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丧葬
李家上下已经开始为老爷子的丧事忙活起来,家门里主要是男人主事:大儿子早早地出了门去挑选黄辰吉日,老二老三窝在房子里算了半天近近远远的亲戚邻里,为丧事那一天的坐席估摸一个大概的人数。包括李家的女人们也挺身出来,张罗起各种男人顾不到的细节,同时也唤上娘家的亲戚,努力扩大葬礼的声势场面。
老大佩文终于在快傍晚时匆匆忙进了屋门,在大厅众人的瞩目下脱下白背心,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污和汗。“啊哟,这大热天的,怎么偏偏走在这个时候……”
“大哥,怎么样,日子选好没?”老二佩武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大家一直坐在圆桌面前等老大回来才能吃饭,这时候也只有佩文解决了这桩事才能动碗筷,哪怕是三四岁大的李家娃娃也盯着佩文的脸看,渴盼他快些说完。
“那算命的讲要等两周才能入土,因为老爷子是暴毙,阳寿未尽说不定对世间还有一点留恋。我们把他搁在阳间久点,散点怨气,省得以后出么子事。”佩文说,“选完日子以后我去拜托了在市里做生意的老汤,他明天就会拉来一车冰块。我们就先把老爷子拉到阴点的柴房里放着。”
三儿佩义在老爷子生前最得宠,此时眼圈一红,飞快地说道:“我和二已经联系好人了,戏班子也打了声招呼。大,就等你选好日子。”
佩文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舒展开眉眼招呼小孩吃饭。
“诶,小礼啊,你来帮忙擦一下老爷子的背。”大媳妇王氏呼唤三媳妇唐晓礼一起置办老爷子的孝服。她心理同时有想难为唐晓礼的意思,就因为老爷子偏爱佩义让她产生了一种为自己丈夫打抱不平的怨恨,以及,她并瞧不起这种城里来的粉嫩娇弱的女子,这边的习俗一窍不通,更别说做点体力活,佩义这个窝囊货把老婆宠得跟女儿一样。
唐晓礼轻轻地松开老爷子胸前的纽扣,露出他蜡黄嶙峋的胸膛来。她使劲地想把他的双臂从袖子里脱出来,可是他的肉体已经硬邦邦得像是干枯的腊肉,无奈之下用剪刀去掉了他全身上下的布料。唐晓礼有些可以压抑住的惊惧也有点羞涩,原本受人尊敬又宠爱自己的公公变成了眼前这具光溜溜的佝偻的干尸,像一个婴儿一样需要大人无微不至的伺候。
她和大嫂一起把老爷子的驼背压平,再用温湿的抹布擦拭着公公的冰凉的皮肤,一边倾听窗外叫丧的唢呐声,哭喊声和人走动来往的细碎的声音。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让她觉得眼前这张黝黑干瘪的老脸会像以往般拧起粗粗的眉毛,撅起带着细纹的嘴哼哼道,“小畜生,老子要清静!”
丧事在院子里的大平地上举行,李家找着人在平地中间临时搭了个台子,挂上白布和对联,又在台下布置桌椅酒席。佩文正坐在入口的地方招呼亲戚乡邻,佩武打个下手记账人情。佩文的眼力很好,进来的客人们都沾亲带故的,在隔入口二十几米的地方互相连骂带笑地寒暄着,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就逐渐分开了黏着的视线,嘴角也慢慢拉直,直到站在他面前,红着眼圈把人情塞在他手里。佩文很有分寸地给每个客人寒暄,收礼,表达自己的谢意。
“佩文啊,老爷子生前帮了我蛮多,该点小心意你就收了咯,莫讲客气。”王二舅把一个装好的包封塞到佩文手里。
佩文用食指和拇指微微估量了一下包封的厚度,立马蹙起眉头,反手盖上王二舅的手背,说道:“二舅啊,累了你该么远跑过来,你的心意我替老爷子领了就是,没必要给这么多。”王二舅立马囔囔着“那成么子样子”,使出四成力气一推。佩文顺势把二舅的手关节轻轻一扭,把包封送回他的怀中。这一推一送的“把戏”在王二舅佯装怒斥佩文道:“你该个不肖子咯,你不收就等于我对大爷不敬!”才终于结束。佩文苦笑着收好钱,领着王二舅入座。
此时丧事的主持已经上了台,开始介绍老爷子的生平,鸡蛋里挑骨头般地挑出老爷子的生平善事伟业。“现在我们有请李老先生的三子李佩义来致悼辞。”佩文临时把这个致辞的任务交给三儿来做,一来他读的书是三个人里面最多的,二来普通话也标准些。
“尊敬的各位亲友,今天大家聚在这里来悼念我的父亲,承蒙各位的关心、帮助,让他老人家的丧事办得圆满而隆重!家父李昌林老先生在前天凌晨没有任何征兆地走了,我个不孝子都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讲稿早就印在了脑子里,再加上真情流露的哽咽和眼泪,佩义的致辞让在座的很多老一辈都低下头擦眼窝,喃喃道:“好崽,好崽呐。”佩文把一切细节尽收眼底,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李家请来的戏班在台下吹唢呐,抑扬顿挫,调子拔高的时候声音尖锐得像往心窝里扎的刺,在人快要受不了的时候又突然低沉沉地盘旋在肚子里。帮哭的戏子和着乐声嚎,在声音高的时候小声啜泣,省一点嗓子;声音低的时候哭声一转变大,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气势。噼里啪啦的一大鞭炮盘子插在中间响起来,差点盖住哭声。微风扑棱纸花的声音,知了知了的蝉叫,宾客刻意压低嗓子嗡嗡的对话声,和着丧乐,鞭炮声和哭声让人有些困意和索然。
佩文估摸好时辰,吩咐停了帮哭和唢呐,招呼客人的晚饭。为了头餐显得丰盛些,李家宰了一头猪,肥肉就变成了现在饭桌上的梅菜扣肉,它的肠子成了几碗猪肉灌肠,细嫩的颈子肉活着青椒炒了,剩下四根蹄子照顾不到每一桌,就被大媳妇留了放在腌菜罐子里留着以后自家吃。白萝卜炖牛肉、肉丸子汤、凉拌豆腐、水煮白菜……王氏想办法让客人觉得菜浓淡适宜、荤素搭配,既不显得自家小气又应和场合。
这么几十上百号人一折腾天就黑了,唢呐声又开始响起,平地后边还开始烧起篝火来。亲戚家有小孩推着母亲围到篝火旁边,问道:“这是么子?”他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正在燃烧的用彩纸扎成的房子。“这是烧给死人的,伯伯们想老嗲嗲在地下能够收到这份礼,他在下边就可以住到这么好的房子啦。”母亲回道。小孩“哦”一声,凝视着伸缩自如的深红火舌把纸片舔得打卷儿,看着看着眼睛发疼,又把头埋到大人的腹部,两只手环得紧紧的。
唐晓礼这几天一直觉得自己过得浑浑噩噩的,一大早就爬起来招呼客人,听一天的吊丧、唢呐声,来访亲戚的慰问开始还让她感到难过,在绵绵不绝的趋势之下就开始麻木了,她甚至能随机应变地岔开话题开脱。深夜,最后一个客人离去,她帮衬着大嫂打扫收拾酒席,最后趴在狭窄的床上腰酸背痛。
“义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回自家去,我住不惯这里又不敢跟大哥大嫂说,我不想惹人嫌。”晓礼小声地向躺在左边的丈夫抱怨。
佩义摩挲着妻子的头发,应声道:“还有几天呐,这是大哥挑好的日子,我也改不得。”
“可是你不觉得么,这是什么年代了,还迷信这个。我觉得老爷子更想立马入土为安呢,大家都省一份心哩!”晓礼有点愤慨。
佩义的手往晓礼的嘴上一压,“嘘”一声。突然隔壁传来一阵翻身和咳嗽的闷响,晓礼自觉地屏住呼吸。佩义又用比之前压得更低的声音说:“别说这些话,被听到可不好。我们的房可和大哥打隔壁呢。”晓礼听到自己心脏的跳跃渐渐缓下来,翻了个身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感觉好像还没睡上一小宿,晓礼的眼皮突然感受到窗外晃过的光,同时从远处传来的细微喧闹声让她的脑子从混沌中慢慢抽离。“天亮了?”晓礼听到丈夫发出的低沉的鼾声决定先不弄醒他,她睁开双眼环顾四周,还是乌漆抹黑的一片,“咦,还黑着?”但是屋外传来的动静让晓礼怒气升起,披上一件罩衣出了门。
乡下的晚上寒气重,晓礼一出来就打了个哆嗦,她张望了一圈,朝后院走去。后院的柴房临时搭成了一个灵堂,三兄弟晚上轮流守灵,今天应该是轮到佩武了。晓礼越走越进,心脏开始怦怦地跳起来。
“啊!啊!——”一阵惨叫声从柴房内传出来,吓得晓礼一抖。那应该是佩武的声音!晓礼抑制住大腿的抽搐,朝灵堂冲过去。
只见佩武手脚并用地从灵堂口跑出来,朦朦胧胧的灯光映射下,两串鼻涕亮晶晶地挂在他的嘴上。晓礼用力抓紧佩武的肩膀,问道:“二哥,怎么啦?”隔得近了,晓礼才闻到佩武身上一阵新鲜的尿骚味。
“老爷子起来了……诈尸了,还魂了!”佩武一副失了魂的样子,哆嗦着抓紧晓礼的裤摆。
晓礼心里一炸,居然一下子没说出半个字来。她扶起佩武,慢慢地走进灵堂。她缓慢地转过头颅,一点一点对准灵床的方向,心脏急速地打在肋骨上,让她有点发晕。
灵床上,赫然坐立着一个人!晓礼头皮发麻,强迫自己仔细查看尸体的状况。老爷子脸上的白布随着上身的移动而掉落,露出了那张黝黑的脸庞,他的眉眼紧闭着,僵硬的皮肤上稀稀落落混杂着褐色的老人斑和青紫的尸斑。柴房里的吊灯被晚风吹得一晃一晃,让那张脸一会隐藏在黑暗里,一会显现在昏暗的灯光下。寒气从尸体周围散发出来,像鬼魂一样缠绕着晓礼的心口,她似乎还隐隐闻到了一股不太明显的腐臭味。
终于,身后的一阵脚步声和话语声打破了这种寂静,晓礼感觉到身体被注入了一股生命的活力,冲向她的大脑,一片黑蒙住了她的双眼,勉强支撑住站立的力气瞬间溃散了。“诶呀”一声,晓礼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赶过来的是佩文和王氏,他们被佩武的尖叫声惊醒,披着衣服过来就看到这场景。佩文看到灵床上坐立的尸体时瞳孔一缩,冷静地对妻子说:“把晓礼扶回去,一起把三儿叫起来。”
晓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丈夫坐在床边担忧地望着她,她眼泪噗簌地掉下来。
“晓礼,你受怕啦。”佩义拍拍她的手。
“我看到,我看到老爷子就那么坐在那儿!”晓礼紧紧地抓住佩义的手说道。
佩义有点好笑,说:“老头子生前是驼背,你和大嫂当时把他压平了吧,他自己的驼背又慢慢拱起来了,看着就像坐起来一样。只是尸体僵硬让动作变得很慢,刚好那天夜里完全‘坐起来’了。”
晓礼心里的后怕被一阵难耐的害臊冲淡了一点,转移话题问道:“二哥怎么样了?”
“还好,他被大哥带回房以后解释了一通就没大事了,只是现在还窝在房间里面没回神。”
晓礼“呼”地呼出一口气,倒在了床上。“我想回去,不想待在这儿了。”
最后,老爷子的遗体还是按照大哥挑选的日子下的葬。李家的老三和他媳妇在当天就坐上了回城的汽车,老三的媳妇始终像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小脸苍白苍白的,十几天整个人瘦了一圈。
唐晓礼坐在车里与丈的老家渐行渐远,新鲜的泥土气息代替了脑子里盘旋不散的腐臭味,生机盎然的绿树赶走了视网膜里还残留的白布白绫。她想:“再也不要回来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