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立群品读《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自由唯美的时代。和它标配的文学形式宋词，就好像，汉代的大赋，六朝的骈文，唐代的诗歌，唯美的宋词占尽了大宋的风头，文人雅士致志士情怀，帝王风流，女性娟美，通通汇聚到宋词之中。它的作者形形色色，最奇崛的是女词人。宋代的女词人如同绽放的小花，盛开在一代代人的心田，留下了缕缕清香。李清照就是其中的翘楚，也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才女，后人用“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把她和李煜相比。一个人的成就，是和他的参照物对应的，参照物越高大，一个人的成就就越高，能和李后主相提并论，李清照的成就和地位不言自明。今天，我们分享的是她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分为上下两片，上片的前两句是“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这两句写白天，天天阴沉沉的，雾很轻，云却很浓。阴沉沉的天气，如同长夜漫漫，令人无法忍受。李清照心情郁闷，感到这个白天，在心里特别漫长。她点上香炉，手托香腮，目视香炉。香片点燃了，袅袅升腾，慢慢的香炉的烟散了，尽了，李清照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香炉，她用此打发这一天无聊的时光。词中的瑞脑是香片，金兽是香炉，“瑞脑消金兽”是说香料在香炉里点燃。其实白天的长短都差不多，为什么今天显得这么漫长呢？为什么女主人今天特别无聊呢？“佳节又重阳”，点出了这一天的特别之处。

这一天是重阳节呀，重阳节是中国古代特别重要的节日。《易经》以六为阴，以九为阳，九月初九就是重阳。唐代诗人王维曾写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一句唐诗，从这句唐诗可知，重阳节是团圆节，这一天家人要团聚，要登高，要赏菊，要插茱萸。但是李清照的这一天过得孤独、清冷、寂寞。赵明诚不在家，从“佳节又重阳”的“又”字看，李清照一人过重阳已经不是第一年了。独守空闺，年复一年让她很痛苦。

当年十八岁的李清照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收集金石书画，作诗填词，感情甚笃。李清照曾经亲手写下了一段，自己和赵明诚斗茶的故事，交代了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李清照说，我的记忆力超强，每次饭后坐在书房里，一边煮茶一边对着堆积的书说，某事在某本书里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咱俩以对错决胜负，得胜的先喝。当然我赢得多，每当我举杯喝的时候，往往开怀大笑，结果茶没喝上，茶水洒了一身，这就是著名的赌书破茶的故事。

读书是雅事，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在生活中，用赌书来增加生活的情趣，即使是茶洒了，仍然兴致不减，满身的清香见证了爱情的美满和情趣的高雅。清朝的才子纳兰性德，对这件事颇有感触。他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悼亡词《浣溪沙》，悼念亡妻。在这首词里，有两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就用了赌书泼茶的典故。纳兰的这两句说，回想起当时和亡妻一起读书喝茶的情形，当时是觉得平平常常，而今爱妻亡故，才知道它是多么珍贵呀。

夫妻情深，让李清照独处的重阳节百无聊赖。按说盯着香炉坐了一天，晚上累了，可以入睡了，但是她却睡不着。何以见得呢？有词为证：“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躺在蚊帐里，枕在玉枕上，半夜温度降下来了，在玉枕刚刚凉透了的那一刹，李清照马上感觉到了。可见白天被折磨了一天的李清照，仍然未能入睡，而且十分清醒。这是词的上片，上片通过白昼盯香炉，夜半难入眠，两个细节写出了李清照一天的相思。但是作为大才女的李清照，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整个上片，她没有明写自己的相思，而是把自己的相思暗含在词句之中了。

下片写什么了？写黄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东篱是菊花圃，这里化用了陶渊明饮酒诗的典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苦闷了一天的李清照，傍晚时分，采菊独酌，借酒浇愁，仍然是写相思。最值得关注的是，“有暗香盈袖”一句。暗香一般指梅花，李清照此处以暗香代指菊花，菊香盈袖引出了下文，至此，重阳一天写完了，该住笔了。收尾处，作者写下了最最精彩的三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意思是说，不要说这一天让我痛苦不堪，西风吹过，帘外的菊花映入眼帘，黄色的花瓣又细又长，我似乎比菊花的花瓣还要清瘦。

据元人记载，李清照曾经把自己写好的这首词，寄给丈夫赵明诚。赵明诚看后自愧不如，他废寝忘食，用了三天三夜写了五十首《醉花阴》。写完，他请自己的好哥们儿陆德夫来把玩。陆兄仔细审读，最终他告诉赵明诚，只有三句写得好“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个故事流传很广，后人编李清照词集的时候，记载了这个故事。直到今天，这三句仍然高居李清照的名句榜首。

那么这三句究竟好在哪儿呢？好在李清照以形体消瘦，写相思之苦，而且是即景设喻，以身体的消瘦，含蓄地写出了相思之情和相思之苦。用形体消瘦写相思之情，古亦有之。《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这一首，就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柳永的《蝶恋花》也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也是以消瘦写相思，成为名句。但是他们所写的，都比不过李清照。李清照不仅以消瘦写相思，而且是即景设喻、形象生动。即景设喻就是看见什么景，随口就打一个比喻，而且这个比喻要形象生动，出人意表，所以这种难度就相当大。这就让李清照以消瘦写相思，远超“行行重行行”，也大大超过柳永的《蝶恋花》。

通观全词，这首词写白天的无聊，夜半的不眠，黄昏的饮酒，最后以人花相比，其实都是为了写相思二字，但是全词没有一字一词一句，明写相思，而是把相思之情，巧妙地融合在全词的每一句之中。这就叫“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作为李清照的名作，在结束这首词的分享之时，让我们再一次重温一下这首佳篇。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