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调频诗酒趁年华

坛猫

2023-06-20  本文已影响0人  是俣

这个潮湿的春天早晨我从坚硬的地板上爬起。发现抽屉里的消炎药已经所剩无几了,室友J裹在被单里说着呓语。我剔开抽屉夹板,浓烈的樟脑丸气息扑面而来,一只没有封套的注射器搁在细小蟑螂粪便粘连的抽屉角里,它似乎已经用过了,但我并不关心这个——我并没有找到我曾存放在此的东西。

“该死!”我踹了一下床侧的压木板,这震动让J应激抽搐了一下,随后他只是翻了个身,把小枕头使劲儿揿在小腹底下,肮脏的模糊梦呓停息了,备具颗粒感的呼吸声一下子侵占了寂静的房间。四周昏暗无比,前一天刚刚下过很大的雨,从早到晚地暴虐地刮着,到现在才没有声息,外头漆黑一片,泥土和草根腐烂的气味浸过窗帘飘进来。

我寻思我该出去一趟,“那儿兴许还开着。”我从木制衣架上取下我的大衣外套,然而一只沉重的黑色贝雷帽也被碰掉在地上,这是J工作时戴的,然而他可不是什么画家,他在附近的地铁口当检票员,收入低微但好在稳定,比我这个动不动便失业的混蛋要略好一点,只是他喜欢泡地下赌场,这就不好了,各位读者,染上这个恶心的他,积不起什么钱,每月末还是要仰仗我来过活。那段日子就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了,我厌恶他,对他的“怜悯”也只是救济性的,无论他多么巧舌如簧向我周旋,往往只能得到“喂!J!别摆你那副臭脸了!呐呐呐!拿这几个铜子儿去买几个面包就好,别饿死在我旁边!”这样的答复。每当他在赌场输了个精光回来,或者被酒保打得一瘸一拐,我都会恶毒地嘲讽他,每次他抱怨输在了哪一张牌的点数上,我都用那张花色来当他的绰号,这种叫法会持续到下一次他抱怨的到来,但如果他郁郁寡欢不会开口他牌桌上的混活,我就一直以那张花色叫他,让这段心灵伤疤在他脑海中停留地更久些,我多喜欢他的疼痛可以晚些、更晚些结痂啊!这种念头在我失业的时候更为强烈,白日无聊的我坐在床上灌自己酒——这是一种从通宵酒吧里讨来的干净剩酒混合的饮料,我把空旷的肚子当鼓拍,试图打出一点摇滚节奏,我看诙谐小说,一些恶俗的杂志上的段子,而这些东西也是从街头巷尾搜集过来的。到深夜我还兴奋地睡不着,听见楼道的瑟缩脚步声我就知道糟小子要来了,我甚至蒙在被子里笑出声儿来(如果轮到我睡地板就更好办了,我估摸着他差不多回来时再从柔软的床垫上离开,躺在坚硬的使人清醒于骨头酸痛的地板上,这更能让我兴奋起来),当他进来,挂着一种映象中最熟悉不过的丧气脸蛋儿,真别提有多可爱了!“晚安!J方块!今天到你睡地板啦!怎么了!你想来点新鲜面包嘛?!啊?”我发出爽朗而快活的笑声,在这时他总是用麻木的嘴唇蹭一蹭茶几上空荡的酒瓶,接着又放下,绿色玻璃瓶发出令人愉悦的一声嚎叫。J不发一言,两眼似乎歪斜着尽力聚焦困倦的视线,伴随我更多的挖苦,他慢吞吞地摸到房间角落一块干净的地方,铺开那里的被单子躺下,闭上眼如同已死去。在这时,我总要发出一阵比先前更为猛烈的笑声,才心满意足地重新睡去。

所以我现在看见这只委地的贝雷帽,心中又激起一种满意感,我把帽子扣在头上,“地下冷,戴这个保护脑子,地下的风总是吹得我神经痛。”——一想起J之前经常说的对他贝雷帽的评价,想起他每次上班前都会发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取下贝雷帽戴好,然后使劲儿拧下帽沿把两侧的太阳穴狠狠遮好,他还在朝我笑,张开嘴巴,满口黄牙像一枚枚被烤熟的尖蛾卵。

“扯淡!地下哪来的风!就是给揍晕了!”我骂骂咧咧地踏出门,邻宿的早班药厂工人早早起了,在楼道口上生煤饼炉煮今天上班会带的本草凉茶。他们在臭气熏天的公共大洗手间里,赤着膊,用廉价的黑粒儿粗盐刷洗他们的口腔,其中那个被槟榔瘾折磨而久患溃疡的工人,对着破了四角的墙镜吐出他令人作呕的肥而粘稠的黄色舌苔,用一柄尖锐的毛刷狠狠地刮着。

我顺着煤饼下灌的恶心气味走下楼,脚不知踩碎了多少模模糊糊的月牙。我走出巷子,荒凉的窄街道路上沉寂无比,一个人都没有,唯橱窗上有熹微的晨光在骚动摩擦着。

我一路拐到不远处的火车轨闸口站,这里的一段铁路就依靠着我们的出租房楼寓群不远,每天大概有四五班货运车次要经过,但是信号台早已废弃了,通过轨道去向另一边全凭路人自己的判断,而轨道对面是一片浩瀚的大麻田,其中有几只骸骨般的水塔沉在那里,活像海面的幽灵船舰头。在那片大麻田前方则是城区的繁华残影,那里的灯火现在还依稀可见。我好奇地趴在红白相间的指示杆上,想分辨一下远处大致的街区轮廓,但是毫无成果。

“混蛋!”一想到我又要穿过这片密植到城隅去我就来气,而且大清早天黑黑的谁知道地里有什么东西呢?我扒住栏杆,田地里的冷风从闸口前灌过来,我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双手插回大衣兜里摩挲,吊着脖子磨蹭了一会儿。当我终于感到一点暖意,我迅速地又将鹰爪般的手扼住警戒杆,左右观望两侧的铁轨状况,让自己的视线充分延伸,确定安全后,我像一只敏捷的猴子般翻了过去,可是当我脚落地的一刻,我突然踩中了一个黏糊糊的东西,起先我以为是雨后的厚泥浆,没有太理会,继续在黑暗中向前越过几步宽的铁道,可是那个沉重而怪异的物体好像黏在了鞋底,一直卷在我步伐之间,我的后背突然觉得凉,很心虚,也有不祥而恐惧的成分。在这几步里我不断地嘬嘴,骂人,直到翻过对面那根警戒杆,我往信号台的玻璃门上狠狠踹了几脚,试图借此剥下脚上的东西,而这应该奏效了。在月光下,那具黏糊糊的东西看着是一块动物残体,它在门面上软趴趴地附着了几秒,骤然又脱落了。我又踹了那动物一脚解气,这回它像一块轮胎橡胶,被踢飞到了半米远的地方停下,我上前蹲下来打算仔细查看,嗅着脚下湿润草田的新鲜气味,借着暗月,我分辨出这是一只早被轧死的猫,浓稠的已经发黑的血渍像花冠一样留滞在毛皮里,它活像一匹被撕扯开来的肮脏的厚帛。但是,和我曾经能看见的死于车轮碾压的猫尸不一样,这具猫的尸体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香味,那是一股浓烈的酒酿气息,酸而甜。我考虑到摸黑穿越麻叶地并非好主意,于是就此蹲坐在死猫的身边抽烟,闭目养神,直到白瓷般的黯淡太阳从密密麻麻的叶子丛尽头升起来,光亮洒如女人的肤色,均匀地抹着整片田野和远处的荒街,田地里的阴风也不再蹿了,在不断亮起的光线包围中,我一共枯坐抽了约六根烟,当我掸开一片脑袋上空的香烟雾,站起来活动活动蹲伏得酸痛的腿脚时,我注意到一边的猫尸竟散发着一种深绀的色泽,就像在市场里经常看见的劣质猪肉那样,“好吧——”,我喃喃着,“好吧,混蛋,就当是我的。”我朝着信号台的保安室门狠踹了几脚,门被破开了,我猝不及防吸了一口肮脏的灰尘,里面果然还藏着曾经铁路巡检员留下的铁锹,我把那板铁锹扛出来,就近挖了个浅洞,把猫尸推进去,潦草地埋了。

穿过荒凉的大麻田到早晨的偏远城区,我在阴森的巷子里找到了老朋友N的按摩店,刚刚下班的几个盲人技师从里面挤出来,展开折叠的探路棒,像有一肚子怨气般狠命敲打巷道,畏缩着跫出黑巷。另外几个女技师则用疲倦的眼神看着我,一个个匆忙地闪开,带着相当的狐疑和厌恶,我趁和她们擦肩的间隙突然勒住其中一个女人沾满黄色烟草痕渍的手,恶狠狠地问她N现在在何处,她猛烈地甩开我的手,努努嘴示意店门的深处,挟紧了毛大衣,向着冷飕飕的巷口几步蹬远了……

我走进店里,没有开灯,一片阴黑,外头日益亮起的早晨和这里的“深夜”无关,浓重的酱肘子的气味几乎要把我掀翻,我看见N赤膊睡在前台后边的躺椅上,上半身油光锃亮,我狠踹了台桌一下子,N腾地坐起来,看见我,他干巴巴的老脸泛起了微笑,他嘴角有一根菜芽探出来,似乎是不小心夹在牙缝里的,但他没有察觉到。“老样子?”他讷讷地问,两腋底下黑而密的毛发在昏暗的室内看着有些发绿,“照样。”我边说边说探身向店后边走去,翻过一扇窄门后堆积的汽水空箱子找到板木楼梯,登到二楼的按摩房楼道上,N从躺椅上起来一直跟在我后面,期间一股股酸臭味从我背后隐约涌来。他一路笑嘻嘻地从裤兜里摸索着钥匙,我也在二楼一扇熟悉的门前停住了,等着他翻钥匙。N私底下贩卖一些药品,常规的药片备具,也不乏禁令的“货”,他在这一带很有名,而我是他的主要客户,和他关系尚不错。

“就不能开灯嘛?”

“抱歉,电表刚坏了,要不然我可不会那么早让那群人下班。”他越发用力地甩着钥匙圈,慢慢又近乎以一种癫狂的状态扯着那几个叮当作响的匙口。

我只能闭嘴。有一阵子没来了,趁他急得不禁汗流而摸黑拔取钥匙圈上的那柄“正解”,我擤着鼻子四下打量起他的店的异样,刚刚一楼前店是四面对墙的大镜子和一些桌椅,不会有大变化,但在二楼,三四间按摩房以外的墙壁边,都新摆上了散发着霉味的货架,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罐子,那些罐子或大或小,一直延伸到地上,采取小叠大的策略,在巨大的罐子盖上叠上小罐子,如此密密麻麻地排布在这里。

N突然找到了对应的钥匙,利索地开了门,进去后我却惊呆了,原本是堆满药品的房间现在也被罐子占据了,只有靠西一面墙的架子上保留着各式药物,我粗略看了一下,种类齐全,但是数量毫无疑问是为了罐头的侵占而缩小了。这里的墙面在极度的潮湿下透着一种嫩绿色,就算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饱和。地上也随处摆着罐坛,而且每一只底下都垫着巴掌大的棉团,那些棉团看起来都是湿的,发黄,我闻到了先前的那种酱肘子味,随即又意识到那并非酱肘子的气息,我感到了刺鼻、不适,这种气味的源头应该是在这个房间里,飘洒到一楼时变淡才让我错感到了食物的气息,此刻我无法确信,那味道好像甲醛溶液,又有沥青的刺激感。而那剩下三个墙架上的罐子,外表的颜色更黑,黑得有些细微的反光,我意识到可能是按某种级别来划分摆放部位。只是无论如何,我都该快点走了。

“老实说——我这——最近在卖些别的营生了。”N在背后说,喉咙里有口湿痰像口风琴簧片一样震动着。

“这都是些什么?”我回头看见他油腻腻的肚子和胳膊,这回我居然觉察到他肚脐正中长着一枝凤仙幼苗,“太乱来了,”我想道。我开始用眼光向四周求救着想找到一些透着光亮的窗户——我快要被闷热的黑暗压得喘不过气了。但我知道这里没有开窗,四壁像不断朝我抱紧的巨人之掌正在压来。

“酒。是很好的酒。”他笑哈哈地回答。

“酒?”

“是啊。酒,都是药酒。”他走到柜子前面,两手在上边捣鼓了好一阵,翻出两盒消炎药和一小瓶写着“曲林片”的罐头。

“这是新收的。”他叮嘱道。同时从不知哪个黑暗的地方熟练地撕出一只塑料袋,将三盒药仔细包好了递给我。“对了。价钱要涨了,比以前要再多五十块。”

我哪敢质疑,使劲儿点头默许,接过袋子转身朝门口靠,想离开这个房间,“好。走吧,我们去下面付钱。”

“等等。”他那只油滋滋的手掌突然扭住了我,“你也会喝酒,今天我请你尝一点吧。”

“啊——我不用——”我还想说出些什么,突然我往后猛退一步踩破了一个摆在地上的小罐子。溅出的浆液流了一地,辛辣呛人的气息上窜到我的鼻子里。

“对不起!对不——”我猛烈咳嗽起来,“啊——”N甩开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慌乱地捡拾那些沾满酒液的碎片。我边咳嗽边想往门口逃,脚下发出一片片罐子碎片被踩响的咯吱声。

“不——没事!等等!”

他忽然很惊慌地说出这句话,可此时我已经连滚带爬地冲到房间门外了,我回头看他,我身后阁楼舷窗外透过的一束晨光把跪在酒浆里的N照亮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看见N是跪在一片紫色的荧光水渍里,他的手上握着一块发着绿油油光泽的动物皮毛,慌乱中我试着努力分辨,似乎是一只死去的猫浸泡过的尸体。N跪在破碎的罐头碎片上对我笑着,两只膝盖也慢慢浸透了酒水,变得幽紫幽紫地。同时,飞快抽芽的凤仙草从他的头发里长起来,那些红紫色的根把N脸部的毛细血管袭夺了,刀刻般地一丝丝肿裂开来。

  等等?等等!我再次看向N的手,在那具猫尸下边还垫着一块黑色的东西,我发疯似地捂住我的头。我的贝雷帽!而在N手臂上,加速蔓延的凤仙发育出花苞并绽开,死死地吞下了贝雷帽和上边的猫尸。在这巨型的花盘上,又不断增生起新的花芽,只是这一轮的颜色更加绚烂,似乎泛起了一种温馨的虹雾,很快,密密麻麻的须叶把N整个人都包起来了。

  我不顾一切地奔下楼,往椅子上胡乱地丢下几张钞票。冲出了按摩店,外头已经很亮了,我在被油烟熏得面目全非的巷道里狂奔,逃到陌生的街上去了……

  又是一个潮湿的春天早晨,我从地板上惊醒爬起来的时候,地面上我躺着的部分流满了一摊汗,双脚因为刚刚剧烈的抽筋而疼得无法站起,我尖叫了,发现整个室内里缠满了粗壮的老藤,蔑编茶几被一枝巨大的枝节戳穿了,原本好好摆在上面的消炎药、笋干条都洒到纹着猴子图案的地毯上。疯长的根须把墙纸戳烂了,天花板上好像是一片被镐头破坏过的毛损,还泛着阴暗的水霉,四个天花板角落里又各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结着,好像葡萄瘤子一样。

  瘦弱的J蜷缩着躺在床上,我拼命扑向他但是即刻被吓瘫在地上,他的心脏被一株巨型树桩戳穿了。我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愧疚,我想流很多眼泪,皱悲伤状的眉头,但是一样也做不出来了。房门也被树根缠得死死的,同时我听到外头紧密的压迫声和门的呻吟,我挪动自己的身体掏出抽屉里的注射器,又拼命够到窗子狠狠扎着玻璃窗的四角,直到针尖被扎钝了,我才有了些成果。丢掉针管,我开始用侧身去使劲撞窗户面,在我拼命撞击玻璃的第十下时我终于打碎了它,我从二楼直接爬出跳了下来,摔倒冰冷的地上,仰面朝天,我恐惧地呼救,但是似乎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消失了一样,四周都静得可怕。

  大雨开始落下,我闭上眼,在泥地上冷得发抖,浑身湿透,该死的两腿还是不听使唤,我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睁开眼睛挣扎着观望四周,发现令人恶心的紫色大麻叶子正疯长着从住所内蔓延过来,飞快地增生着爬下墙壁,快要触及我的腿了。我绝望地大叫着,疯狂地扒着两手,让整个人朝后退以离开那些枝叶的追赶,沉重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像无数道针子般刺着我的眼睛,让我甚至无法用视力分辨那些大麻叶子的包围,我快要冻僵了,双腿的机能越来越差,两只手上全是泥,胳膊关节也开始剧痛,我往后撤,发疯一样叫着,不知道这样挣扎着过了多久,我的后脑勺突然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该死!”我的双眼在暴雨的灌注之下分辨出了那段高高的铁轨,此时我瘫倒在泥地上,脑袋上方晃动着一柄鲜艳的湿淋淋的警戒杆……那警戒杆上,另一侧鲜艳的凤仙花球朵已经抽生上来了。

  也许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它们好像要连接成一整片了,这个圆满的想法充斥着我的心灵。我感到我的大腿向上蜷曲,以至整个腰椎直接向上折叠起来,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温柔地抚摸自己肚子一侧化脓多日的伤疤,我的颈骨咯吱咯吱响着,好像终于有些摇滚乐的意思了……宇宙引力般的晕眩如船起伏。雨水很快淹没了我。

23.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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