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读张爱玲《相见欢》

初读《相见欢》是年轻的时候，只因迷恋张爱玲，却怎么也读不下去。倏忽二十多年过去了，再读仍是为张爱玲，能读下去却不十分懂，抑或再二十年就懂了。

《相见欢》用的是词牌名，初读也为这个书名，以为是一个令人愁肠百结的爱情故事，勉强读完却如饮白开水般无滋无味，几乎没有情节，近两万字的小说就是两个老妇人的闲聊，完全不同于张爱玲早期作品的风格。既无荡气回肠的情节，也无撩人心旋的人物，更无凄美的意境与充满哲理的妙语，文中一丝也嗅不到张爱玲的影子。几次欲再读又放下，抑或春已远去，慢慢喜欢落黄满地的秋，学会欣赏黄昏的夕阳，再读《相见欢》，读出一丝“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张爱玲因早期作品《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而得名，也是读者、评论界谈论最多的，而后期作品少有论及。《相见欢》是张爱玲1950年后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与《色戒》一样几经修改，读者反响并不好。晚年的张爱玲将韩邦庆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翻译成国语，此小说恰是她后期作品追求的“平淡近自然”的风格，却不为多数读者理解。

初读《相见欢》，只看到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久别重逢回忆往事的絮絮叨叨。当朝阳远去，夕阳近黄昏时，突然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年青时候厌烦的事而今非旦不讨厌反而喜欢。年青时候闺蜜间的窃窃私语等上了年纪就变得唠唠叨叨，做子女的是不屑听的，等子女也有了年纪，不但会听还会适时点播两句，就如《相见欢》中伍太太的女儿苑梅，既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抑或也是作者本人。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总会怀念往昔。武太太与旬太太两个年龄相仿的表姐妹久别重逢定会从生活琐事谈起，看似闺蜜间的窃窃私语，不为人知的秘密却道尽了世间百态、人世沧桑。张爱玲从来都是摧毁神话的，不仅是爱情。年纪越大越能感受到她笔下那个千疮百孔的世界，让人不忍直视。

年轻时读《红楼梦》只挑宝黛钗的爱情，然而人生岂止爱情，那些略过的情节、人物、对话更饱含着真实的人生。两个老姐妹好久不见一出场便是旬太太发福的体型，这是女人最敏感的问题，张爱玲从外型写起，并不直接写旬太太的外貌，但从武太太嘴里，从服饰描绘上可以看出旬太太年轻是个美人。武太太是个长相一般但比旬太太有文化的妇人。从老姐妹渐生出的老相中回忆过往。大家族中婆媳间、姑嫂间的矛盾，与丈夫、子女的相处，与亲戚间的微妙关系…，这些琐碎的事在年轻人眼里多么乏味，那时我们只看到人生中激情飞扬的一面。张爱玲在年少时就看到了“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而多数人只看见华丽的袍，在社会这个大染缸浸泡久了，渐渐看到袍上的蚤子，那些年轻时不屑的事又一点点拾起来，梦醒后照见的竟有着贾瑞看到镜子背后的狰狞。旬太太在长期与公婆的相处中摸索出自己一套方法，事情不能做的太快，太快了又有新的事情让你做，养成了慢悠悠做事的习惯。虽说张爱玲写的是家务事，但同样适用于职场，磨洋工也是无奈。旬太太告诉武太太小姑的丈夫来借钱的事，看似无心其实有意，因为武太太曾借钱给旬太太，武太太也知道她的用意，却也认真地听不时附合两句。生活中，我们也遭遇过此类事，抑或就是华美袍上的蚤子吧。张爱玲以旁观者的姿态，不发一点议论，寥寥几笔在对话中写尽的人世的心酸。《红楼梦》中年轻时忽略的情节，恰就是在不经意的对话中、琐碎的日常事务中显现出生活的真实面目。那些轰轰烈烈、风花雪月的故事只是人生的点缀而不是全部，那是夕阳西下甜蜜而痛苦的回忆。武太太与旬太太一生中大部时间皆是在平淡中度过，即便不是美人也有迟暮之感，仅有的一丝甜蜜又酸楚的回忆装在水晶瓶里，自己品来有滋有味，别人听来索然无味。旬太太回忆从前被人盯梢跟踪的事，尽管用平静的语气诉说着，却留露出盯稍的人不盯着年轻得多的小姑子却跟着徐娘半老的她，武太太貌似用心听还不时附合两句，文字下流露的却是不屑、嘲讽，还有一点女人间的妒嫉，毕竟武太太长得不好看。这还不够凄惶，张爱玲“残酷”写道，不久两姐妹又见面了，荀太太又把被盯稍的事向武太太重诉。苑梅奇怪不仅是荀太太像得了健忘症，就连她的母亲武太太也似第一次听，她也不忍揭穿，就连第一次在场听到这个故事的父亲此刻也无动于衷，不关他的事，两个太太的对话仿佛成了背景，故事就在父亲的呵欠中结束了。人生似乎就是这样各演各的戏，有时是演员有时是观众，演戏也好、看戏也罢，不知道秋天将带走一切，终归是白茫茫一片。

张爱玲后期作品平淡近自然的白描风格也似王国维说的“无我之境”，不似早期作品可看到作者的影子，但苍凉的风格一如既往。年轻的时候我们喜欢富有激情的生活，以为自己的人生也会精彩，在文学作品中寻找传奇，晚年如此落寞的张爱玲年轻的时候也高唱：“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然而到了一定的年龄当我们开始回忆过往时，才发现自己的人生也如张爱玲后期作品，平淡琐碎却又真实自然。读者若想从她的作品中觅到现实生活中追求不到的东西只能失望了，张爱玲只让你看到梦醒后的无望，"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的苍凉。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同样适用于张爱玲后期作品，平静的湖面隐藏着多少惊涛骇浪，欲说还休。生活自然是琐屑的，多正常而卑下的无聊琐事。中年后，我们渐渐从平静的湖面中看到生活的真实面目，张爱玲给我们提供的恰是这样一面镜子，对生活也是对自己在怅惘生出些许宽容。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瞬就是两鬓斑白，夕阳西下，久别重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张爱玲平静地诉说平淡的故事，甚至连故事也算不上，一炉香尚未燃尽，故事完不了，人生却要谢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