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横泾旧木市场见闻
灵性写作 如实生活
第一次去横泾旧木市场。出乎意料的简陋。笔直的主路,九条石子辅路左右平行排布。店铺与店铺之间很难从外观上作出区分。除了手写的招牌。店铺就是仓库。
成堆老旧的条形木材堆放在露天。大都来自于被拆迁推倒的年代久远的房屋。全国各地都有。皮肤黝黑的工人,戴浅黄色的草帽,廉价的衬衫和西裤,橄榄绿解放鞋,在给新到的木料起钉。他们大都有精瘦而略带驼背的身形。
货品很杂。民国时期的门格窗板居多,也有新近的榻床坐具,在一堆“老古董”里头反倒显得扎眼突兀,好像穿越错了时代。像样些的店铺门口,有序堆放着属地不明的石雕。风吹日晒的痕迹明显,苍苔点缀其上。还有一些是断柱残件,古老花纹隐约可见,像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大多数的店铺则只按新旧程度、木料价值对货物做简单区分。主题大多是鸳鸯、如意、和合二仙、八仙过海、拈花提篮。残次件占据近一半的比例,木料无从讲究。山木、杂木大多质地疏松,经不住时间推搡,肉眼可见的败毁。老榆木反倒异军突起。时间给了它枯槁的纹理,也给了它厚重的沧桑。偶遇葡萄花原色老榆木扶手长椅一张,市场里的孤品。结实、古朴、典雅,打算放花园门厅下,同院里的石缸、茅草相呼应,也可以方便孩子或客人做换鞋用。如果雨天,倚坐着自斟自饮,静默观赏雨中花园也很好。
对家的外在形式,始终摆脱不了期待与偏执,有时甚至据理力争,对抗他人并无恶意的干涉,呈现出锱铢必较的护卫姿态。仔细想来,最初生起这样执拗的心情,大约是在七八岁——心爱玩具被迫交换给亲属的孩子。以哭泣表达愤怒在大场面上显得不合时宜,转而潜藏成心底的愤恨,在成年之后通过其他途径获得表达,以此弥补童年亏缺——业已不是另一件玩具可以完成的救赎。
物权确认的敏感期,被迫孔融让梨的孩子,成年后的幸福感满足感并不会太强。很少有人认可一个孩子执着护卫自己心爱的东西。这样做,会被定义为“自私”。时间久了,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心爱之物了,一边抗拒一边渴求,身心分离。这都是题外话。
路过市场里偏僻的角落,有两只花狗冲人狂吠,尾巴却摆得欢腾,在提醒主人招呼新客。微胖的老头从低矮的门檐下钻出来制止它们,口气训斥,实则是带着亲昵的唠叨。我停下脚步打量一人两狗之间的默契和自在。
“姑娘,要不要进来看看?只管看看。”
望着黑黝黝的门洞,稍作犹豫,才打消拒绝的念头,探身看了看。距离门口不远的左手边,挂着黄铜军号、颜色跳脱的少数民族绣花饰带、玉石梳子。右手,是老人的坐榻,旁边的架子上,堆放着年代不明的瓷器,有点儿鱼龙混杂的意思。我准备离开。
“你喜欢什么?我家的好东西都藏在里面,往里走就是。往里走。”
花狗跑到前头来引路,一股亲切热乎劲儿。我不想扫了它的热情,闪念间进了幽暗深处。
现在回忆起,总觉得它们不远万里跑到这儿来,安安静静地身处杂乱破旧的小黑屋,被高高挂在梁上,被一束尘光轻轻覆盖着,是在等这一刻的到来。因缘这种东西,岂止人和人之间。它们曾经被其他人认真打量过,询过价,不了了之地呆在原地。
这套梅兰竹菊的花梨木雕花板,完整、毫无残缺。圆润内卷的边角,六个手掌见长,两个手掌见宽。手工的痕迹,但并不粗糙,看得到工匠当初的用心。跟老头要了雕刻竹子的来看,越看越欣喜——竹子的状貌呈现出在这个旧木市场里目之所及范围内少有的细腻。包裹着氧化的皮壳,些微透露着亮晶晶的金棕色的木材质地。
“这套不错吧?云南那边过来的。”老头见我视线停留。
“要价多少?”
“一千。”
“看起来确实不错。八百卖不卖?”
“八百我就不赚钱了。在这儿做生意不容易。”
“就八百吧。我也不太爱砍价。您老同意,我就直接付款打包拿走了。”
“行吧,行吧。老头我今天心情好。前两天有个姑娘也跟我开八百。老头我就不乐意卖。”
“大爷你真是性情中人。”
“嗨,那是……”老头乐呵呵地开始给我打包。“这旁边的军号,市面上也很少了,你看,保存得多好。”
“让给有缘人吧。大爷你有微信吗?支付宝也可以,转账给你。”
“老头我不识字。做这行……”说到自己是个文盲,他的口气多少有点无奈和落寞。
我打算说点话打破这种尴尬。“大爷,你这行眼光要比识字重要。”
“对对对,姑娘你说得对。”他又重新笑起来。“带你去我朋友那边,转给他们一样的。”
他带我去找朋友——他的同行。步履有些蹒跚,走不过百余步,呼吸开始变得用力。我猜想他的身体并不太好。
“这旧木市场开了多久了?”
“三十五年了。”
“呵,比我年纪还大!”
“姑娘你看着就年轻,不到那年纪。我老咯。”
“大爷,这儿一直都是这么黑灯瞎火的吗?”
“几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之后重建,就不许拉电线了……姑娘,你回头不看看我这儿的军号?这在外面圈子也值不少钱。”
“不了。谢谢您啊。我不做这行生意。纯粹个人爱好。”
“行吧。我该吃中饭去了。”不多敷衍一句,他转身往了另一个方向。我也逛够了,打算启程去下一个目的地。
纯粹的交易关系,干脆清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口舌。这是令人舒服的往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