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耳没有错
我的世界只有右声道。
左耳并不是生来就听不见的。小时候发高烧,烧到不知道身体里的哪个零件出问题,左耳整日轰隆作响,像有小人在里面拉风箱。后来那声音就逐步低下去,低下去,直到什么都听不到。
其实一只耳朵听不到,除了闭着眼睛走路有些困难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从外表上,你也很难看出我是一个残疾人。
然而孩子们在很小的年纪就知道,“残疾”这两个字,意味着不同,意味着,可以被人欺负。
“哑巴”,是他们给我起的外号。我的嗓子并没有出问题,只是我平时并不爱开口,也无人乐于跟我对话,包括老师在内。
老师,大多也都怕麻烦。只要我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就算拿着笔乱涂乱画不听讲,他们也不会管的。
毕竟,我的校服被人扔下楼,书被泡在水盆里的时候,他们也从来没管过。我的父母也从没有管过,他们只关心我那个聪明伶俐、双耳健全的弟弟,一个因为有了我的残疾人证明才得以生下来的弟弟。
在政府的机构认证里,我是可以免除父母全部超生罚款的重度残疾。
我逐渐知道,对于我来说,不仅残废的耳朵是无用的,我的声带,也是个摆设。没有人会听到我的声音,在意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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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新转来一名同学。
她眼睛很亮,皮肤很白,头发长长的,打着一个漂亮的红色缎带蝴蝶结。我能看到,很多女生羡慕的眼光都投射在那个蝴蝶结上。
她说她叫白之璐。
她的位置在我的前面。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马尾上那抹饱满的红色。她上课很认真,时不时低头记笔记,红色就在我面前跳动,像一只在发丛中翩跹飞舞的蝴蝶。
我忍不住用笔把那只蝴蝶结的样子画了出来,再用红色的签字笔细细地上色,阴影的地方多涂一阵,发亮的地方浅浅地铺上一层。
下课铃响了,那张纸突然被人抽走,我心里一凉。
抬头,居然就是坐在我前面的她。
“画得真好看!”
她的嗓音有那么一点点弹性,如同黎明时的鸟儿,清脆,愉快,带着朝露,就像她的名字。
我一时不知道回什么,只拿着笔沉默。
“你叫什么?”
我犹豫了一阵,张开嘴,空气穿过我的口腔,舌头,割破声带,发出暗哑的声音。
“王莺。”
黄莺啼声婉转,而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像夜晚的寒鸦。
白之璐愣了一下,或许是不相信这种声音竟然属于一个女孩。
几个女同学过来与她示好,不忘带着戒备的神色,把我和她们的“新姐妹”隔离开来。
我在新的画纸上继续涂着,那些女生嘀嘀咕咕的声音,就像顽强的小蛇,从左耳爬进我的脑袋。
“她,是个——”女生窃窃低语,“残废……”
上课了,那张画着蝴蝶结的画纸,白之璐还仍然没有还给我。
她也没有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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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无聊,我用一只牙签使劲儿地捅着右耳。
我有时候真的很希望,另一只耳朵也彻底聋掉,让我像我的残疾人证明一样,做一个彻底的重度残疾,感受不到所有的恶意,也许还能活得更快乐一些。
噼啪一声,木棒折成两段。我把它们取出来,毛刺扎入手指,一滴血珠涌出来。
红色,就像白之璐马尾上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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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之璐家境不一般。
她头上五颜六色的缎带,总是能与她的鞋颜色相得益彰;用的文具,都是平常超市见不到的外国牌子;课间吃的零食水果,也总是惹得一帮人围在她身边,不住讨要。
她成了班里最受喜欢的女生。我的同桌,一个戴着瓶底一样眼镜的男生,在自习课上给她写情书,防着老师的模样之笨拙,让我忍不住偷笑。
“笑个屁,死哑巴。”
同桌嘀咕了一句,用胳膊把情书护卫得更紧了。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她家里为什么这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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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结束,大家站在教室门口,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白之璐的母亲。
她真的很美,面孔很小,白得发亮,年轻得像个小姑娘,头发上也挽着一根细细的墨绿色的缎带,穿着同样墨绿色的长裙。
白之璐继承了她的肤色和乌黑的长发,她们站在一起,就像一大一小的两个公主。
我们不自觉地跟着她们,向老师道别,往校门外走。也对,公主身边总有一堆面目模糊的随从。
迎接公主的南瓜马车是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车夫是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
白之璐的母亲自然地牵起那男人肥厚的手,钻进车门,模样亲密。
白之璐却对男人爱答不理的样子,皱着眉头离他远远的。
公主的仆从们,心里已经开始暗暗勾画出这个王国的发迹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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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事情。
几乎全体女生暗恋的高年级学长,给白之璐写了情书,还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栏里。
这个学长具备了青春校园小说里的一切元素:帅气、叛逆、家庭优越、成绩优秀。
这件事在学校里被谈论了一天,当然,连带着她神秘的家世。
放学的时候我通常走得都很晚。出校门之前,我鬼使神差地想到公告栏附近转一圈,却远远看到有几个人见有人过来,一溜烟地散开。
我起了疑心,跑过去看。
公告栏被人用喷漆喷了几个大字。
白之璐不要脸。
大红色,字迹飞扬,振翅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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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白之璐的妈妈是小三。
有人说,白之璐妈妈跟她爸的司机偷情。
因为白之璐的美和富有,事情开始越传越离奇。
围在她身边的那些好姐妹,一个两个地散去了,开始有人在背后对她窃窃私语,就像当初对我那样。
午休的时候,大家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我睡不着,便把右耳紧紧地贴在桌子上,想象着完全听不见声音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一声细小的啜泣。
我抬起头,看见前面白之璐的肩膀,在微微地抖。
其他人似乎都没听见有人在哭,我几乎都怀疑是我自己听错了。
白之璐确实在流眼泪。我偏了偏头,看到她的左手紧紧地在桌下攥成拳头,关节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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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之璐成了大家的“新宠”。
我被捉弄的把戏已经被玩厌了,加上我除了残疾之外一无所长,也没有任何谈资可供别人嘲笑。
白之璐就不一样了。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她长得漂亮。
在被集体欺凌的情况下,每一个值得称道的长处,都变成了扎向自己的利刺。
她的书被人贴上包小姐的卡片,她在走廊上无缘无故被人泼了一身水,被猥琐的男生吹口哨取乐。
她忍了,跟以前的我一样。
但是每次经过那些嘲笑她的人群时,白之璐都会把头扬得高高的,脊背挺直,缎带结在脑后支棱着,像一只飞倦了却不肯合拢翅膀的蝴蝶。
我有时候想作为过来人提醒她,面对这些人,示弱也是种方法。
比如说,我平日里瑟索沉默的样子,其实就是一种自我保护。只要把自己压缩得足够小,压缩成一个“哑巴”这样的绰号,麻烦就会少很多。
但是我猜想,白之璐是不会听的。
所以,她的结局,注定要跟我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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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照片最初只是在男生宿舍里流传,后来,几乎全校人手一份。
是有人偷拍的,白之璐家的阳台,那个矮胖的、与她母亲熟稔亲密的男人,她的继父,用手圈紧了白之璐的腰,嘴巴亲吻着她。
白之璐隐藏最深的秘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对其他人来说,错的人,依旧是白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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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里最高的实验楼望下去,人像蚂蚁一样小。
很多穿着制服的人在下面忙忙碌碌着指挥,因为距离远,看上去他们的动作甚至有些可笑。
“你说是不是?”
白之璐问我。
我是唯一一个她同意上天台的人。
“我知道,公告栏上的喷漆是你帮我擦掉的。谢谢你。”
白之璐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要碰散。
“你的画,我就带走了。很好看,你应该继续画下去。”
我很焦急,不知该说些什么阻止她,第一次深恨我平时与人交流太少。
“还有,对不起,一开始没有跟你做朋友。”
“要保护好你的右耳。它一个耳朵做两个耳朵的工,很辛苦。你的左耳听不见,不是右耳的错。”
她又喃喃重复了一遍,“不是右耳的错。”
“对了,还有,这个送给你。”
她把头上的缎带解开,红色随风飞扬。
我伸手用力拽住缎带,指望一把将她拉回来。
缎带却那么滑,滑得我几乎握不住,冲到台阶边上,看着白之璐下坠,下坠,如同失去翅膀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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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终于飞走了。
这时全班人才记起悼念,记起流泪,与其说是追忆,更不如说是赎罪。
白之璐永远停在了15岁。
她美丽的妈妈来了学校,但似乎对学校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一无所知。白之璐真的掩藏得极好,让妈妈以为,她一直是最初那个受人宠爱的公主。
大家都沉默以对。
我的左耳隐隐发疼,像里面有东西要破茧而出。
我想,有的话,应该要说,必须要说。
右耳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