锋还活着,叫他务必返回基地。李小锋哭丧着脸说,我都成穷光蛋了,哪有钱买车票哟。赵老汉从内衣口袋摸出一沓钱塞进李小锋手里,地质队的队长临走时给了我一百块钱,说是支付的住宿费,这钱我一直舍不得花,你拿去做盘缠吧,明天我叫队里的拖拉机送你去县城。李小锋哽咽了,含着泪向赵老汉深深地躹了一躬,谢谢大爷!这个钱将来我一定还你。
已经被追认为烈士的李小锋突然起死回生,地质队轰动了!郑队长抱住李小锋半天说不出话来。董队长竟像娘们似的哭了。张剑流着泪,当胸给了李小锋一拳,你真神了,这几个月去哪儿啦?董队长赶紧招呼大家,走!到屋里说话。
李小锋把在山洞的奇遇讲诉了一遍,只是隐瞒了那天晚上和春妞的疯狂。然后向两位队长提出:希望地质队派人把春妞接出山洞。
董队长拍着李小锋的肩头说,别着急,我先向大队党支部反映,等支部作出决定后,再挑几个年轻队员去厉人谷,把春妞接回地质队。
郑队长却抛出了一个疑问,你说那女子得了一种传染病,为啥没有传染给你呢?
几个年轻队员立马议论起来。
一开始听到厉人谷这个名儿,就觉得很惊悚,回到基地我特意查了字典,这个厉字原本是病字旁的’疠’,意思指瘟疫,或恶疮。
赵大爷讲过,厉人谷过去是个麻疯村,死了好多人,春妞的爹把她送到那个鬼地方,是不是因为春妞也是那个病呢?
听说麻疯病传染性极强,很容易扩散,不然,当年厉人谷为什么住了那么多的麻疯病人呢?
李小锋连忙解释,春妞肯定不是麻疯病,我见过她上的疮,极有可能是牛皮癣,或者慢性皮炎。
郑队长抬起双手,打住,别瞎分析了,不管春妞得了啥病,我们都要把她接出来送到大医院去治疗。
董队长接着表态:郑队长说得对,因为是春妞救了李小锋,地质队应该以德报恩。
次日,地质队党支部作出决定:为了对全体队员的健康负责,李小锋必须隔离。
接下来,基地医院为他作了健康检查,除了血色素只有5.8克,血压偏低,其它指标均在正常范围内。这个结果证明,春妞的病不是麻疯病。
得知这个结论后,李小锋一下瘫倒在床如万箭穿心般痛苦至极!春妞真冤哪,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却在山洞过着半人半鬼的生活。他想起春妞对他的好,想起那天晚上和春妞的云雨交融,猛然意识到,他和春妞的感情已发醇成一杯浓香而又苦涩的酒。
李小锋跳下床,冲出屋子,找到郑队长,我一定要返回山洞,把春妞救出苦海。
郑队长点着他的鼻头笑了,小子,想春妞了吧?急个啥?上头一声令下,我们立马出发!
几天后,郑队长带着勘探队的五个小伙子来到厉人谷。
一名会攀岩的小伙子爬上平台,洞里除了滴水有音,就剩下风声了。他滑到山底,向郑队长汇报了洞里的情况。郑队长纳闷,这丫头去哪儿啦?这条沟这么长,上哪找她去?李小锋挠挠头,队长,春妞可能找吃的去了,我们再等等她吧。郑队长点了点头。
张剑忽然指着岩壁惊呼道,小锋,快看!上面有一行字。
那几个字就在张剑刻的那排字的下面:俺回老家了。李小锋不相信春妞真的走了,更不愿放弃寻找春妞的机会,他央求队长说,春妞很机灵,我怀疑她根本没走,叫小王再登上平台,洞里有绳子,只要栓在上面的树干上,再把绳子扔下来,我就可以爬上去了。郑队长想了想,好吧,小王、小锋,你俩再上去一次。
洞里除了两床棉被不见了,其它东西都散乱地堆在地上。欸,哪是啥?小王指着铁罐下面露出一角的黑布。原来是个小布袋,袋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哥,俺走了,你是个好人,俺会记住你的。
李小锋转身跑出山洞,望着黑沉沉的天空,眼泪簌簌簌地流了下来。
寻找春妞的念头一直缠绕着李小锋,他知道,自己巳变成真正的大春,正在苦苦思念山洞里的喜儿。
为了找到春妞,他特意请了十天假,来到渭南农村,挨村挨户的打听春妞的下落。殊不知,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不清楚具体地址,不知道春妞的父母叫啥名儿?这不等于大海捞针么?他在渭南农村转了八天,叫春妞的姑娘上百个,却不是他想要找的春妞。
李小锋完全绝望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春妞了,难道我和她有缘无份是命中注定的么?他想起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话:有的爱情只是擦肩而过,当你回眸寻她,她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空。或许,春妞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遇见时如轻风拂面,温暖如春,离开时像寒风掠过,冰冷彻骨……
十六年后,李小锋已是两个孩子的爹。春妞的影子不再如影相随,因为他必须对另外一个女人负责。
殊不知,世事难料。他和春妞的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一天,他去商场购物,商场外面的广场上围了一堆人,中间站着一个又矮又瘦的男孩,正在声嘶力竭地卖唱。这男孩好面熟?李小锋的心一惊,挤进人群,掏出两元钱扔在地上的布袋里。谢谢!男孩机械地向他躹了一躬。李小锋惊呆了!他从男孩的脸上看到了春妞的俏模样。赶紧把男孩拉到一边,孩子,你是哪里人?男孩警觉地打量着李小锋,没吭声。李小锋抚摸着男孩的头,温和地说,孩子别怕,俺在关心你哩。男孩这才悄悄地说,俺是陕西渭南的。李小锋的心跳在加快,你娘叫啥名儿?俺娘叫杨二妞,爷爷管叫她春妞。
啊!原来是春妞的儿孑。李小锋只觉天旋地转,趔趔趄趄摸到一棵树,一下瘫坐在地。
男孩拾起地上的钱跑过来,叔叔,你咋呢?是我说得不对吗?李小锋把男孩拥进怀里,你今年几岁了?为什么要到街上唱歌?男孩低下头,怯生生地说,俺十五岁了,因为爷爷病了,病得很重,俺出来唱歌挣钱,是为了给爷爷治病。李小锋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追问道,你爹呢?你还有兄弟姐妹吗?男孩摇摇头说,娘就俺一个儿子,娘说,俺爹是地质队的,已经死了。
李小锋的心里涌起了波涛,一股股汹涌的浪潮撞击着他的心。他好想为苦命的春妞大哭一场!然而,他只得强忍悲痛和对春妞的愧疚。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在等着他。这辈子已经亏欠了一个女人的感情,不能再刺伤另一个女人的心。
从此,小男孩在街头消失了,他回到了陕西老家。每年,他娘都会收到一笔汇款,汇款单的附言上写着:别亏待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