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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郎骑竹马来

2024-05-03  本文已影响0人  耿氏部落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征文第三期“回忆”】

题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闲猜。

            ——李白诗《长干行》选抄

  我和她居住在一个小村里。小村和她共用一个美丽的名字——苇子!

  苇子村后边是大片的水洼盐碱地,那里是苇草的天堂。一冬蓄满能量的苇根勇敢地把苇尖刺破料峭春寒;整个夏日里,它大口喝着水和阳光,拔出一节节身高;夏秋之交,苇草丰茂,水调皮地把它闪耀的粼光从苇浪翻滚的空隙钻出来;入冬以后,成片的苇草被风抽干了水分,它们互相斜倚在冰面上,等待着一个叫苇子的小姑娘来收割。苇塘的前面是一个贫瘠的小村子。村子里的空地上随意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榆树,家家矮趴趴的房屋也不成行,参差错落在自己得意的位置。这个小村子就是我和苇子共同生活了十五六年的地方。

      老天爷跟苇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她来到人间的第一天,就给了她一个狠狠的下马威。那天,对于她来说尤其黑暗。她娘一早就肚子疼,这是要生产了,就留在了家里。爹爹和奶奶仍然带了午饭去地里劳作。下午的时候,爹爹不放心,一个人提前回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啼哭声,接着他看到婆娘也在抹眼泪,用脚趾想都知道生了个女娃。他立刻就怒了,不能传宗接代,反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他骂了一句没用的老娘们,抓起孩子出门去了。

  他的婆娘傻坐在炕上,没有阻止。

  直到太阳落山了,小脚的奶奶才拄着锄头回家。进了家门,她见儿子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儿媳坐在炕上,目光闪躲,屋里有一股生产后的血腥味。奶奶就问,生了?那……孩子呢?

  当她连问到第三遍,才得到她儿子没好气地回答,扔了!

  丧良心啊,扔哪了呀?奶奶赶紧追问。

  她儿子一开始不说,后来被奶奶狠狠地拍了几巴掌,才不耐烦地说,苇塘里,早淹死了!

  奶奶慌忙迈开裹着的小脚,拿起拐棍点在地上,趔趔趄趄地往村后苇塘里跑。跑到近前往水里看,却不见有什么。她沿着苇塘边寻找。不远处是一座山丘,奶奶听到那里有婴儿的哭声,她心中一喜,赶紧跌跌撞撞跑过去,在苇塘边的一块石头上抱起了孩子。  

      唉,这孩子就像一把被人嫌弃的苇子,奶奶自言自语,顺便就给她起了这个贱名字。

  奶奶后来对苇子说,那一天是那年夏天最热的一天,一人多高的苇子弯着腰遮在你身上。你哭得哑了嗓子,浑身水洗过一样!阎王爷不收你,你还没有遭遍做人的全部苦难!

  奶奶怕她儿子再把苇子扔了,就搬到一间破烂的窝棚里和苇子生活了几年,直到她走不动路挣不够吃的,才腆着脸带着苇子回到儿子家。那一年,苇子上学了。

  那一天,老师把苇子领进教室,她怯怯地站在黑板前。老师让她告诉大家叫什么名字。

  我仔细看这个小姑娘,她身体单薄,个子不高,穿的是带补丁的衣服,当然我也是,只是她身上的补丁更多。她背着一个瘪的用各种颜色的碎布缝制的书包。她扎着一个马尾小揪揪,头发有些焦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声音脆脆的很动听。她说了她的名字“苇子”,惹来哄堂大笑,她就红了脸。红了脸的苇子比先前时更耐看。

  老师问大家,让苇子坐在哪里呢?

  坐我这里!我立刻冲老师叫。我的原同桌转学走了,长条凳上始终空着一半。同学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就在这笑声中,老师把脸更红的苇子领到我旁边,她坐下来放下书包,还显得有些局促。从此,在我和苇子上学这几年,我和她就成了没再分开过的同桌。

  她上学的第一天过去以后,就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俩的“好”,随着春秋交替,岁月叠加,非但丝毫未减,反而像苇草的根越扎越深。从那天开始,我俩互相闯入对方的生活,一段缠缠绕绕的缘分蓬勃生长起来。

  她爹娘从来就觉得苇子是一个多余的人,也觉得奶奶当年多事,不然的话就没有今天这许多的麻烦,所以在爹娘的眼里,苇子一直就是一根钉子一根刺。

  苇子常会迟到。她在家里要喂完猪才能来上学。放学后她会赶紧往家跑,她要到野外去拔猪菜,然后回来做饭,还要照顾奶奶——奶奶的腿脚已经行走艰难,瘫痪是后来的事。写作业要趁着天没黑赶紧完成,爹娘是不允许她因为学习而点灯熬油的。

  苇子虽然辛苦,倒是挺乐观,总见她脸上挂着微笑——我喜欢看她的笑脸:一双亮得幽深的眼睛,一个挺拔的鼻子,两瓣白润的唇翘起嘴角,两个会动的酒窝。早晨,她跑着进教室坐在凳子上,我还看见她脸上的汗珠往下滑。下午放学,她快速收拾完书包跑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在窗前一闪就不见了。

  她太能干了,不过即便这样,终于在四年级的教室里,有一天直到上课后很久,我的长条凳子上还空着一半。那一天老师讲的课我都没听明白,心里总有另一件事占据着:她今天为什么没来?不会是被她爹打坏了来不了吧?

  老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放学后到她家去看看,其实老师不交代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到她家里去,她奶奶一个人躺在炕上,苇子去拔猪菜了。奶奶对我说,她爹不让她上学了。

  我急了,我说,不上学怎么行啊她还这么小?

  奶奶说,唉,这能怎么办呢?这个家她爹说了算!

  我失望地回家去,吃完了晚饭,猜着她爹娘也该从地里回来了,我就到她家里去,直接问她爹。

  苇子在猪圈那边喂猪。她爹的态度极不友好,语调也很高,好像我欠他钱似的。他对我说,不让苇子上学了,一个女娃上学有什么用?你跟老师传个话吧。

  为啥不上学呀?我们不都在上学吗?学校里的女娃多的是!我反驳他,我以为我的理由会让他无言以对。

  不行,我家养的猪多,我要让她喂猪,还要去拔猪菜。她上学谁来干这些活啊?

  苇子喂完猪过来听我和她爹争论,后来就蹲在一边哭。我没法说服他,再说下去他就急眼了,撸着袖子做出要打我的样子。她奶奶就劝她爹,她妈妈正在烧火做饭,把瓢和盆摔得叮当响。

  我最后看了一眼满脸泪水的苇子,出了她家的门愤愤把门摔回去。

  等到第二天放学,我领着老师到苇子家去给她爹做思想工作。老师的面子和口才在她爹那里也不好使,那家伙一口咬定,猪没人喂,猪菜没人拔。

  我突然就对她爹说,只要你让苇子上学,放学后我来帮她拔猪菜,我和同学们都来帮她干活。她爹轻蔑地笑了笑说,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只要早晨她喂完猪,晚上拔完猪菜,我就允许她上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大声对他喊出这个成语。她爹说我管你四马五马的,只要没了猪菜,苇子就得旷课去拔!

      我的长条凳上又坐了可爱的小姑娘苇子,她不时扭头看看我,我不时回应着她,两张脸上都溢满得意的微笑。老师来上课的时候,告诉同学们晚上放学以后轮流帮苇子去拔猪菜。同学们热烈响应。我们计划好,两三个人一组,每天都有一个小组帮苇子去干活。

  第一天我和第一组去了,拔了好多猪菜。第二天我和第二组去了,也拔了好多猪菜。第三天我和第三组去了……听苇子讲,她爹看到猪菜很多,倒也没说什么,看来她可以继续上学了,我坐在长条凳上不会再孤单了。

  直到有一天,我去苇子家,我们俩等了很久,仍然不见有同学来。我就只好和苇子两个人去拔猪菜。

  同学们自然没有我这样的耐心和毅力,他们有的说要写作业,也有的说家里也要拔猪菜。这个其实我理解,那时候我们苇子村几乎家家都养猪,家家都需要拔猪菜。我家也是需要的。但是我把拔了的猪菜拿出一大部分给了苇子,我只留了一小部分,因为这件事我回家以后被我爹娘骂了好多次,但我就是不愿意改。因为如果我不帮苇子,她就不会来上学了。

  后来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她奶奶瘫痪了,整天只能窝在发霉的炕上,奶奶渴望外面大好的阳光。有一次苇子对我说,她想给奶奶做一个带轮子的椅子,她听说这种椅子叫轮椅,可以推着奶奶到外面去晒太阳,还可以到更远的地方去散心。她需要我的帮助。后来我和要好的几个同学说了这件事,我们集思广益,讨论了这种椅子该如何做,特别是有一个同学见过这种轮椅,对我左一遍右一遍地描述。

  我和苇子准备木料。苇子在家里翻找,我在我家翻找,然后偷出来。也有的同学从各自家里偷来锯子斧子,还有一个同学偷来了一把钉子。

  连续好几天我的作业都没能好好写,和苇子拔完了猪菜,还要一起做轮椅。那一年我十二岁,稚嫩的手还拿不稳斧子。忙活几天以后,同学们过了新鲜劲就不来了,但我仍然对这件事执着。可是轮椅制作的进度非常缓慢,做完的部分不合适就拆,锯长了再往短了锯,锯短了就得重新找料来做。最关键的是轮子到哪里去找?轮子又该怎样弄到椅子腿上?这个难题比数学书上的“思考题”更叫人抓狂。

  有一次苇子帮我把着钉子,我拿起斧子敲的时候居然砸到了她的手指,苇子疼得哭,我也哭,问她手指断没断。不过好在她的手指依然能动,虽然粗了许多。

  在她爹的喝骂下,我俩彻底放弃了这项艰难的“大工程”。

  看着苇子失望的脸,我不忍心,就对她说,我俩可以把奶奶抬出来,晒完太阳再抬进去。于是先找到一块大石头,合力移到她家窗户下面,然后我俩进屋去抬奶奶。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从炕上抬下来,倒是把奶奶累得汗都流出来。我们俩的力气还是太小了,我就去找住在附近的同学。我们几个人合力把奶奶抬到外面晒太阳,我们就在旁边的老榆树下写作业。后来又把奶奶抬到屋里去。

  早晨来上课的时候,苇子告诉我她奶奶很高兴,还说谢谢我和同学们呢!看着苇子脸上流露出美丽的笑容,我比她更高兴。

  我经常喊一两个同学去苇子家抬奶奶晒太阳。有一天,同学们没有来,我和苇子共同决定我们两个人要完成以前我俩没完成的事。我抬奶奶的两条胳膊,苇子抬两条腿,一步一挪,拖拖拉拉,终于把奶奶抬到了外面,坐在窗户下面的大石头上。我俩都已经累得汗流浃背。我看到苇子的脸红扑扑的,就像熟了的西红柿,荧光光的汗珠滑过西红柿的皮肉。我揩了一下她的鼻子她打了我的手。

  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树把筛下的花花点点的阳光投在奶奶的小脚和腿上,奶奶的上半身沐浴在阳光下,额上的皱纹好像被阳光抻开了,她闭着眼睛,像墙根下晒太阳的老猫一样打着盹。

  我不想写作业,拉过苇子家斜倚在墙头的一把破破烂烂的竹扫帚,骑在两条腿下,嘴里喊着驾驾驾。我对苇子说,看,我在骑马呢!

  苇子吐出一串串咯咯咯的笑声,她说我骑的是扫帚。我说不对不对,是马!我们便嘻嘻哈哈地争论。后来苇子说,你骑的是竹——马!竹马就是竹马,我满院子跑,还绕着苇子转圈儿。苇子受到了我的引诱,她也跟在我后面,两条腿跨在竹扫帚上,两只小手抓住我的肩膀,和我一起骑着竹马围着大榆树奔跑,地面上留下扫帚划过的许多道道。

  我嚷,苇子,广州到了吗?

  到了!一个好听的声音从身后吹进耳朵。

  苇子,北京到了吗?

  到了!

  苇子,你家到了吗?

  到了,哈哈哈……苇子又把笑声穿成串。

  我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近在咫尺的一张清俊的小脸说,苇子,等我俩长大了,你给我当媳妇儿,我骑着马来娶你!那年苇子十三岁,我十二岁。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天的一幕,那是在向我心爱的姑娘求婚呢!

  红晕立刻占领苇子的脸。她回头看奶奶。奶奶早被我俩吵得睁开眼,正笑呵呵地看着我俩,居然在点头。苇子更羞了,她扔下我和竹马,跑到一边写作业去了。

  有趣的事第二天发生了,老师批改苇子的作业发现全是错误,训了她几句。同学们在笑她。我也在笑,但是只有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而我心爱的姑娘就坐在我身边的长条凳上,低着头羞红了脸。老师还以为苇子被他说重了而脸红。

      村后的苇塘里结冰的时候,苇子的奶奶去世了。那时候已经放了寒假。苇子村有个规矩,有老人去世,不管谁家的孩子站在送葬的队伍里哭几声,就可以在主人家吃一顿送葬的饭。那时候生活贫苦,吃饭能就点荤腥,那也是很解馋的。

  我和好几个男同学都跟在苇子身后,苇子在哭,我在哭,几个同学也在哭,只是我能从同学的哭声里分辨出笑声来。我是真哭,我不是哭苇子的奶奶,我是哭苇子,她失去了她家庭里唯一爱她的一个人。这以后的日子她应该怎么熬下去?后来同学们在她家里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而我没有食欲。

  再开学的时候,苇子又辍学了,等我再去承诺一定再帮她拔猪草,甚至加上拾柴火,都已经换不来她爹点头了。

  我的长条凳上又坐了新的同学,那是一个比苇子更漂亮的女孩子,可我觉得我是孤独的是枯寂的。

  辍学的苇子要锄地拔猪菜割苇草,我仍然经常去帮她,顺便告诉她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还教她我学到的古诗。

  春种一粒粟——苇子,跟我一起念——春种一粒粟……苇子彻底把她自己种在了我心里,茁壮地扎下苇根,生出苇尖,开始拔节!

     有一次我替她背着柴回她家,大榆树下遇到了一群人,有大人也有我的同学。其中有个阿婆说,瞧这俩孩子关系多好啊!一个阿婶问我,你是不是喜欢苇子呀,那你告诉她,让她给你当媳妇儿好吗?

  她的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特别是我的几个同学笑得前仰后合,让我有揍他们的冲动。

  我昂起倔强的头对他们说,我就是要苇子给我当媳妇儿,你们管不着!

  那一年我十三岁,苇子十四。那一年的那一天,苇子又羞红了脸,撒腿便往家跑,留下我一个人背着柴在后面追不上。

      我在追她的路上奋力前行。

  我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吃晚饭,我爹娘闲聊天,他们说起了有媒人到苇子家去说亲,苇子要出嫁了,男方给苇子家好多的彩礼钱,这样苇子的弟弟将来娶媳妇儿也减轻了许多负担。爹娘把这件事说说笑笑,惹得我极度不满。我说,苇子谁也不嫁,我要娶她!

      他俩先是愣了一下,后来一起笑起来。我娘对我说,你才十五你多大个孩丫子,就想着娶媳妇?我爹说,咱家可娶不起苇子,咱可没有一万彩礼钱啊!

  我不管!我向她俩吼。摔下碗筷,我一溜烟儿就跑到苇子家去。苇子爹娘正在吃饭,苇子蹲在角落里哭,两只眼睛哭成了一对红枣。

  我直奔主题,大声说出了我的想法,阿叔阿婶,我要娶苇子,你们把苇子嫁给我,彩礼钱我给你们,要多少都行!

  苇子抬起可怜巴巴的小脸看我,脸上的泪水还在往下流。苇子爹娘愣神了半天,然后就笑了。她爹说我拿不起彩礼钱,我家这么穷。

  我有我家有!我大声喊,好像声音足够大,钱就真的有一样。

  苇子爹认真起来,他说,你要是能拿出一万块钱,我就把苇子给你做媳妇,总比给那个瘸子好!回去跟你爹说吧,让你爹亲自给我点头,我才信这事是真的。

  我跑回了家,对爹说,咱家出一万块钱,苇子就是我媳妇儿啦!

  爹说,把我和你娘卖了,也不值一万。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没死心,我辍学了,每天拼命拔猪菜拼命拾柴火拼命锄地,我想让家里能多一些收入。我又去了苇子家一次,告诉她爹,虽然我现在没有一万块钱,但是等苇子的弟弟结婚要用钱的时候,我一定能弄来一万块,所以不要把苇子嫁给那个瘸子。理所当然的,这回我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半年以后苇子出嫁了。那天来了一辆披红挂绿的马车,一群人把苇子按在马车上。吹鼓手摇头晃脑,把喜庆演绎得有声有形。我的心碎了心却没死,就在马车必经的一个路口拿锹挖沟等他们。那个穿着红衣服带着一朵大红花的新郎赶着马车拉着我心爱的姑娘过来了。马车后面跟着几个吹鼓手。我和沟逼停了他的马车。新郎挥舞着鞭子,问我要干什么。

  我对他说,苇子是我的新娘,留下她!

  新郎哈哈大笑,咧开了一张让我讨厌的大嘴,他说,她爹收了我一万块钱的彩礼,她就是我的新娘了!

  我一时间没了话,慌乱中想了想说,我要你记住,等我赚了大钱,加倍还你的彩礼钱,我一定要把苇子娶回来!

  新郎又令我讨厌地笑了,把鞭子放在马车上,他两只手按住车铺板,身子往前一挺,从车上蹦下来,一瘸一拐走到我跟前,用两只浓眉大眼仔细打量我,然后噗嗤一声笑了,说,你个孩丫子,你知道娶了媳妇咋用不?然后走回去,两手同样按住车铺板,蹭一下就蹿上去,一屁股坐在车上。他把赶马鞭子在空中摇了两圈,软鞭的一端以鞭杆为轴转着圈,切开空气,发出嚣张的呜呜长音。他突然把鞭子在我的头顶二尺处甩出炸响声。马车吱呀呀咕噜噜冲我过来了。我忙不迭扑倒在一边,马车两个轮子在我挖的沟里颠簸了一下过去了。

  我捶胸跺脚。苇子发出的喊叫一声比一声尖利,那重复的三个字像一把把锤子,顺着耳朵飞进来,一次次捶在我的心上。多少年来,那三个字惊醒我多少个梦。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这一年我十五岁,苇子十六岁。

      我收拾好行囊,装满我和苇子的伤心和快乐,离开苇子村。我跟随南下打工的大军到了广州,我要赚大钱,娶我心爱的苇子。

  出乎我意料的是钱没有那么好赚,我的梦想也没有在短短的一两年内实现。每天我在码头上卸货装货,肩膀和手指都磨破了,但我不喊疼不嫌累,我只有一个信念,娶苇子。前几个月我没攒到钱,但是以后每个月都有了点剩余,我把钱存在一张卡里,我希望这个数字快速变成两万,这样我就可以赎回我的苇子了。

  我打听到苇子的地址,从炎热的广州给她发出一封接一封的信件,在第一封信里,我把我的照片夹进去。她从寒冷的塞北给我回信,也把她的照片夹在里面。我把我心爱的姑娘用纸包好,每日藏在心窝上。殷勤的青鸟衔着我俩的爱情冲破层层云雾往来不断,我俩虽然远隔几千里,却被信纸烧得心中火热。

  我了解了她的新家的一些事。苇子在那里吃的好穿的好,瘸子对她也好——这让我挺矛盾。我希望瘸子对她好,这样我也会少些挂念;我又不想瘸子对她好,对她好的男人只有一个,是我!但是苇子的话叫人放心,她说,她的心已经被我带走了,她盼着我赶紧回去娶她。

  她还跟我说她怀孕了。她又给我写信说她打胎了,她要将来利利索索地嫁给我。

  两年以后,我攒下了一万块钱,又过了一年,我攒够了两万。这时候我已经开了一家小店,做起了一个小老板,由于实在脱不开身,我给苇子去信告诉她,再多等我些日子,我一定去接她,接她到广州来做老板娘。后来做生意赔了钱,然后又大赚回来,我买了房子让我心爱的苇子来了后可以拥有豪华的生活。

  我二十二岁那年,苇子二十三岁,她已经为我打了三次胎。我挎上一个包裹坐上火车往遥远的家乡去。我先想法约苇子出来见面,就约在她们村子后面的苇塘边上。那一大片苇子让我疑惑是到了我的苇子村。夏秋之交,天气如广州一样炎热。地上本来是应该有水的,却被毒日头索取了去,盐碱地皮被烈日暴晒得起了瓦。苇草就在这恶劣的环境里努力生长着,叶子是淡绿色,开出些瘦小的白花。

  我往约定的苇塘走,路边有两个孩子挎着筐往村里回,筐里的猪菜我认识,是灰菜和银子菜。我心中感慨,加快脚步到了约定的苇塘,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花衣服的身影。夕阳西下,满天的霞光分了一抹浓浓的颜色撒在苇子和她身旁的苇丛上。燃火的天空下偶尔有点小风,那姑娘的倩影就在苇花丛中时隐时现,如梦如幻——那是我的姑娘,我美丽的新娘!眼前的画面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多少次。我超近奔跑过去,双手分开密匝匝的苇丛,以最快的速度向她靠近。苇子也向我小跑过来。爱情的马拉松,必须是两个点的相向而行,此刻,我们以闪电的速度缩小两个身与心的距离。四条胳膊同时张开,然后环住对方,我们就紧紧地拥成一个点。在多年前,在学校的那个长条凳上就种下的爱情终于花开似火,把我的心烧灼得疼痛而舒爽。这一刻我俩都泪流满面,满肚子的话却一时堆在口里挤不出一个囫囵句。我捧起那张让我心心念念的脸,我看着她软糯的唇,心中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向我呼喊,吻她——吻你的新娘——吻你的命!

  我就把火热的唇往上贴。

      把我抱紧的两只胳膊立刻泄去全部力气,一只粗糙的手掌接住我的唇,阻止我继续探寻下去。我心中跳跃的激情无处释放,刹那间鼓胀得像一个透明的气球。

  一个嘤嘤的声音说,我怀孕了……

  我低头看她的肚子,这时我才明白,一见她以为是发福了,其实不是。我赶紧问她,这回为什么……没打掉?

  她又嘤嘤地说,我不想打了。

  你打算怎样?我提高了声音。我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带出了几分不满。

  他对我太好了……苇子回答得似乎依然平静,但却让我的怒气冲到脑门。

  我对你不好吗?我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是这样的。他家一脉单传,我如果不给他留个后,他家就断了香火了!你知道在这里断了香火就是断了命!

  我不听,我不听!

  你要听你必须听!半年以前我还想着只要你来接我,我一定痛痛快快地跟你走。可我生了一场病,是我丈夫给我输的血。钱花光了他到处借,实在借不来了就卖血凑钱,即使钱这么困难,他仍然天天给我买营养品。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是用他的半条命续了我的命……我的后半生……我不得不改变了想法。

  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违背了承诺!

  我了解你,我就算早告诉你不让你来你就不来了吗?再说了,我实在太想你了,我想着我们最后再见一面!你我都死了心,以后我们的心就都安稳了!

  我蹲下,把畸形的一张脸埋在两只手心里,我感到了绝望,感到世界末日——我的末日到来。

  你知道吗?他家因为娶我花掉了不少积蓄,现在又因为给我治病举债过日子。他现在已经是个穷人了,可我能跟着你去当老板娘吗?苇子小心地看看我,努力地说服我。

  过了很久,我终于内心平静了些,我从肩膀上摘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苇子。她接过去打开,里面是十万块钱,另外还有一个物件。苇子伸手把那个物件掏出来仔细看。

  那是竹子刻成的马,漆了彩,前蹄奋起,后蹄腾空,尾巴像一条流线。马背上有一对小人儿,前者揽辔弓腰,后者双臂环住前者的腰,长发飘飘。这是一匹奔马,驮着这对情侣在爱情的江湖驰骋。

  这是我在广州给她准备的大礼。为了刻这个马,我把很多时间都用去请教一位老手艺师傅,我在他那里学到了竹刻的手艺。我在刻完的马身上还刻了一首诗。这首诗对于苇子来说是很熟悉的,这几年,在我们俩的书信往来中,我经常把这首诗抄在信纸上寄给她,并把这首诗的意思写下来给她看。

  苇子就站在苇丛的荫护下,轻启小巧的唇小声念起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一直把这首诗念完,她已哽咽变声数次,泪洗双颊。她突然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声音像当初她在瘸子接她的马车上那样尖利。

      起风了,一丛丛苇草剧烈地摇摆着身子,像无数个不倒翁。一只我熟悉的“捞鱼鹳”扑闪着翅膀掠过我们的头顶,飞向渺茫的前方驿站。天空的火渐渐淡了颜色,不消一二十分钟,它将变成燃尽了荒原的死灰色,了无生机。

  哭累了,苇子抬起头来,用嘶哑的声音喃喃地说,常存抱柱信,我这一生都在负你,我这一辈子都有愧于你!

  苇子走了,她走在落霞的余光里,直到苇丛隐没了她花布的身影,我还在原地痴痴地看她寻她。她没有带走我一分钱,还把我以前寄给她的一张照片放进去。她只拿走了竹马。我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心形透明塑料夹,里面是一张黑白照。我久久凝视着那张让我魂牵梦绕的脸。

  回到广州后不久,我在空阔的床上第九十九次读她的最新来信。

  你的竹马,我很喜欢,你居然会把这样复杂的手艺学得这么好!看来爱可以改变许多。他也喜欢你的手艺,他允许我把竹马摆在家里。这些年来感谢他对我的宽容,我们这样书信往来,以前他从没反对过。
  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过了年苇塘冒出苇尖的时候,孩子就会生下来,我真正拥有了一个崭新的责任。我已经负了你,从我们坐在一个长条凳上开始。我承认我已经把爱情给了你,但我要把亲情留给他。
  请记住你的苇子,她一生一世都爱着你。
  请忘记你的苇子,她今生今世都只能生长在苇塘里。
  感谢你的竹马,你是我永远的诗!

 

   后记:读完苇子的来信,又一次感觉心揪成一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和苇子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我和她的故事却没有画上句号。我绝不把今生刻骨铭心的遗憾带到来生去。这个夜晚注定又是无眠之夜,我找出一个笔记本,把我和她之间发生的故事记述下来。我把苇子的照片夹在里面,将来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一定把这个笔记本带在身上,以备我来生能够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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