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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村子(一)

2022-01-22  本文已影响0人  咸蛋螃蟹

1.

北子一个人住在村后的三间瓦房里,一室一厨一厅。

屋子里只有简单的家具,稍显凌乱,早晨的阳光还没有进来的时候,北子先爬上墙头打坐一会儿,练练气功,看看遥远的小山头,有时候,他看看躺在那里的父亲。

他并不知道父亲的具体位置,他知道在那个方向,过年过节烧纸钱,他也朝着那个方向喊他回来领钱。

北子喜欢看地里的庄稼,眼睛所到之处他们齐刷刷地看着他,风一来都弯弯腰,北子在墙头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地气派了。

院后树上有喜鹊叫了,北子愣了一下,那鸟儿是对他叫呢,他又看一眼庄稼,他们也在呵呵笑着,北子下了墙头。

回到厅屋的时候,有个男人站那里正在四处打量着。

北子屋子里是没有人来的,北子看着那个男人,是邻村的林大哥,比他大一点。

“北子,喜事来了。”

北子向来跟喜事不沾边,都三十多岁了,从来没有媒人上门,也没有女孩子多看他一眼,他也不敢多看别人一眼。

北子摸摸索索找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敬上,那个人把烟夹在耳朵上:“北子,我亲戚家有个年轻的寡妇想找个人,我想想你最合适了,没有牵挂,有屋有地。你想不想看看?”

北子觉得阳光轰轰烈烈地走进了他的屋子,眼前一下明亮了。

看看自己的房子,依旧是暗淡的:“林大哥,我这个家,没有什么家当,人家看得上吗?”

“你收拾一下再添置一点就行了,先看看人家什么意见吧。”

北子有点手足无措,慌忙答应了,林大哥丢了日子和地方就走了。

北子在家里转着,拿起扫帚仔细打扫,把屋子上下都扫了一遍,把仅有的家具擦拭干净。

晚上,北子坐在墙头,看着黑黢黢的山头:“爸,终于有人来提亲了,我说不定要结婚了。”

北子听着地里的庄稼野草都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儿,外面比家里热闹多了。

北子以为这一辈子都无人问津了,他以前怨过父亲,尽管都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现在他的年龄已经跟父亲一样大了,他也不怨他了。

晚上北子把箱子打开,数了数自己的存款,这些年北子打了些工积攒了点钱,就为成家备的,要是成不了家就养老。

相亲那天,北子找了套像样的衣服穿了,林大哥提醒他包个见面礼,出手大方些。女方有孩子,可不喜欢小气的男人。

“多少合适?”

林大哥伸出两根指头。北子点点头,尽管心里有点心疼。

在林大哥亲戚家,北子见了那个女人,偏瘦,脸色苍白,低着头低着眼睛,只偶尔看了他两眼,就那两眼,北子看见了她眼里的微笑,就把手心攒出汗了。

林大哥问:“王芬,你看北子怎么样?”

王芬又抬头看了北子一眼,北子屏住呼吸看着她,看着她低头又点点头。

北子心花怒放,林大哥朝他做手势,用手指捻钞票的样子,北子恍然大悟,慌忙去掏红纸包。

林大哥把红纸包拿了,塞进了王芬手里,北子很失望,王芬朝他笑了一下,北子立刻笑了,春暖花开的感觉。

北子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房前屋后走了几遭,把枯草都拔了,把垃圾都扔了,収掇的焕然一新。

这个家要添加人口了。

2

北子一个人过好多年了。

从前他有个姐姐,姐姐十五岁的时候被妈妈来领走了嫁人了,北子就一个人了。

北子记得妈妈来了,他不认识,觉得她挺好看的,姐姐说那是妈妈。妈妈看看他,说:“还真像那个死鬼老子。”给他们煮了一顿饭一起吃了,收拾了。

妈妈让姐姐换了新衣服梳了头发, 姐姐也好看了,妈妈就带她出去了。

北子跟在后面,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妈妈说:“北子你回去吧,以后我们来看你,带你去看姐姐。”

后来她们没有来过。

再从前,北子家有父母的,从别人嘴里北子知道他的父亲也很漂亮。

北子听说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背上长了大大的痈,痛死了,后来母亲独自一人走了。母亲又结婚了,生了几个孩子,家在山里也没有办法照应他们,人也没有来过。

北子和姐姐就在村子里上工放牛挣工分,两个人都面黄肌瘦的。北子喜欢跟着牛在野地里逛,牛吃草,他吃草根,那些草不用吃不用喝也蹭蹭地长。

姐姐走了后,北子跟着别人放牛了,他看得出来,别人不怎么喜欢他,说北子是那家的。

北子喜欢那些野草和庄稼,他们点头哈腰的,他说话他打滚他们高兴得摇摇晃晃的。北子就不介意别人了。

后来,有个女人来到村子里,在远离村子的一个高地上人家废弃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那个女人好像很安静,在家里供着菩萨,每天念念有词,村子里的人只是远远看着,没有人去看。

北子不知道那个女人长的是什么样子。他放牛在那附近,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出来,北子奇怪,她吃什么呢?

北子病了,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痛得厉害,后来浑身出汗,疼得他哭叫打滚。

村子里有人伸头看,渐渐人多了,有人上前问他摸他,问他怎么了。也有人说北子可怜,老子娘都不好。

有个年纪大的人说:“怕是中邪了,用桃树枝抽抽就好了。”

许多人都走了,有几个年纪大的就帮他驱邪,疼得他筋疲力尽,打得他奄奄一息。北子觉得自己要死了,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就去爸爸那里。

她来了,一身灰布衣服带着檀香味,低眉顺眼,眉目安详。不知道喂了他什么,又念念叨叨,闻着那股香味他安静下来了,后来慢慢好了。她又回到了她的屋子里。

“以后也给你爸爸烧点纸钱。”临走前她说。

后来过年的时候,北子也去买纸和鞭炮,煮了一碗饭,炒了个青菜,倒了碗冷水,一起放桌上。在自家门口画圈烧纸,他怕自己喊父亲听不见,就爬上墙头喊他,父亲一定会认得自己吧。

“爸,北子给你烧钱了,你回来吧。”

田野里一片萧条,北子知道,那些枯草下面是野草,他们已经在往上拱了。

3.

北子没有去拜谢那个女人,常常在夜里的墙头上 ,他用虔诚的目光去探望。

慢慢长大了,北子成了标标致致的大小伙子,北子觉察到了异样。

没有姑娘和他打情骂俏,她们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听得出来,他的父亲做了坏事,在以前是要被族长处罚的大事,因为时代不同了,没有人处罚他们,但是父亲做了孽,还是受了报应,得病死了。

父亲在结婚前,和村里一位本家同姓女孩子好上了,女孩子怀孕了,远走他乡,她的独身母亲郁郁而终。

他们犯了族规,没有被处罚。北子知道父亲一直被人家鄙夷着,她被人家同情着也鄙夷着,尽管他们已经在这个村子里消失了。

后来,她回来了。她生了孩子不知道被谁抱养了,孤独地回来了。他们的事情又回到了别人的嘴里。

北子知道了那个住在高地上的女人就是从前和父亲相好的那个人,她的存在提示着北子父亲的孽债。

北子觉得自己代替了父亲出现在人家的眼里,背后,也许在人家的嘴里。

北子渐渐成了一个人。

北子就爬上墙头,看着村子黑乎乎的屋顶,底下有欢声笑语,他不喜欢听。他喜欢村子外面,那里庄稼凶猛地生长着,也是一种欢声笑语,只有北子懂。

父亲,在那边黑黢黢的山头,北子说:“都怪你,我像个坏人,没有人理我。”

北子听见有人叹气。

经常北子也看看那个高地方向,隔着重重叠叠的屋顶,他看得见她坐在桌前,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屋里有着香气。

偶尔北子看见她放下珠子,睁开眼睛看过来,眼里是北子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慈爱。

可是,白天里他从来不敢去看。父亲知道她回来了吗?

北子感觉这个村,只有他和她,虽然北子没有开口跟她说过话,不曾认真看过她的模样。他知道她的模样她的声音,看得见她日日灯前数着珠子,都带着香气。

都单干了,村子里人互相帮着做,北子不行,家里地里只有一个人。有女孩子的人家都不搭理他,村子里家家都有女孩子。

北子觉得父亲在那里垂头丧气,北子说:“你没有想到吧,你死了人家都没有放过你,现在落在我身上。”

北子就出门到远一点的地方做临时工,赚一点钱存着。他也偷偷看那些女孩子,看她们美丽的衣服,她们美丽的笑容,她们一看他的时候,他赶紧低头。

他想跟她们说话,想有人替自己介绍个女孩子,慢慢地成了梦想,一年一年,梦想越来越遥远。

只有田野里的那些庄稼和野草一年复一年,不管谁种的,没有让他失望过,年年生,年年长,年年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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