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抑郁症患者的自述

溅不起浪花

2020-07-11  本文已影响0人  刘梦城

        我表弟是众多农村家庭孩子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个。他小我三岁,我上初三的时候,他读六年级,我上高中,他才刚刚上初一。

        那时我们都处于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初中打基础,高中便是赛场。我作为普通农村家庭出来的普通女孩,天生脑袋愚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比常人付出更高的努力。进高中之前,就听了无数遍“要出息”、“要争气”之类的话,进了高中以后,就一头扎进了学习里,更何况我上的是市里重点,竞争尤为激烈,让我没有精力去做别的事。

        等我闷头学完三年,高考完,我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那时表弟也正好中考结束,我们便趁着难得的暑假同另外几个弟弟姐姐聚在一起。谈天的时候偶然问起他有没有考上重点的可能,他微微一笑说道,应该有。

        其实我知道他是在谦虚,农村家庭的孩子,很少有自大的人,更多的是自卑,以及对自己能力的不认可,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而表弟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都被众多亲戚赋予听话又聪明的标签,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但这并没有让他表现出过分的骄傲来,反而整个人随着年龄的长大,越来越封闭自己。这是我每回过年或放暑假回家遇到他时所产生的感受。

        他初三毕业那年,收到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后,曾应了他母亲的要求,来问过我上高中需要注意些什么,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要注意的地方太多了。我只能粗略的告诉他一些杂七杂八的细节,譬如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收纳箱用来装书,吃饭和洗澡上厕所一定要快之类的。但其实这些事情去了学校,老师也会提醒,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所谓知道也无所谓不知道。

        我一边敷衍地回答他,一边看着手机上同学给我发来的信息,他在一旁愣愣地听,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高中很好吗?”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沉浸在与同学的聊天里,并随口甩出一句:“很好。”

        他略略地“嗯”了一声,平静着走到别处,也自顾自的玩起了手机。

        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好脾气,我们姐弟几个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谁都知道他是个内向的性子,人一内向,话语权就少。因此我们从来都不怎么考虑他,也从不用在他面前一副惺惺作态,无论谁的本性多不堪,在他面前都可以大大咧咧地展现出来,他从不介意什么。

        但如此性格带来的后果就是,谁都不太在乎他,在那个自大的年纪,我们都不会也不太容易把别人与自己放到同等地位上,毕竟一个人主动把自己的位置摆放得很低后,人们就不自觉的把自己看的比他要高一等。这是每个人在成长的时候都会犯的错误,很惭愧,我那时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我还曾自以为是地这下过这么一段话说:

        “内向的性格大多都是不讨喜的,虽然残忍,但这是事实,谁不喜欢性格阳光开朗的人呢?”

        但其实内向的人往往才最温柔,如果你有幸能深入他的内心就会知道。

        可当时作为一个连成人礼都没过多久的我来说,我怎么会懂这些?重点高中唯一不好的就是这点,一心只教你为了学习,毕业后我才发现,自己为人处世的能力跟个青春期刚刚开始发育的小孩子差不多。所以其实当我表弟问我“重点高中很好吗”的时候,我随口敷衍了一句“很好”,是非常违心的。

        但当时我的确这么说了,也不知道他是否会相信我的鬼话。

        那时我高中毕业,高考志愿填报了省内一所一本,一切顺利地进了大学。那是我第一次独自跑到另外的城市生活,远离家乡亲人,在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阶段。

        至于那个表弟,我们除了每年暑假的小聚和过年以外,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QQ微信也很少联系。我只知道他上了我曾经上的那所高中,偶然听母亲讲起他的一些消息。“你幺妈说,你弟弟得抑郁症了。抑郁症是什么?”母亲突然在电话里这样问我。我微微一愣,随即又浑不在意的样子说:“不知道。”母亲又拉了一些家常,我们才结束通话。

        挂完电话,我心里才逐渐不平静起来。其实我是知道抑郁症的,虽然农村出生没什么见识,但我上高中的时候,曾有几个同学得了抑郁症,那时印象里最深的一个,是隔壁班一个女生,高二那年,她从三楼一跃而下。

        当时正上着课,听见隔壁班一阵骚动和杂乱的惊呼声,轻微的重物坠地声,以及有人被吓到号啕大哭的声音。我们随着班主任跑出教室往外看,隔壁班的女老师正惊慌失措的瘫坐在走廊上,几个同学脸上的被吓出的泪痕清晰分明。我呆愣的望着这一切,耳边突然听到某个男同学骂了一声脏话,紧接着我们班主任一边跑向楼下一边打120,听见他腰间挂着的钥匙串晃动着发出叮铃的响,我才回过神来。从阳台上向下张望,余光里只瞟到一抹血迹,就不再敢看了。

        年级主任跑过来呵斥我们回到教室里自习,于是我又回到座位上。心里的震撼逐渐消退,一股强烈的难过就从心底蔓延开来。我不知道为何我要难过,那毕竟是一个和我无关的人,但我的心就是莫名静不下来。

        那是漫长的一天,我们整个学校的人,都被严令禁止不得谈论这件事,但还是有风声传出来,说那个女同学得了抑郁症,上课的时候突然跑出教室,然后不带丝毫犹豫地翻过走廊的围墙,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天,我们全校各个班都被进行了一对一的心理辅导,心理老师讲到了抑郁症,我就是在那时知道的这个病。

        所以听到表弟得了抑郁症,我其实是非常震惊的,但我不和母亲说,因为我知道,让她理解抑郁症是一件极费精力的事。长辈们是不愿意相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病症的。那个跳楼的女孩的家长就是这样,才导致了后来那决绝的一跳。

        表弟得了抑郁症,使我不得不开始在意起他的境况来,常常和母亲打电话时,有意无意地打探他的情况。而我再次见到他,就已经是寒假了。

        彼时还没有忙年的气氛,但气温已经逐渐降低,为了防止春运的拥挤,我提前买了车票回家。

        农村的年味是最浓郁的,对于一个在农村生活了多年的人来说,没有哪一个城市的年味比的过农村。我回家的日子,村里已经有几户人家张罗着杀年猪,亲戚之间互相帮忙,捉猪,放血做血豆腐,腌瘦肉,灌香肠,剁排骨。我回家的第二天姥姥家就杀猪了,请来一大群客人,母亲去帮忙,我也跟随一同前往,表弟就是在这时候见到的。

        他依旧是浅浅的笑,和从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一般无二。我和他到另一件屋子里,一如往常闲聊着,渐渐地聊到了他抑郁症的话题上。他的神情少有的露出一丝难过来,他说:“没什么,不过就是有些糟糕而已。”

        我说不出话,不知道怎么说。我们沉默很久他又才开口:“我可能要休学了,那群老师太虚伪,劝我休学,就是怕我跳楼惹麻烦。”

        我更加不知所措,只听着他的叙述,他很少有这么多话。表弟自顾自地絮叨着,像是在对我说,又不像在对我说,语气里充满愤恨。

        “我知道学校的心理课程就是摆设,重点高中也是垃圾,学生出了问题,第一时间居然是劝退,休学和退学之间,当然是休学更委婉一些,美名其曰为学生好,为了大部分人所谓的前途就忽略少部分人的感受,就是垃圾………”

        他神情酸楚地笑了两声,又继续说:

        “父母也是,呵,你知道吗,我爸回来了,他那么多年我叫他回来他都不肯,他现在居然回来了,他不是因为关心我才回来的,他是因为对我失望才回来的,呵,他回来的时候,摆出一副对我很失望、恨铁不成钢样子,我才知道,原来他督促我学习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不给我压力,可是呢,我只要没有考到第一,他们就骂我,考到第一了就对我喜笑颜开,真虚伪,爱成绩的话,何必要生出我…………”

        表弟突然就止住话头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充满憎恶地直望向某个地方,我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看去,一道人影正堵在门框里,是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舅舅。我叫了舅舅一声,他冲我点一点头,也冰冷地看着我身旁的表弟。

        两人脸色都很不好看,像是得了什么深仇大恨,气氛降到了冰点。舅妈匆匆跑来把舅舅拉走,嘴里嘀咕些什么,舅舅神情嫌恶地离开了,表弟才收敛住他仿佛要吃人的表情。

        他也没有了接着说下去的欲望,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

        最终姥姥和母亲开始往餐桌上端上一盘盘菜来,沉默被室内逐渐嘈杂起来的声音打破,人们从屋外接连走进屋里,围在餐桌上了。表弟接下来的饭局里再没说过一句话,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压抑和愤恨似乎快要吞没了他整个人,难过和痛恨,两种情绪在他的脸上交织着。

        我看看表弟的脸色,又看看舅舅满不在乎笑容满面在餐桌上和人喝酒谈天的样子,顿时有些同情表弟。我就知道,长辈们是不愿意在乎所谓抑郁症的,否则舅舅不会是这副作态。

        那个寒假往后,我就很少见过表弟了,似乎那次的饭局就标志着一次长久分别,闲言碎语中听说他们家里发生了一点事情,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长辈们都在说表弟的不是,说考上重点了不珍惜,不听话之类的。

        但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对于表弟来说,考重点并不是很难,只要他愿意,这个三线城市的重点高中都是随便上,就算没有天赋的人,稍微努力就能上了,况且重点高中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然而长辈们却总是把考重点高中奉为圭臬。

        寒假结束,我回到校园,表弟的抑郁症已经渐渐被我抛到了脑后,只是母亲时常会对我说起:

        “你弟休学了。”

        “你弟又离家出走了。”

        突然有一天,母亲再次和我聊起他,她在电话那头说:“你弟退学了,真可惜。”我突然抓紧电话冲她大喊:“什么!”

        母亲在电话那头被吓了一跳,她哎哟一声:“那么大声干嘛?”

        我又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妈你刚刚说表弟咋了?”

        “退学了,怎么了?”

        “之前不是休学吗?”

        “你舅舅给他退的,你弟也答应了………”

        我脑袋突然一片空白,母亲说了什么我已听不进去,心里只想着,怎么可能呢?

        我赶紧打开QQ,给表弟发了条消息,问了情况。没过多久,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嗯。”

        我问:“怎么退了?”

        半晌,他发来一长串话:“呵,我爸呗,从小到大只要我成绩不好,就拿退学的事威胁我,以前是为了顺承他们,现在他们还来威胁我,那我就随他们的意了,谁想到话一出口,我爸就立即答应了,劝都不劝我,二话不说给班主任打了电话,再到学校办了退学手续,一气呵成。”

        我盯着屏幕,心里不由心疼起表弟来。可毕竟舅舅是我的长辈,我也不知该如何劝说舅舅。我只是盯着屏幕,脑海里想了一万个可能,却没想到舅舅竟然意气用事到这个地步,只有无能宣泄着自己零成本的同情。

        再后来,就是表弟开始打工的消息传来了,那个时候他十六岁,独自横跨了一千多公里去了浙江。亲戚里一直都有认为表弟不听话的声音传出来,表弟渐渐不再是“别人家的孩子”了,他成了大人口中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离经叛道者,总是教育自家孩子不要向表弟学习,但他们却忘了自己曾经是如何夸赞表弟的。以前总爱拿自己孩子和表弟比较,现在再看看他们的嘴脸,我心里不由得泛起恶心。

        几个月后表弟和我在微信上聊天,我问他后悔过吗?他自嘲地跟我说:

        “我哪有资格后悔?过去那十八年,我从来没有活成自己的样子,又不是自己的选择,后悔什么呢?要后悔也应该是我父母后悔吧,后悔没有好好的控制我的人生,没有让我活成他们,所希望的样子,在众多亲戚前失了脸面。”

        我听完,只觉有个坚硬的东西在我脑海里划了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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