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路

  秋风自远山轻抚而过，漫天的槐叶在夕阳下兜兜转转不肯落地。泥泞的小路上一个老人骑着自行车缓缓前进，路上的影子也缓缓走过沙石、泥土、水坑……

  前边的老人是我的父亲，知道我要回家便早早在路口等待，说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坐在车上，轻踩油门，看着父亲瘦弱的背影，缓缓的跟着父亲前行。

  在印象中，这应该是我第二次这么仔细的看着父亲的背影。

  那一年，我还小，十岁左右的样子，我在街上跟小伙伴玩弹珠，抬头看见父亲脸上挂着笑从远处走来。

  我小的时候记得父亲是一个很乐观的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我每次看到也觉得心里甜蜜蜜的，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一种乐观、豁达。

  我使劲喊了一声“爸爸”，父亲也高兴的答应了一声。我们还是继续玩，可能父亲那会也没什么事，就蹲在旁边看，还时不时的指挥我们一下。

  当我们还在计较输赢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没有任何征兆，雨水就在阳光中落下，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很邪乎”。

  来不及找太好的地方躲雨，更别提回家，父亲带着我们两个就近找了个屋檐躲了起来。是一处无人居住的旧房子，屋檐很小。

  没一会乌云遮住阳光，就跟世界末日一样，雨也越来越大。此时的父亲还不忘跟我们打赌，说雨10分钟内雨肯定停。

  后来又起了风，风夹杂着雨水，狠狠砸在屋顶的红瓦上，反弹的雨水形成水雾，然后被再风吹走。也有树枝被劲风折断，夹杂在水雾中翻滚，很壮观。

  过了很久，雨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跟小伙伴踩着门槛，屁股顶着门，一边一个爬在父亲肩上。

  当时有些害怕，怕风把父亲吹走，所以我一只手抓着父亲的衣服，另一只手搂着父亲的脖子，心里就想着那怕被风刮走最起码父亲还在身边。

  那天父亲穿着一件圆领黑白小格子的T恤，可能是穿了好多年的缘故，衣领有些卷。我的恶趣味还是战胜了小小的恐惧，就趴在父亲背上将领口扯平，再看着它慢慢卷起来。

  我突然对父亲说“爸爸，你头上有一根白头发哩！”

  父亲故作惊讶的说“哦！那快帮我消灭它。”

  ……

  父亲给我们挡着雨，自己的胸前被湿透了。

  我跟父亲说，让他往里靠靠，不用给我挡雨了。

  父亲没同意，说小孩子淋雨容易生病，大人不怕。

  我当时想着，我的后背什么时候才能像父亲那样宽阔，也能给他遮挡点风雨。

  在我渐渐体力不支的时候雨停了，父亲背着我回家。

  我问父亲雨下了有没有两个小时，父亲说才下了9分钟。

  如今我的后背比当初的父亲还要宽阔，父亲的后背却跟小时候的我一样孱弱。

  父亲时不时的回头看看我，依然面带笑容，有些甜更多的还是苦涩。

  很小的时候，家里条件还算好，后来就没那么好了，然后就是很不好，很很不好。

  先是奶奶病了，花了很多钱没治好，后来爷爷得了胃癌，也没有治好。自从爷爷走后家里生活条件就很差了。

  父亲养过猪，贩卖过水果、海鲜，家里生活一直都没有起色。但是我记得父亲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没有消失过，还是那样乐观、豁达，直到我母亲生病。

  我上六年级那会，由于家里实在太穷了，母亲精神出了点问题，特别的悲观，整天寻死觅活。

  那会的父亲什么活都干不了，不是陪母亲去看病就是在家守着母亲。

  一天放学回家，看见父亲坐在院里流眼泪，我当时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能让一个脸上天天挂着笑容的人默默哭泣，我当时真的很伤心，也许就是从那以后我变得少言寡语。

  父亲偷偷擦了下眼泪，让我到屋里陪陪母亲。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母亲跟父亲说了很多话，等她走后让父亲再找个老婆，要对孩子好，要会做饭……父亲没多想，只是不断的安慰母亲，说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趁着父亲上厕所的空挡，母亲要喝农药自杀，幸亏被父亲及时发现，夺下了药瓶。

  那天母亲在炕上抱着我哭，我也跟着哭，我知道父亲一定也在院里默默流泪。

  从那以后父亲的笑容便少了很多，偶尔还会笑，只是再也没了甜蜜的感觉。

  后来，母亲的病好了，两人便没日没夜的在田间劳作。

  也许那并不是一个通过努力就能改变窘迫生活的年代，最后，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成了家庭最大的重担。

  依稀记得，那年因为500块钱学费，父亲跑去亲戚家，结果被亲戚挖苦了一顿，说没钱让孩子上什么学，活该穷死。

  那一夜，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再次黯然落泪，我的心也再次被刺痛，我知道，父亲只会比我更痛，可那又有什么，生活还是要继续。

  后来父母背井离乡，开始了长达10年的打工之旅。日子也就那会开始变的慢慢好了起来，直到我大学毕业，家里的债终于还完。

  可能所有人都以为，日子会像电视剧里那样，主角在经历万般劫难后，磐涅重生，最后过上幸福的生活。

  然而，新的苦难再次降临，父亲被检查出心脏病，于是父亲便开始了长达15年的治疗与疗养之旅。

  多次开胸，换过二尖瓣，切了胆，搭了两个桥，做了3个支架，父亲的胸前有着纵横交错的刀疤，我知道父亲很痛苦，但他仍旧努力的表现出乐观的心态，希望我们能安心生活。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等还完债，他就不再喝散酒，不再抽旱烟，他要换好的，每顿饭都要吃肉。只是他想的一切都不再医生的允许范围之内。

  每次父亲从手术中醒来总会跟我说，我好了，你回去上班吧！我知道这短短的一句话包含着太多的心酸与无奈。

  每一次回家、离家父亲总是不厌其烦的接送，我劝他不要累着自己，他总是不听。其实我知道父亲在想什么，父亲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后来也就习惯了这种方式的重逢与离别。

  病痛多年后，父亲黯然离世，葬礼上我没有哭，我觉得父亲是解脱了，是父亲最好的归宿，远离病魔，没有病痛，从此长眠在那一片他深爱的土地中。

  送殡的时候，看着父亲走过的路，坐过的石凳，还有躲雨的屋檐，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回头对我微笑。想着父亲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那些熟悉的地方，我已经彻底的失去了父亲，我放声大哭，内心咒骂着苍天不公，为什么不让他过的好一些。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了父亲，看不到他的笑容，看不到他的背影。

  父亲一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他一生都在努力，并且特别努力。从奶奶、爷爷、母亲生病到我上学，父亲从来都没有放弃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就那么默默的扛着，扛不动了休息会接着扛，扛到他走的那一天。

  父亲这一辈子活的太不容易，我很想他，只是这一生再也不能相见。