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灰暗的车站阴沉沉地，有点窒息的感觉，大概是因为这灰白单调的建筑风格，或者是因为这里挤满了带着埋怨脸色的乘客们。黑铁锻造的栏杆冰冷冰冷的，乘客们却很愿意贴上去，因为他们都希望在丁点儿的缝隙中再挤进一步。
“别挤了！哎啊！你还挤！”李先生挣扎着身子，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他今天早早就起了，特地穿了去年刘局长夫人送的大衣，将头发梳得铮亮，希望这次公干能够顺利。却没想到今天这么一个平常日子，车站里也这么多人。他托了托金丝眼镜，心想着刘局长的任务可不能耽误呀！便一面叫着秩序秩序，一面靠着栏杆往上挤，同时显出无辜的样子。“啊呃！真没素质！真没素质！”李先生呸口骂道，而偏又没人理会他。呼吸压迫着的人们一步步挤向售票口。看着一堆堆黑色的人群走过月台，李先生心里更愁闷了，心里又骂起来：蝗虫！黑色的蝗虫！
几经周折，终于排到李先生了。他扯着公文袋甩到身前，同时又用双肘向外撑，防止有人挤上来。“您好，我想要一张软卧。”李先生顿时斯文起来，他的口气很是尊敬。他知道这些黑色蝗虫都是舍不得买昂贵的软卧的，便用着高昂而礼貌的口气说着，同时显出很神气的样子。
“没有了！“售票员冷漠地答到，“只有无座和硬座了。”
“什么！？硬卧也没有吗”
“没有！”
于是李先生又随着人流进入候车室。随后准备上车，此时人流已经少了很多。李先生拍扯着两侧的大衣，鼻子闷闷地鼓着气，手里攥着那张硬座票。登上了火车，他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车厢。
“10，11……”他看到自己的座位了，一个靠近走廊的座位，可以望见车外的风景，他感到有些许欣慰。走定一看，向着他的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位端庄的妇人，戴着花帽，旁边的座位空着，用一卷牛皮海报压住。他感觉幸运极了，便低头向自己位置一看，却又顿时嫌弃起来。自己的旁边坐了一位衣着浪荡，头发凌乱的青年。他用脚吊着缝隙里布满黑垢的拖鞋，又用大脚趾和二指夹着鞋根，同时很悠闲地望着窗外。李先生带着鄙夷，艰难地放好行李，然后长舒了一口气，正式地坐了下去。他猛地闻到了一阵发霉的臭味，一种潮湿夹杂着肮脏的霉臭。哇！他的眼睛辣起来，头不由地偏向了走廊一侧。“我的天！”李先生望着青年凌乱的头发，蓬松的衣服，他可以断定这恶臭的源头了。哇！他吞咽着气，脸容扭曲着，仿佛要窒息一般。这是他不自觉的表情。不过他心底却希望青年可以看到他那扭曲的脸，然后知难而退离开这里。但青年就是平淡地望着窗外，显出很惬意的样子。
“三个钟头，怎么顶的受啊！”李先生心里悲剧地想着，鼻孔又鼓起来。他不忍坐了，便赶紧去了一趟很长的如厕，回来时不停地甩着手上的水。就在即将走到座位的这一刻，他不经意地看见，清晨的阳光渐渐洒下来了，一缕缕透进窗口，映在妇人的脸上，给红唇抹上一丝诱惑。米黄色的帽沿有花色的蕾丝，下面是精致的脸蛋，其中长长的睫毛勾动着他的魂魄。黑色顺直的秀发从帽子滑落，像黑色的瀑布，把妇人衬得更白了。李先生觉得这是浑然天成的美丽。她通透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水晶一般，一切和谐得像古老的电影场景。
“这牛皮纸海报一定是她的肖像，她定是沙龙的模特儿！”李先生这样想道，“她旁边的座位空着，是已有佳人，还是她故意买两张票，防止遭遇像我旁边这样的青年呢？嗯！女孩子是应该防避一下的。啊！真是端庄美丽的妇人！”李先生的着迷让他从痛苦中有了喘息的机会。他盯着妇人欣赏，但又怕对方发现，眼神只有畏缩试探着，与一束束的阳光纠缠。
列车轰轰地行驶着，穿过了成片金黄的麦浪，穿过了落叶潇潇的树林，穿过了挂满了辣椒玉米的农家。不觉间已经过了一个钟头，林先生虽然饱受折磨，但他却很高兴，他大概可以断定这位美丽的妇人是独身一人了。他盯着发黄的牛皮纸，脑中是各种遐想。他想着走到妇人跟前，说一句：“高贵的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坐下来吗？”然后便微笑着拿起牛皮纸，轻轻地坐下，再慢慢打开牛皮纸，问道：“哇！高贵的小姐，您可真美丽！”端庄的妇人便呵呵地微笑起来，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遮掩红唇，回答道：“尊敬的先生，过奖了。”他想到这里，内心已经激荡起来。他多想马上站起来，用最端庄的姿态询问妇人，然后远离这个邋遢的散发恶臭的青年。“额，可以吗？真的好吗？”他鼓起勇气，“没错，豁出去了，就是现在了！不过，她会接受我吗？我今天打扮得还是可以的，还是有gentleman的气质的。不过刚才上车弄乱了发型，唉，糟了，或许她也不喜欢这样凌乱的人。”李先生便掏出小镜子，抹抹头发，然后再望一眼妇人。他的心跳的更快了，感觉像打鼓一般。他害怕被旁边的青年听见，生怕遭到他的鄙视，身子便不自觉的缩成一团。“好！是现在了”李先生正准备站起，那位妇人忽然动了。她掏了一下自己的袋子，竟拿出一根玉米，啃食起来。这也太煞风景了吧！李先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想：“额，搭车这么久了，饿了也是人之常情吧！嗯！还是等她吃完，再跟她征询吧！”于是李先生就看着妇人啃啊啃，终于把一条玉米啃完了，玉米屑粘满了她的脸。李先生忽觉得她很可爱，紧忙从公文袋掏着手帕，突然妇人打了一个很响的嗝，把李先生给打懵住了。这尴尬的氛围就笼罩着这个四个座位相对的车厢里。李先生苦笑起来，想说点形似“哈哈！吃得这么饱吧！”和“这玉米真甜吧？”的话来化解尴尬，正当他强颜欢笑着要出口时，妇人起了身，向着李先生一侧的厕所走去。李先生觉得这是大好的交流的机会，正准备出口时，一些东西却堵住了他的口。他的脸色瞬间由羞红转为灰黄。因为妇人愈靠近，腐臭味便愈浓。他不敢相信他的鼻子，但他的头偏又不自觉地偏向窗口一侧。又让他不敢相信的是，他的头愈偏向窗口，腐臭味便越轻。待到妇人走过后，腐臭味已全无了。李先生仍不敢相信，他回头一看，竟发现那高贵的妇人的丝袜之下竟是一双布鞋。“长裙怎么能搭配布鞋呢！？”这突兀的搭配彻底地打败了李先生。他呆看着妇人颈后泛着黑光的秀发，那黑发真黑，黑得泛起油波，黑得招惹蚊虫。大概知道这腐臭是由于这位高贵妇女的头发了。不，在他眼里，她已无法配上高贵这两个字了。
座位里忽然没了异味，居然让人感到不适起来。李先生褪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又用手指捏着戴上。他透过重新清晰的眼镜看着，阳光又一缕缕地洒在青年身上。他轻嗅了嗅，着实是没有味道，因此他有些羞愧了。他再看青年，觉得这凌乱的头发竟有些别致，像极了上海街头发廊里贴着的潮流发型。这随便的搭配也变得顺眼起来，有一丝西洋的“朋克”风格。忽然列车荡了一下，牛皮纸滚了下来，落到李先生脚下。李先生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捡起来。当他准备放回去时，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打开看看。他不自觉地快速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往后看了一看，青年仍望着窗外。于是他微微展开了最里面的一张，竟发现一个裸女，有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秀发，魅惑的红唇，在舒展着身姿。
李先生触了电般地缩手，如同被撞击了一般，同时吞咽了一口口水，随后匆忙地把海报放回座位。他已全然明白这妇人了！脑海里浮想联翩着，却越想越觉得可怕。他不敢想了，偏又持续这样想着，便更是涨红了脸。他又记起，在刚才这恶臭之下，青年竟能微笑相待，一言不发，这魄力真是让李先生佩服。李先生想了很久，这件事应记下来，给自己一个警示，以后再也不该以外貌取人了，也许仍有很多这样外表凌乱的青年，其实实在得很，内里都是才华的清香。呀！这不正是他们的芳华吗？因此，李先生沉思着，他决定给青年一个道歉。
列车仍是轰隆隆地飞驰着，而青年仍是安然地望着窗外。李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便一直没有机会道歉。列车到站了，妇人拿起挎包和牛皮海报便要走，青年也直起身子。李先生正把行李从头顶卸下来，略有些艰难。青年二话不说便帮了李先生一把。当李先生弄好行李，青年已经差不多走到车门口了。李先生更是欣慰，他不管行李了，快步上前，在车门口停住了青年。
李先生感叹着，羞愧而又感激地对青年说：“打扰了，这位先生。我们虽然只是这一路上的过客，但实在地说，我确是有些冒犯了您的地方。虽然您也许没有意识到，但是我着实是有些冒昧了！”李先生说了一段，青年还是微笑着，便又补充道：“我真的从您身上学到了某些东西。这，呃……真是枉我过了这四十多年，我自以为高雅，却在今日完全遭了跟头。所以我希望今日之事好好记下来，希望能向您赔个不是。”青年听到这儿，便咧着嘴笑了起来，说道：“没有啦没有啦！哈哈！还有人等我，我先行一步了！”
这段话无论怎么想，怎么看都是正常的，但李先生的脸却又扭曲起来，又瞬间从羞红瞬间转为灰黄。当青年咧开嘴笑时，深黄色的牙齿像针一样刺进了李先生的眼珠，同时一阵腐烂的肉的口气扑向李先生，李先生顿时感到头晕脑胀，呆在原地颤抖着。
他呆呆地看着车外，青年大叫一声：“等下！”便追了上去，而刚才的妇人回过头来应答：“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