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找基督 托尔斯泰:《哪里有爱,哪里就有天主》
哪里有爱,哪里就有天主
列夫·托尔斯泰
从前城里有个靴匠,名叫马丁·阿夫杰伊奇。他住在地下室,那是一间只有一扇窗户的斗室。窗户朝大街开,从里面可以看见来往的行人。虽然只看得见他们的脚,可马丁是凭靴子认人的。马丁在这个地方住了很久,熟人很多。附近难得找到一双靴子没有经过他的手一次两次。有的要上鞋掌,有的要打补丁,有的要缝,也有要换靴头的。他从窗户里经常可以看见自己做的活儿。马丁的活儿很多,因为他做得结实,用料又好,价钱也公道,还讲信用。到期能交活他才接,不然他会把话说在前头,决不骗人。大家都知道马丁的为人,因此他的活儿做不完。马丁一向规规矩矩做人,到了晚年,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灵魂,于是更加与天主接近。当他还在老板家干的时候,他的妻子就过世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夫妻俩以前也生过几个孩子,都夭折了。马丁起初打算把小儿子送到乡下妹妹家里去,后来又不忍心这样做:“孩子在别人家长不好,我还是把他留在身边吧。”马丁从老板家搬出来以后,租了一间房子,带着小儿子过。天主没有让马丁享孩子的福。那孩子刚长大一点,能帮爸爸干活了,叫人爱不过来,谁知竟一病不起,发烧一个星期以后死去。马丁安葬了儿子,伤心得不得了,以至于埋怨起天主来。他心里太难过,不止一次求天主赐他一死,责怪天主为什么不把他这个老头子召去,而要召他心爱的独根苗。他再也不愿进教堂门了。一天,家乡有个老头从圣三一修道院来到马丁家,那老头云游四方已七年有余。马丁和他谈天,向他诉苦:
“圣人,我真不想活下去,只求天主赐我一死。现在我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老头对他说:
“你这话说得不好,马丁,咱们可不能议论天主的事。那由不得咱们,天主才能做主。天主要你儿子归天,要你活着,就是说,这样更好。你觉得没指望是因为你活着只为了自己快活。”
“那么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马丁问。
老头说:
“应当为天主活着,马丁。天主给了你生命,你就应当为他活着。只要你为他活着,你就再也不发愁了,只会觉得一身轻。”
马丁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应当怎样为天主活着呢?”
老头说:
“至于应当怎样为天主活着,基督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你识字吗?去买本《福音书》来念,从那里面你会明白,应当怎样为天主活着。那里面讲得清清楚楚。”
马丁把这些话记在心中。当天他就去买了一本大号字体的《新约全书》来念。
马丁本打算只在节假日念,可是一开了头,心情就好起来,于是他天天念这本书。有的时候他念到油干灯尽还放不下。马丁就这样天天晚上念圣书,念得越多越明白:天主要求他做什么,应当怎样为天主活着,心情也越来越轻松。过去他躺下睡觉的时候,总是唉声叹气,想念小儿子。现在呢,他口里只念着:“圣哉我主,圣哉我主!这是你的旨意。”从此他的整个生活都改变了。过去,逢节假日他爱上小馆喝茶,有时也来一杯伏特加酒。跟熟人在一起喝酒,虽说不到醉的程度,从小馆出来总有点失去常态,话也多了,对人又是嚷又是骂。如今这些现象都没有了。他安安静静、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一早起来就干活,干完一天的活,把钩子上挂着的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再把《福音书》从格板上拿下来,摊开,坐下念书。他念得越多,懂得越多,心里就越亮堂,越舒畅。
一天,马丁念《福音书》念到深夜。他念的是《路加福音》第六章,其中有这样一段:“有人打你这边的脸,连那边的脸也由他打。有人夺你的外衣,连里衣也由他拿去。凡求你的,就给他。有人夺你的东西去,不用再要回来。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他往下念,主说:“你们为甚么称呼我主啊、主啊,却不遵我的话行呢。凡到我这里来,听见我的话就去行的,我要告诉你们他像甚么人。他像一个人盖房子,深深地挖地,把根基安在磐石上。到发大水的时候,水冲那房子,房子总不能摇动,因为根基立在磐石上。惟有听见不去行的,就像一个人在土地上盖房子,没有根基,水一冲,随即倒塌了,并且那房子坏的很大。”
马丁看到这些话,心里很快乐。他摘下眼镜,放在书上,两手托着头沉思起来。他用这些话衡量自己的一生,心里想:
“我的房子是盖在磐石上呢,还是盖在沙滩上?如果在磐石上,那就好了。一个人坐在这儿心里也舒坦,因为什么事都是按天主的吩咐做的。只要一放松自己,又会犯罪。我得坚持下去。这样太好啦!主啊,求你帮助我!”
他这样思索了一阵,打算上床睡觉,可又舍不得放下《福音书》。他便接下去念第七章,其中讲到一个百夫长,一个寡妇的儿子,耶稣回答约翰的门徒的话,还有一个富裕的法利赛人请耶稣去做客,一个有罪的女人用香膏擦他的脚,用自己的眼泪洗他的脚,他说她做得对。第七章第四十四节说:“于是转过来向着那女人,便对西门说,你看见这女人么。我进了你的家,你没有给我水洗脚。但这女人用眼泪湿了我的脚,用头发擦干。你没有与我亲嘴,但这女人从我进来的时候,就不住地用嘴亲我的脚。你没有用油抹我的头,但这女人用香膏抹我的脚。”他念过这一节以后心里想:“
……”
马丁又摘下眼镜,放在书上,沉思起来。
“这个法利赛人显然跟我过去一样。我过去也是只顾自己。只要自己有茶喝,有衣穿,有人照料,却不为客人想一想。客人是什么人?客人就是我主。如果他到我这儿来了,我会那样做吗?”
他两手托着头,不知不觉睡着了。
“马丁!”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声。
马丁一怔,迷迷糊糊地问:
“谁啊?”
他转过脸来向门口望去,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打起盹儿来。忽然,他分明听见:
“马丁,马丁!明天你注意外面,我要来。”
马丁清醒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眼睛,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听见了这句话。他灭了灯,上床睡觉。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起来,祷告过天主,生着了火,炖上汤和稀饭,烧上茶炊,系好围裙,在窗前坐下干活。他坐在那里干活的时候,心中一直想着昨晚的事。他一会儿觉得是自己迷糊了,一会儿又觉得他听到的声音是真的。“得了,”他想,“这种事也是有的。”
马丁坐在窗前干活,可眼睛总向外面张望。只要有人穿着他不熟悉的靴子走过,他便弯下身去,好看清这个人的面孔。扫院子的工人穿一双新毡靴过去了,运水车也过去了,接着是个尼古拉一世时代的老兵,脚上穿一双包皮边的旧毡靴,手里拿一把铁锨。马丁是凭他脚上的毡靴认出他来的。这老兵名叫斯捷潘内奇,寄居在隔壁一个商人家里。他得帮扫院子的工人干活,所以他就在马丁的窗户对面扫起雪来。马丁看了看他,继续干自己的活。
“嘿,我真老糊涂了,”马丁嘲笑自己说,“是斯捷潘内奇扫雪,我还以为基督到我家来了呢。真糊涂了,老家伙!”
马丁缝了十来针,又忍不住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看见,斯捷潘内奇把铁锨靠在墙脚,不知是想暖暖身子还是想歇一口气。
本来嘛,他人老体衰,扫雪吃力得很。马丁想:要不要请他喝杯茶呢?正好茶炊开了。马丁把锥子一插,站起身来,将茶炊端上桌,灌了茶水
,然后用手指敲敲窗玻璃。斯捷潘内奇转身走到窗前,马丁做手势要他进来,接着便去开房门。
“进来暖和暖和好不好?”他说,“冻坏了吧?”
“基督保佑!我浑身骨头疼啊。”斯捷潘内奇说。
斯捷潘内奇进了门,先抖去身上的雪花,接着又擦脚,免得把地板踩脏。他连站也站不稳。
“别费神了。等一会儿我弄,我反正是要打扫的,过来坐吧,”马丁说,“喝杯茶。”
马丁接满两杯茶水,给客人一杯,把自己的一杯端起来,倒一点在碟子里,用嘴去吹。
斯捷潘内奇喝完他那杯茶,把杯子翻转来扣在桌子上,把咬剩的糖块放在杯子底上,道了谢。但是看样子他还想喝。
“再喝点。”马丁说着又给自己和客人各接一杯。
马丁喝茶的时候还不时抬头向窗外张望。
“你在等什么人吗?”客人问。
“等什么人?说起来真难为情,不是我等什么人,有句话印在我脑子里了。是不是看见异象了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我念《福音书》了,说我们主耶稣怎么受苦,怎么在各地走来走去。你听到过这些吧?”
“听到过,听到过,”斯捷潘内奇说,“我没文化,不识字。”
“我念到基督怎么在各地走来走去,有一天来到法利赛人家里,那个法利赛人没有好好接待他。你看,昨天我正好念到这一节,心里想:他怎么不好好欢迎我们主耶稣啊?举例说,要是碰到我还是谁,真不知道怎么接待才好呢。那个法利赛人根本不接待。我这样想着想着就打起盹儿来啦。我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站起来,觉得有人轻声对我说:你等着,我明天要来。说了两次。你相信吗,这话印在我脑子里了,我自己骂自己糊涂,可还是在等他,等主耶稣。”
斯捷潘内奇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他喝完茶,把杯子放下,马丁又拿起来接了一杯。
“尽量喝吧。我想,主耶稣在各地走来走去的时候,从不嫌弃人,而且多半和老百姓来往。他总是到老百姓家里去,他收的门徒也多半是我们这样的人,干活的人。他说,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他又说,你们称呼我主,可我给你们洗脚。他还说,谁愿为首,就必作众人的仆人。因为贫穷的人、谦卑的人、温柔的人、怜恤人的人有福了。”
斯捷潘内奇忘了喝茶,他年纪大了,心肠又软,听着听着竟流下泪来。
“再喝一点。”马丁说。可是斯捷潘内奇画了十字,谢了主人,把杯子推开,起身离座。
“谢谢你,马丁·阿夫杰伊奇,”他说,“你请我喝了茶,让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得饱足。”
“请吧,请吧,下次再来,欢迎你。”马丁说。
斯捷潘内奇走了,马丁接了最后一杯茶,喝下去,收拾了茶具,又在窗前坐下干活——缉鞋后跟。他一面缉一面不时向窗外张望。他还在等待基督到来,心里总想着他和他的事迹,脑子里不断出现基督说过的话。
两个士兵走过去了,一个穿着公家发的长统靴,一个穿着自己的。隔壁家的主人穿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套鞋也过去了,接下去是卖面包的小贩。人们都过去了。窗外出现一个穿羊毛袜和乡下人的毛窝的女人。她走过去以后,在墙边站住。马丁弯下腰去望了她一眼,看见是个陌生女人,衣服破旧,抱着个孩子。她在墙边背风站住,想把孩子裹起来,可又没有东西好裹。那女人穿得单薄而破旧。马丁在窗内听得见孩子的哭喊,女人哄着孩子,但是怎么也哄不好。马丁站起来,开门出去,在楼梯上喊道:
“喂!喂!”那女人听见了,转过身来。“天这么冷,你抱着孩子站在那儿干什么?进屋吧,这儿暖和就好哄了。这边来。”
女人惊讶地回过头来,看见是个鼻子上架着眼镜、腰里系着围裙的老头儿在呼唤她,就跟他去了。
他们走到楼梯下面,进了屋。老头儿把女人带到一张床前,对她说:
“你到这儿来坐,这边靠炉灶近。你烤烤火,喂喂孩子。”
“没有奶啊,我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女人说,可她还是把孩子搂进怀里。
马丁摇摇头,走到桌边,拿出面包和碗,然后去打开灶门,倒了一碗菜汤,再把稀饭罐拿出来,但是稀饭还没熬好,他只得把那碗菜汤端到桌上去。他还从铁钩上取下一块毛巾,也放在桌上。
“坐下吃吧,”他说,“孩子让我哄,我也养过孩子,会哄。”
女人画了十字,走到桌边坐下,吃了起来。马丁坐在床沿上对孩子咂嘴,他没有牙了,咂不响。孩子不停地哭喊。马丁伸出一个指头去吓唬他,放到他嘴边又缩回来,没伸进他嘴里去,因为指头被线蜡染黑了。孩子盯住这个指头看,渐渐停止了哭喊,后来竟张嘴笑了。马丁很高兴。女人一边吃一边说,告诉马丁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我丈夫到远处当兵去了,走了七个多月,没有音信。我给人家当厨娘,生下孩子以后人家就不雇我了。这两个多月我找不到活儿干,把东西都卖了吃了。我想当奶妈,也没人要,说我太瘦。我这是来找一家商户,我们村有个大姐在那家干活,说能雇我。我以为谈成了。可人家叫我过一星期再来。路这么远,我累坏了,把孩子也折磨苦了。亏得老板娘看在基督面上可怜我们,让我们先住下。要不我怎么办啊!”
马丁叹了一口气,说:
“暖和的衣服有吗?”
“现在是该穿暖和的衣服了,可昨天我把最后一块头巾当了二十戈比。”
女人走到床边,抱起孩子。马丁起身走到板壁跟前,翻了一阵,拿出一件旧男上衣,对女人说:
“拿去吧,虽说旧了,还能裹住孩子。”
女人看看衣服,又看看马丁。她接过衣服,掉下泪来。马丁转过脸去,他又把床底下的一只木箱拖出来翻了一阵,然后在女人对面坐下。
女人说:
“基督保佑你,老爷爷,看样子是基督把我送到你的窗前,不然我这孩子就冻死了。我出门的时候天气还暖和,现在冷成这样。是主耶稣叫你往窗外望,叫你可怜我这苦命人。”
马丁笑了笑说:
“是他叫我这样做的。我不是平白无故向窗外看啊。”
于是马丁对女人讲了自己的梦,讲他听见主耶稣说今天要来这里。
“天下什么事没有啊。”女人说着站起身来,用那件男上衣裹了孩子,又向马丁鞠躬道谢。
“看在基督面上,你收了吧,”马丁说着递给她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拿去把头巾赎回来。”女人画了十字,马丁也画了十字,把女人送出门外。
女人走后,马丁喝了菜汤,收拾了桌子,又坐下干活。他一边干一边还惦着窗外,只要窗口一暗,他立刻抬头看是什么人走过。走过去的有熟人,也有生人,可就是没有一个不寻常的人。
忽然,马丁发现有个沿街叫卖的老婆子在他窗户对面站住。她提着一篮苹果,剩下不多了。肩上扛着一袋碎木片,大约是工地上拣的,拿回家去烧。看来袋子太重,她想换一个肩膀扛,就把袋子放在人行道上,又把苹果篮放在一个桩子上,然后去抖弄袋中的木片。正当她抖弄的时候,突然有个戴破帽子的小男孩跑过来,从篮子里抓了一个苹果。眼看他就要溜走,老婆子发觉了,转身抓住小孩的袖子。小孩挣扎着,想跑,老婆子用两只手抓住他,把他头上的帽子打落,揪住他的头发。小孩喊叫着,老婆子破口大骂。马丁来不及插好锥子,只往地板上一扔就跑出门去,在楼梯上绊了一下,掉了眼镜。马丁跑到街上,看见那老婆子揪住小孩的头发甩着骂着,要把他拖到警察跟前去。小孩挣扎着说:
“我没拿,你干吗打我?放我走。”
马丁把他们拉开,牵着孩子的手对老婆子说:
“放他走吧,老奶奶,看在基督面上,宽恕他吧!”
“我宽恕他,叫他忘不了笤帚的滋味。我得把这小流氓送到警察局去。”
马丁又劝老婆子:
“放他走吧,老奶奶,他再也不敢了。看在基督面上放他走吧!”
老婆子放了孩子,孩子想逃走,可是马丁拉住他说:
“向老奶奶道个歉,说以后不拿了。我刚才看见你拿了。”
孩子哭起来,向老婆子道了歉。
“是拿了。给你苹果。”
马丁从篮子里拿了一个苹果递给孩子,转身对老婆子说:
“老奶奶,我给钱。”
“你要把这帮可恶的东西惯坏的,”老婆子说,“得赏他们鞭子吃,叫他们屁股疼得一星期坐不下去。”
“唉,老奶奶,老奶奶!”马丁说,“按咱们的意思是这么办,可按天主的意思不能这么办。要是他拿一个苹果就该挨打,那么咱们犯下这么些罪该受什么罚呢?”
老婆子不作声了。
于是马丁向她讲了一个圣经故事:有个主人免了他仆人的一大笔债,那仆人出去,却把欠他钱的人的喉咙掐住
。老婆子听了这个故事,小孩子也听了。
马丁说:“天主吩咐我们要宽恕,不然我们就得不到宽恕。要宽恕一切人,这不懂事的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老婆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话是这么说,”她说,“可他们也太淘气了。”
“我们做长辈的就该教他们。”马丁说。
“我也是这么说,”老婆子说,“我生了七个孩子,只剩下一个女儿。”
接着老婆子告诉马丁她住在女儿家,有几个外孙。
“我已经不行了,可还得干活。我疼我的外孙,他们都挺可爱,谁都不像他们那样欢迎我。阿克秀特卡整天跟着我,姥姥长姥姥短,别人她谁也不跟……”老婆子说着心软下来。
“孩子嘛,都是淘气的,天主保佑他们吧。”老婆子指着男孩子说。
老婆子正想把那袋木片扛到肩上,那男孩赶上前去说:
“老奶奶,让我来背,我顺路。”老婆子摇摇头,把袋子放到小孩的肩上。
一老一小并肩走去,老婆子甚至忘了问马丁要苹果钱。马丁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他俩的背影,听见他俩一边走一边说话。
马丁送走老奶奶和小男孩,转回自己屋里,在楼梯上找到了眼镜,眼镜没有摔坏。他拣起锥子,又坐下去干活。他干了一会儿天就黑得看不见缝鞋了,上灯人已走过窗前去点街灯。马丁想:“该点灯了。”他添足灯油,挂好,又干起活儿来。一只靴子完工以后,他拿在手里翻了几下,看见活儿做得不错。他收拾好工具,扫净碎皮子,卷起鬃毛和线头,取下油灯放在桌上,再从架上拿下《福音书》。他想翻到昨天用一小块羊皮夹着的地方,可是翻开的却是另外一页。他刚翻开就想起了昨夜的梦。他刚想起昨夜的梦就听见有人在他背后走动。马丁回过头去,看见似乎有几个人站在屋角暗处,但是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人。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
“马丁呀,马丁!你没认出我吗?”
“谁啊?”马丁问。
“是我,”有声音说,“就是我。”
斯捷潘内奇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笑了笑,又像云雾一般消失了……
“就是我。”有声音说。
那个抱孩子的女人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笑了笑,孩子也笑了。接着他们也消失了。
“就是我。”有声音说。
老婆子和拿着一个苹果的男孩走出来,两人都笑了笑,也消失了。
马丁心中快乐极了,他画了十字,戴上眼镜,开始念《福音书》,念他翻开的那一页,上面是:“因为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作客旅,你们留我住……”
在这一页的下面还有一句话:
“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马丁明白了,他的梦没有骗他,救主这天真的到他家里来过,他真的接待了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